人間寬廣

薄暮

社廟

大年初一，閏土早早叫上我

給闊別的鄉親拜年

左鄰在沖田尾，右舍在腰塘角

中間堰埂旁，兩棵

記事起就這般瘦高的柏樹底下

突然長出一粒社廟

閏土說：先給土地作個揖

他的白眼讓我不由自主，跟著

躬身鉆入

爆竹聲攆走河水，聽到

衣袖擦過，門框呻吟

眉頭幾乎碰著屋頂

三步見方。兩盞燈

這邊跳一下，那邊跟著跳一下

像我的眼皮

一排大大小小的瓷像、陶像、泥像

黑黢黢，落滿灰塵

長短、高低、粗細的香火

急著關門

終于沒能認清土地是哪一尊神

分手時，閏土說：

你是這里的生人

那天，山清水綠還在春聯上

整條沖的麥田都沒睜眼

十七年了，不想明白他的意思

一個唯物論者，昨晚

夢見自己仔細地為每一尊神像

擦洗

小小廟門外

左邊的油菜花，右邊的紫云英

都在往里擠

增廣賢文

祖父中等身材，干凈的平布衣衫

手指修長，喜歡用煙草味道

摩挲我的頭頂

他是垮子里唯一

寫得一手歐楷的人，并以此

拴住我拔腿就跑的筆順

竹篋里幾本舊書。最初

從百家姓中找出一個十六畫的字

讓我一遍遍練習，現在

仍然寫得拘謹

后來，每晚睡在他的腳頭

時常念一念人之初、鵝鵝鵝

一本印有藍色雙魚的書

他用一管紫毫將自己

寫進一方青石，也沒讓我讀過

多年后，遇上兩個版本《增廣賢文》

做錯很多事，后悔很多事

不知道如何修正。才明白

祖父不讓我讀它的原因

祖父在山沖，廣受尊重

卻總會夜里長嘆。如今，一到晚上

還能聽到，他在那頭回答：

吁一口氣，騰一點地方

父親的兒子

在王塆后山，父親的墓前

打開一瓶酒。我們第一次對飲

他過去滴酒不沾

又拆開一包煙，點上

一支，接一支。我從不抽煙

依舊低頭不語。他活著時

偶爾坐在一起

總找不到比板凳更長的話題

看到父親的石碑上

我的族名，怔了一下

不知道這種方式，是否讓他

更自在一些

幾杯之后雙眼漸漸模糊

暮光中，一縷縷青煙

縈繞在黃荊和茶子樹的枝葉之間

忽然想跪在地上

向它們敬酒一

你們一直守在這里

比我更像父親的兒子

提綱

那天，正在白紙上，寫一個提綱

接到千里之外的電話

七分鐘前，同事說孩子畢業

下江南，或下西洋，種種不舍

我們笑著道別。一回頭，看見

當年母親久久擋住眉額的右手

頭天傍晚，早春的風路過操場

一縷一縷苦菜的味道。立刻快步走

想讓時間趕不上，讓肥胖趕不上

讓自己趕不上

月前，高鐵經停信陽東站，兩分鐘

向商城的方向望了又望

想與母親通話，又不知道怎樣解釋

明明路過，卻不能就近下車

去年老家小院的氣息

比四周的群山更加萬物生長

母親說，今年石榴花開得不多

話語中好像，這是她的錯

常?？吹叫r候，一把竹柄油布傘

一盞墨水瓶的小燈，一碗掛面和

它上面，正被母親一口一口吹動著的

碧綠的晚秋

——所有的日子

所有的事，都給出了征兆

只有我，假裝一個有用的人

那天寫下的半張紙

活該成了余生悔恨的開頭

樓上的父母

司機告訴我

樓上搬來一對老夫妻

是同事的父母

他們常常很晚

還踩著忽輕忽重的步子

在頭頂上走來走去

不，應該是忙來忙去

沒有見過兩位老人

但一聽到他們關窗戶的聲音

就想，如果是我的父母多好

后來，一看見那位同事

就仿佛看見了兄弟

除夕之夜人間寬廣

這個除夕，與往年一樣

想起那些遙遠的親人

所不同的，今晚，不必堅強一

你們教給的道理和上天交給的時間

哪一個，我也打不過

面前的一杯酒似乎從未喝完

濃郁的氣息，屏蔽滿世界的聲音

思維一再變慢．煨著

那只土陶罐子里的舊時光

親人們圍坐一起，言談中

反復提到我的小名

這時，我是喜悅的

春風正翻山越嶺，一定會帶來

巴望己久的消息。一定

如同每年，河谷里的蓼草

轉眼一片蓬勃，又要開著

若有似無的小花

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兩件事

都沒做好。如今，我自愿放棄

關于命和使命的思考

新歲與舊年的日子一樣，長七短八

我已有很好的耐心和手藝

將它們編織成這樣的一只鳥籠——

我看見，理想在里面

理想看見，我在里面

此刻，酒終于成為柔軟的梯子

——我看到星河浩渺，人間寬廣

看到一片隱藏足跡的青瓦，幽幽生光

看到我，夢見一場久違的酣睡

像從前那樣，像將來那樣

孔乙己

曲尺的柜臺前，孔乙己的指尖

點下四個回字，像四碗酒。而他每次

只肯叫兩碗

那些字跡閃著冷光

像中年的傷疤

我一生也沒用到四個回字

從稻田中間出發，自行車馱著信心

火車鏗鏘地碾碎遠方

公交車門反復夾痛方言

將鋪蓋攤在瀕危的鋼架床上

每一次翻身，都聽見

孔乙己用手走路的聲音，想起

欠自己的那十九文大錢

我一生只用過一個回字

冷暖周而復始。與命運推來搡往

在城市眺望炊煙。在老屋門口

撩起無形的長衫，與閏土

討論北方的天氣。心慌慌地

四處尋找自己的根

又滿面春風，散發善良的茴香豆

我常常遇到孔乙己，近些年見面更多

有時在小飯館，他的鄰桌

坐著兩條鐵軌，或者幾棵果樹

戀人們旁若無人

有時在酒店旋轉門的兩側

我風塵仆仆，碰上他憐憫的目光

有時在河邊，歲月嘩嘩地流啊

我們一起彎下腰，用手指蘸水

抄書一樣，在空中一筆一畫地記賬

今天午后，那賬本在我懷里

走著走著就一頭栽下

當我將它扶起來，就看到

一個小伙計站在高高的柜臺后

溫兩碗酒

我正親切地教給他

回字的四種寫法

（選自《上海詩人》2022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