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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易碎的都將永垂不朽

2023-05-30 07:12:14林為攀
花城 2023年1期

我爸給遠在北京的我打電話,我能想象他此刻坐在那套紅木沙發上,茶幾上有副待客用的茶具,還有一串他自己種的香蕉,這一切都讓他得意揚揚。

我的聲音從電話里響起,讓他有些不習慣,因為我的第一句話不是客家話,而是普通話。只有明白過來是我爸給我打電話后,我才會說起好久沒說的客家話。不過,我需要在客家話中摻普通話才能說清意思,而我可憐的爸卻只能明白他兒子一半的意思。但這就夠了,之后他會用自己的理解補充這通電話內容,他會跟每一個上門做客的人說起此事。他先給來人倒上一杯茶,掰下一根香蕉,然后就開始了以“我兒子在北京”開頭的談話。幾乎所有人聽完的反應都能讓我爸滿意,唯有我的發小李泉源例外。

他很愛上我家玩,如果我從北京回了家,不管他說什么,我都有把握對付,怕就怕他專揀我不在的時候來,到時我的形象將會在人前大打折扣。今年我臨時有事,沒能回去,為免李泉源上我家白話我,我每隔一段時間都會給他發微信,借故打聽他當下在哪里,在做什么。他不是給我發來釣魚照,就是給我發來打牌照,我一看就放心了。最怕的是夜晚,他若打牌贏了倒沒什么,就怕他輸了,只要一輸,他就會在那條馬路上逮誰跟誰聊天。一般很少有人會搭理他,他倒也知趣,知道這些坐在馬路牙子上食飯的人不是他的目標群體,便直沖我家而來,盡管我家并不在馬路邊。

在馬路盡頭右拐,穿過一條上升的羊腸小道,躲過幾戶盛情相邀的人家,就能來到我家。我家在一排老屋上面,開門還能看到老墻上那條時代標語:“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彼麖奈蓍芟伦哌^我家的衛生間和我奶的房間后,就會站到大門前鋪了水泥的院子里,沖著我家客廳最亮的燈喊我。有時我會在二樓自己的房間探出頭來,看看是誰找我,看到李泉源在樓下扯著嗓子喊個沒完,便讓他閉嘴。有時我會在一樓客廳被他的聲音嚇一跳,推開防雞進廳的矮門,讓他進來喝杯茶,歇歇腳。

我不在的日子里,我爸也會喊他進去喝茶,給他倒上杯釅茶,分他根香蕉,然后就開始說他在北京的兒子。我若在家,我爸就會說得謙虛一點,只要我不在家,他的話就夸張了,其他人聽聽倒也無妨,就怕李泉源聽到。他會當場打斷我爸的話,分析我在北京的工資到底有沒有那么高,哪怕不得不承認了,也會環顧一眼我家的環境,說:“你兒子那么高工資,咋不打點錢回來裝修?”前幾年,我爸還不知道怎么回答這種問題,但現在他能回答了。他會什么話都不說,徑直從紅木沙發上起身,打開柜中抽屜。柜子上面掛了一個大“福”字,一副對聯分掛左右,上聯是福如東海長流水,下聯是壽比南山不老松。他從柜子里拿出一支手電筒,走五步,到后門,一手開門,一手擰亮手電筒。在李泉源的印象中,后門是一條約莫半層樓高的小路,是供上山砍柴的人走的,手電筒的光直照過去,將會被攔腰斬斷。可這回,他卻看到光亮暢通無阻,直接照到了十米開外的那片亂葬崗。

李泉源吃驚地張大了嘴巴,他起身時撞倒了茶幾上的茶杯,滾燙的茶水燙到了他的膝蓋,不過他沒感覺到疼,匆忙之余又將滾到地上的茶杯踢到了后門處,先他一步趕了過去。等他稍后趕過去時,我爸已經關上了門。他忘了關手電筒,只見手電筒的光亮在四十平方米左右的客廳亂晃,好像刀劈斧砍一般。所劈砍之處,皆是未裝修的毛坯墻,已經用竹竿包布清理過一遍,但上面還是有許多蜘蛛網。即便如此,我爸還是沒有關手電筒。也許剛才的舉動讓他忘乎所以,他將沒關的手電筒放回了抽屜。光亮在窄處黯然回鞘,隱約可見抽屜的縫隙里有光泄漏。

見我屋后的路不見了,李泉源開門再次驗證。他也有自己的光,那部最新的蘋果手機,他打開手機里的手電筒。這種光較之真正的手電筒光發散,能擴大視野。后門還未開啟,發散的光便照得滿屋更加亮堂,幾乎讓客廳那盞蒙塵的白熾燈羞怯。他粗暴地推開后門,將手機對準面前的兩眼一抹黑,赫然變得眼明心亮。他用手機一寸一寸地檢查,發現那條小路確實不見了,他的面前一片開闊,甚至小路對面的那丘田也消失了,沒了路與田野遮擋。他手上的光長驅直入,甚至照清了亂葬崗里的墓碑。他沒有收回光線,視線隨著輕如紙張的光來到空曠的夜空。

夏夜從頭頂劃過的流星讓他戳在當場,風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穿過這扇洞開的后門,旋即吹起了屋內輕盈的塵埃。此外,放在圓桌旋轉玻璃上的飯碗也在移動,墻上掛的日歷也被風一次性翻到了半年后,轉眼一年便所剩無幾。風越來越大,塵埃越來越密,飯碗業已掉到地上碎成無數塊,彈指之間,日歷上的年份也已過完。躲藏在日歷后的曱甴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但它們的兩根觸須和六條腿仍像躲在暗處般一動不動。只有當我爸的人字拖拍打其上時,幸存的曱甴才會從墻上的東西南北四個方位分別逃竄。很快,地下便多了許多曱甴尸體,整個客廳散發出一股爛菜葉的味道。

在我爸去拿掃帚清掃的當兒,墻上密密麻麻的曱甴早已不見蹤影,天花板看似嚴絲合縫,但這些曱甴會用見縫插針的方式告訴我們實則漏洞百出。他把曱甴掃進廚房,丟進灶火里,這樣就再也不怕這些小強打不死了。我爸返回客廳的時候,腳不小心被碎碗割傷了,看著血流成河,我爸皺著眉頭喊我媽下來。我媽在二樓看電視,這會兒電視還開著,人卻睡著了。她模模糊糊間聽到有人在喊她,眼睛睜開一道縫,看到窗外還是天黑黑,又睡過去了。最后是我弟回應了我爸的呼喊,他匆忙下樓來,看到他爸腿上在流血,立即從抽屜里拿出云南白藥給他敷上,然后給他纏上紗布,又下廚房舀了瓢水,把地沖洗干凈。

此時李泉源還站在后門,目視著遼闊晶瑩的夜空,我弟啪的一聲關上門,李泉源差點被門撞掉鼻子。他悠遠的視野被一扇門所扼殺,訕訕地回到沙發上落座,看到我爸腿上包著紗布像坐月子的女人,問道:“伯父你怎么了?”我爸沒有搭腔,反而問他有沒有看到我家屋后的變化。李泉源說他看到了,他看到屋后變成了一個籃球場。我爸糾正他說,不是籃球場,而是兩座房子。他準備在那里蓋兩座宅子,一座是他大兒子的,一座是他小兒子的,到時他選擇跟我住,讓我媽跟我弟弟住。如果住煩了,他們夫妻可以換過來。

這可比裝修花錢多了,李泉源聽罷不再說話。每個人聽到我爸這番話都不再說話,既然這個后輩的反應跟其他人一樣了,我爸就覺得沒必要跟他廢話了,他準備送客。李泉源非常清楚我屋后那塊平地的價值,我們生活在一塊像蝸牛殼一樣的地方,經常為了爭一小塊平地大動干戈,馬路左右的平地早已被人搶先蓋了房,要想蓋房只能打山與田的主意,像我家這種情況可太少見了。因此,他不得不承認我混得好了。

不過他還是有些疑問,他撥打電話讓我幫他解答這些疑問。我這才知道他剛從我家出來,并在與我爸的交手中不幸落敗。我的聲音從北京傳到他耳朵:“我爸說的都是真的。我家的確要蓋房了?!彼穆曇魪墓枢l傳到北京:“你家的房子不是有很多間嗎?”我讓他風物長宜放眼量,現在我家的房子是夠住了,哪怕我們兄弟倆都結了婚也夠住,但我們的孩子出生后就不夠住了,況且現在放開了二孩政策。李泉源在電話那頭問道:“這么說,你要回來發展?”我沒想到他會有此一問,正不知如何回答,他反倒替我作答了:“也對,北京不好混,回來也好,這樣我們又能一起玩了。”我明知他說得有幾分道理,但還是不想服軟:“那是你,來了一個禮拜就灰溜溜滾回去了,我來了可快有八年了。”

“那又如何?買得起房嗎?有購房資格嗎?能拿到北京戶口嗎?”李泉源又給遠在北京的我拋了無數問題,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不得不轉移話題:“你還記得八年前嗎?”

“我當然記得,那時我們還是拋硬幣去的北京?!闭f起從前,他不再咄咄逼人。我們的友誼始于八年前,我們雖是同一個地方的人,但小時候對彼此都沒有什么印象,因為我們上學沒同過班。還是大學畢業后我們才走在了一起,那時我們正為畢業后找工作的事煩惱,聽說他也在家到處投簡歷,便去他家找他。他剛好推著摩托車出門,以為我來找別人,就沒在意,直到我開口喊他:“李泉源,你去哪兒?”他脫下剛戴上的頭盔,說:“林為攀,我去縣里?!?/p>

“能載我一起去嗎?”我的腳已經跨上去了。他戴好頭盔,讓我坐好。在路邊店鋪門口打牌的人看到我們后,都忘了抓牌,十幾雙眼睛同時盯在我們身上,我顯得有些不自在,但他卻很享受別人的眼光,甚至還放緩了速度,與他認識的三姑六婆挨個打招呼。

我們在縣里的一家飯店夯實了友誼。在當年的九月一日,我們同時離開家鄉,先后來到縣汽車站。等各自送我們進城的家人回去后,我們才敢在候車廳接頭。我們的行李雖少,僅有一個背包,可我們卻覺得我們的前程遠大,幾乎整個中國都盡在掌握。然而,我們卻連去哪兒都還沒取得一致,我傾向北上,上??梢?,北京亦可以,他則傾向本省的廈門或鄰省的深圳。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只好拋硬幣決定,我們摸遍全身都沒有摸到硬幣,只能去候車廳的小賣部兌換硬幣。小賣部老板不同意沒買東西兌硬幣,我用五塊錢買了兩瓶水,讓對方找一塊錢硬幣,然后我把硬幣塞到李泉源手里,并分給他一瓶水,但他只喝了一口就把瓶子給丟了。

當時我們身上都懷揣巨款,我帶了八千元,他帶了七千元,我們兩人的錢加起來雖然不能在大城市買一間廁所,但那個架勢儼然已經住進了大房子。所以我們對錢都看得很輕,覺得總有辦法在花完之前賺上更多。

“如果菊花朝上就去北方,上?;虮本┪艺f了算,假如字朝上就到南方,廈門還是深圳你說了算?!崩钊绰犕晡业脑?,便把硬幣捂在手心,使勁地搖晃,然后往空中一拋,沒想到掉到地上不見了。我們找了很久,終于在大巴出發前找到了那枚菊花朝上的硬幣,我們坐上那輛開往廈門的大巴,穿過數不清的山洞,轉過無數道的彎,抵達廈門后,我們的胃里翻江倒海,無暇游覽鼓浪嶼風光,找了家價格中等的旅店休息再說。

我們決定在廈門玩上三天。三天的時間折算起來,也只有幾處旅游景點,幾頓美食,轉眼三天便過完了。我們收拾好行李準備坐火車去上海,臨行前,他卻猶豫了。廈門的一切讓他流連忘返,我告訴他我們此次出來是找工作,不是游玩的,工作能賺錢,游玩卻會花錢。他讓我將決定我們命運的那枚硬幣掏出來,我說:“難不成你想賴賬不成?”他說他只是想檢查這枚硬幣。我問他是不是懷疑我作弊,他說不是,他覺得這枚硬幣不是之前那枚,因為看上去比較舊,很有可能我們找到的硬幣是別人丟的,而我們的硬幣卻掉在了無人知曉的角落。這就有點強詞奪理了,我說要是這枚硬幣的字朝上,你就不會有這么多話說了吧。

“行,那我們就再拋一次?!蔽野延矌拍贸鰜斫坏剿掷?,現在是在旅店,再怎么拋都能找到。他把硬幣捏在手里,正反兩面瞧了瞧,表示這回要反過來,菊花朝上到南方,字朝上就去北方。見我沒有反對,他又把硬幣捂在手里搖晃,我以為他還會往上拋,沒想到他直接把硬幣丟到床上,我上前一看,笑得倒在床上打滾,這回是字朝上,看來北方真是我們的應許之地。他臉色很難看,讓我抓緊收拾背包,趕今晚的火車去上海。

我們坐上K198次列車,于當天22:14出發,次日22:04抵達上海南站,將近二十四小時。我們從廈門的夜晚到達上海的夜晚,好像時間沒有任何變化,在同一個夜晚便從南來到了北。但感覺卻完全不同,我們面對廈門的景點與美食時尚且還能放松,在面對上海斑斕的霓虹燈時卻緊張得大氣不敢出。我們分明來到了一個我們所無法掌控的地方。我們不敢在市中心下榻,只好來到城郊的一幢別墅前。我們來之前就與房東說好租住這里,每個月只需兩千元,看來實物與價格出現了巨大的落差,我們看著黑暗中的別墅,以為自己賺大發了,兩千塊就能住得起一棟別墅。

出來接我們的是女房東。她將我們領進別墅,李泉源剛想上樓去,便被她叫住了,她指了指下面,說:“你們在最中間那一間?!蔽覀兿滦幸粋€樓梯,看到面前出現了三扇門,我推開中間那扇門,倒吸一口涼氣,里面只有一張床和一個床頭柜,沒有空間過人,睡覺需要在門口脫鞋直接躺到床上。我讓她退押金,她很囂張,讓我愛住不住,還說找遍整個上海灘都找不到比她家更便宜的屋子。我們那時畢竟年輕,真被她唬住了,加上快到半夜了,我們在上海人生地不熟,怕出去迷了路,便暫時住了進去。

李泉源問她廁所在哪兒,她說在一樓。我們放好背包,不敢同時去廁所洗漱,怕包被人順走。我讓他先去,我躺床上瞇一會兒回回神。我睡著了,睡夢中感覺有人在推我,翌日醒來時,我看到李泉源坐在床頭抽煙,房門敞開著。我問他現在幾點了,他看了看手機,說十二點了。我說怎么才過去這么會兒,我再睡一會兒。沒想到他一把掀開被子,說:“還睡個屁,現在是白天十二點,昨晚睡得像頭死豬似的,害我都沒地兒睡?!?/p>

“你不能怪我啊,這張床就這么大?!蔽移饋砩蠋⒀?,他喊住我,讓我別去,現在樓上正排著隊,他已經等了快一小時還沒輪到?!澳闩旁谖液竺??!彼屛依侠蠈崒嵈诖采?,我讓他散支煙給我,與他坐在一起吞云吐霧,我們在繚繞的云霧中看到有一對男女下樓來,白了我們一眼就鉆進了左邊那個房間。我們抽完一根煙后,有個剛洗完頭的女孩也下來了,走進右邊那個房間。

房間不隔音,我們晚上睡覺不堪其擾,左邊那對情侶整夜鬧騰,右邊那個女孩每夜抽泣,我們望著天花板睜眼到天明。我們覺得不能再這么下去,必須馬上搬走,但搬走之前先要找到工作。李泉源事先在上海地圖上做的攻略對我們找工作于事無補,我們只得去網吧登錄那些招聘網站。我們那時沒有任何職業規劃,覺得可以勝任任何工作,在每一個招聘網站上都海投簡歷,最后都石沉大海毫無消息。

房租到期后,我們站在上海街頭,離火車站箭步之遙,決定咬牙繼續北上去首都。我們在火車車窗里看到外面的平原,舍不得挪開眼,我們兩個住在蝸牛殼上的人冷不丁看到平原似竹席,真想盡量撐開四肢躺到上面。我們在十小時后到達北京西站,坐上那時不管多少站一律兩元的地鐵,來到四惠一處五層民居旁,打電話通知事先約好的房東。這回接我們的是一個男房東,看上去比我們大幾歲,他將我們領到地下室,走過潮濕陰暗的走廊,打開最里面那扇嘎吱作響的門,空間比上海那間房大了一些,竟能在里面轉身。

地下室白天也須開燈,我們的錢所剩不多,必須盡快找到工作。我們兩人一個在三天后找到一份圖書編輯的工作,一個在五天后找到一份平面設計的工作。我們都有三個月實習期,實習工資都是每個月三千元。我們計算每個月能存下多少錢,李泉源的數學比我好,他起碼算出了這一年之內我們都無法存到錢,更不用說搬出這個鬼地方。

我們在來北京的第七天,難得奢侈一回,找了一家稍微干凈的館子,一瓶冰鎮啤酒下肚,李泉源就開始坦露心跡。我聽出了他想走的意思,那時他剛通過面試,下周一正式入職,我讓他至少拿到工資再走也不遲,再說我們現在就算要走,也沒車費了??此麘B度堅決,我也不好再說什么,北京的確沒我們想象中那么好,我們只要走出地下室,就能時刻感覺到我們與北京的差異,我們的自尊在這種差異面前蕩然無存。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廈門?”他給我倒滿啤酒,散了一根煙給我,我深吸一口,看到煙在酒四周彌漫,我透過煙霧看不清他的臉。他喝酒不會臉紅,我半杯酒下肚渾身燥熱,臉色通紅,我決定挽留他:“要走我們也一個月后再走。”他掐滅煙蒂,直接拿起酒瓶一飲而盡:“你為什么非要一個月后再走,那鬼地方我一天也待不了了?!彼砥鹦渥樱屛铱此直凵系母泶?。我們睡的地下室常年不見太陽,幾乎全世界不能見光的藝術家都流亡到了此處,每到夜晚,彈吉他的彈吉他,唱歌的唱歌。只有我們那間房里沒有聲音,我們躺在床上等待他們消停下來。我們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覺,再這么下去我們即便找到了工作也很快會被開除。話說到這里,一切都不言而喻,我也不再挽留,決定送他去火車站。

從那以后,我們一南一北遙遙相對,每年過年才會在老家相聚幾天,一直保持到如今。此刻李泉源的思緒還停留在過去,我幾乎能聽到他在手機那端的嗚咽。我們共同的記憶盡管囊括上海與北京,但就像我們在這兩座城市走馬觀花一樣,共同的記憶其實并無多少。我們說起往事總會挑選一些讓我們印象深刻的,我們起初在這兩座城市里的漂泊感讓他如今想起仍然不寒而栗。我們面對過去恐懼難安,是因為我們對以后同樣沒有把握,昨天與明天正如我們當年拋擲的那枚硬幣,是好是壞完全不由我們做主,而是全憑運氣。

我們每年在故鄉見面時,都會聊起這段過去,在此之前,因為我們面對面坐在一起,其間還有插科打諢,因此并未覺得那段歲月有多么可怕。但現在我們在手機里說起時,通過信號傳播的記憶,可能跨越了天南地北,便讓過去時而溝壑縱橫,時而如履平地,以至于讓我們的反應也五味雜陳。我們那時還非常年輕,即便走錯幾步路也能及時回頭,我們現在都到了而立之年,冒險的青春期早已隨風而去,所以我們看似在回首往事,其實是在悼念我們逝去的勇氣。我們知道,我們不可能再像從前那樣奮不顧身,更不能像那時沖動魯莽,我們已然經不起摔打,經不起試錯,我們業已對命運隨遇而安。我們已經變得非常懂事,不會再像以前那樣不告而別,我們現在凡事都喜歡跟家人商量,即便家人一知半解。我們覺得這樣即便做錯了,也能得到他們的體諒。我們年紀越長,越喜歡找別人分擔,好像如此便能預防生命中所有的不可控。

我們掛掉電話后已經是半夜了。李泉源走在故鄉收割過后的田野里,我在北京的斗室內來回踱步。他的頭上是夏天罕見又奇異的流星,我的頭頂是逼仄的天花板,住在樓上的那對夫妻又開始了夜復一夜的爭吵。我看著屋內的一切,即便來北京八年了,還是沒有留下多少東西,最多的還是那些支撐我度過慌亂不安的書籍。我每次都會在這間屋子里接聽我爸來自南方的電話,我把精神上的富足等同物質上的優渥,讓他覺得他兒子在北京一切皆好。我跟李泉源掛斷電話后,我爸又給我打電話了。他從沒在這么晚的時候給我打過電話,我以為有什么事情發生,接聽后發現我爸只是想聽聽我的聲音而已。他說起了剛才發生在客廳里的一切,比李泉源告訴我的完整不少。我把他們兩人的信息互相合并,還原出了事實的真相,然后我就見到了那支鎖在抽屜里還沒摁滅的手電筒。它的光無處施展,屋外廣闊、盛大的夜空讓它頃刻變得如螢火之光,微不足道。

“你的腳沒大礙吧?”我爸驚奇我知道他的腳受傷。不過他很快猜到李泉源跟我打過電話,他照舊問了問北京的天氣,問了問我今天吃的什么,我說今天的北京陽光普照,我晚飯點的外賣。他聽后沉默不語,過后再次提醒我外賣不衛生,最好自己做飯。我沒有回答,等著他把電話掛斷。我們父子不知何時已生疏至此,也許我們之間的距離讓我們不再貼心。猶記得當年他騎摩托車載我去縣汽車站時,我們有說有笑,那時我欺騙他我找好了工作,這次出去可以直接入職,絲毫不知道他兒子當時在外面如無頭蒼蠅一樣亂飛亂撞。當我工作穩定下來后,我才告知自己所在的方位,他也沒怪我跑那么遠,而是每晚七點半準時坐在電視機前看全國天氣預報,然后打電話告訴我添衣注意保暖。一開始,他的話很多,對北京天安門、長城、圓明園和頤和園興致高漲,有時還會跟我聊聊他看過的野史,但這些地方我很少去,無法完全回應他的熱情,此后他的電話便越來越短,最后甚至只有寥寥幾句。我知道他一直想來北京看看,他要借著看北京名勝古跡的機會順便看看他兒子,不過我一直沒有正面回答他,也沒給他拍過任何一張關于北京的照片。

他在我身上得到的反饋有多少,他反饋給別人的就有多少。他會給每一個來我家的人說起北京,他對北京的了解都不是通過他兒子,而是通過電視。他盡量說得像是我告訴給他的一樣。幸喜他沒遇到過什么像樣的質疑,否則一定會讓他臉上無光。我曾委婉告訴他別這么做,他也再三說好,但轉頭就全忘了。此后我就隨他去了,我不能扼殺他對于北京的想象,就如無法消除我在北京的足跡一樣。每個人活著都需要一些幻想,我的幻想是將來能在北京真正立足,他的幻想是在距離北京一千九百公里的南方幻想紫禁城的雄偉壯觀。我弟每到這時就會給我致電讓我把父親接到北京玩個十天半月,好讓他嘴里的北京能稍微真實立體一點。他的確好幾次做好了舉家來京的計劃。他來到我那個年逾九旬的奶奶面前,沖著耳聾的她說:“我們要去北京啦?!比缓髞淼酱暌路奈覌屆媲埃骸澳闶帐笆帐?,我們過幾天出發?!弊詈笏行堰€在賴床的我弟:“問問你哥買好機票沒?!?/p>

“我哥說最近不方便,等他忙過這段時間再說。”我弟的話讓他垂頭喪氣,我奶奶穿著每次出門都會穿的新衣服問他:“什么時候出發啊?”我媽晾完衣服了,過來問我爸:“我們要帶多少件衣服?”我爸躺在那張紅木沙發上,腿高高架起,墻上掛的日歷讓他氣不打一處來:“還去個屁,現在農閑都去不了,等過幾天要割稻子就更去不了了?!蔽覀儚牟辉谝粋€點上的忙碌讓他此后不再心生向往。

我爸種了許多香蕉。我們家在丘陵上有四畝地,每畝地都不在一處,有的在半山腰,有的在山腳下,他在每畝地的空隙都栽上香蕉樹。這些香蕉比市面上賣的短小,用刀砍下來時還是一串青,要放在陰暗的角落一個禮拜才能變黃。我爸等著香蕉變黃,有時還會猴急地剝開青皮,嘗嘗里面的蕉肉還澀不澀。我媽讓他有點耐心,要想吃到香甜的香蕉,必須守滿七天。一周后,我爸突然瞥見墻角一片黃,一個箭步上前,拎起那串香蕉來回翻看,果真發現每根香蕉都成熟了。他掰開一根,剝掉皮,吃下蕉肉,味道讓他喜出望外。他提著香蕉來到客廳,用刀子切下一串,放到茶幾上待客用。

每一個上我家的人都吃過我爸種的香蕉。他們的一致好評讓我爸笑逐顏開,有些人甚至建議他把香蕉販到縣里賣。但我爸看不上這點錢,種香蕉對他來說就像閑情逸致的城里人養花種草。他還讓每個吃過都說好的人自己去砍,想吃多少砍多少。丘陵上的香蕉樹被很多貪心的人砍得面目全非,流出的樹膠凝結在樹上,摸上去就像黏稠的蜂蜜。我爸甜蜜的喜悅總會在這種時刻化為烏有。香蕉樹上寶塔般的青蕉早被人運到縣里售賣一空。我爸心生倦意,剛好我又長年不在家,便用柴刀把每棵香蕉樹砍倒,重新在上面種上地里生長的花生。不過他還是留了幾串備用,以防我臨時回去吃不到。我之前并不喜歡吃這種香蕉,不僅賣相不佳,味道也一般,后來吃多了就習慣了,甚至嘴淡之時還會下意識地朝我爸索要。我爸最自豪、最光榮的就是這一刻,他會迅速鉆進房間,打開電燈,從角落拎起一串香蕉。我甚至能想象他穿過屋檐時的得意,他來到院子里,看到鄰居從窗戶里探出腦袋,熱情地喊他過來吃香蕉。

他還會在我每次回北京時,把香蕉塞滿我的行李箱。如有可能,他甚至會把家里所有的好東西讓我打包帶走,可惜活禽無法帶上飛機,宰殺后又不能保存那么久。其實從故鄉飛北京的飛機只要三小時,這種速度是能留存雞鴨的鮮度的,但我每次都以同樣的理由拒絕:“飛機上規定不能帶?!睂崉t只要不是違禁品,飛機上可以帶任何東西,我是嫌麻煩,家人的盛情有時就是人世間最大的麻煩。再一個就是我每次都不會直接飛北京,總要在廈門停留幾天。

我以一個游人之姿玩在廈門,吃在廈門,住在廈門,感受自比多年前不同。重要的是我還能與長居廈門的李泉源重拾我們的友誼。因沒了對生活的恐懼,我們臉上都喜氣洋洋,甚至還有閑心了解鼓浪嶼的歷史。石塑鄭成功像總會在我們嘴中再三提起,還有思明區這個名字的來源:“思念明朝”。我們對廈門共同的記憶只有短短三天,但此后數年不知被我們提過多少回。我每次都會在廈門接到我爸的電話,他問我到北京沒,我總會回答到了有幾天了。我們隔著電話,他無法準確知曉我到底身在何方,但我卻能知道他尚在家鄉。我甚至能從他的聲音中聽到丘陵上的風,聞到稻谷成熟的味道,他身上的汗流浹背也能一目了然。而我在這端所吃的土筍凍,所走過的中山路,所入住的民宿,他卻全然不知,還以為我已在北京的房里準備在電腦上打字開工了。

每年我都會與李泉源見兩次面。不過,今年我們還一次面都沒有見上,我們剛才打的那通電話并不過癮,通過語言保持的聯系,終究比不上表情帶來的溫度。也是奇怪,我在北京差不多淡忘的客家話,每當跟他見面時總會脫口而出,而跟我爸的電話里,卻吞吞吐吐,詞不達意。我跟他不僅能用客家話交流,還能輔以普通話,甚至有時候夾雜客家話才能讓普通話的意思更為準確,而跟我爸的電話里卻剛好相反。

我們都到了對過去坦然面對的年紀。我們終究會隨身攜帶易碎的往昔,讓它在我們新一段人生旅途中歷久彌新。我們背負著歲月所贈的石碑,終其一生才能在上面刻上適當的字眼。我們出發前成群結隊,中途會有很多人離開,也會加入許多人,但最后都毫無例外只能獨自前行。我們會忘記我們經歷的大多數事,忘記我們所遇到的大多數人,但一些起初不經意的片段總會留存在腦海深處,只待在某一個恰當的時機,親手掰開層層包裹的時光之繭,親口品嘗里面尚有甜味的過往。

我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他們,我的家人所住的兩層樓房,每天早晨都會同時打開三扇房門,一扇房門走出我的父母,他們要起床做早飯,一扇房門走出我的弟弟,他要下樓上廁所,一扇房門走出我那個活了近一個世紀的奶奶,她要出來看看哪個死去的故人在敲打她的門窗。只有我的房門始終緊閉。我在北京也會打開一扇門,去樓下散散步,跟遇到的每一個疑似的熟人親切地打招呼。我說:“爸媽,奶奶,弟弟,以后不用等我一起吃飯,你們先吃就行?!蔽襾淼今R路上,看到一輛摩托車迎面而來,騎車者脫下笨重的頭盔,沖我大喊一聲:“走,林為攀,我載你去縣城玩。”

責任編輯 杜小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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