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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種豆人

2023-05-30 10:48:04劉洪浩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23年1期

劉洪浩

說來也奇怪,沒有喊屈原、李白“老屈”“老李”的,他們似乎總是長衣飄飄、仗劍遠行的形象。當然,喊杜甫“老杜”的倒是很多,佩服他人詩俱老、爐火純青的藝術功力。唯獨喊陶淵明為“老陶”的時候,那感覺如同相鄰、舊友一般親切,甚至帶點親切玩笑的意味。比如,戴建業老師就喜歡開老陶的玩笑:“‘草盛豆苗稀’——種的是個鬼田!要是我種是這個水平,我絕不會寫詩。”

當然,玩笑歸玩笑,引起對老陶的誤會就不大好了。首都師范大學的鄧小軍教授等學人只好耐心地一遍遍和大家解釋:首先,從《歸園田居》第一首得到證據表明老陶“種豆南山下”的那片地是人家費了老鼻子勁“開荒南野際”,剛開墾出的“生田”,而按照《齊民要術》總結的“科學種田指南”:“凡美田之法,綠為上,小豆、胡麻次之。悉皆五、六月中羹懿反種,七月、八月犁殺之,為春谷田,則畝收十石,其美與蠶矢、熟糞同。”這里說的是在新開墾的土地上種豆類植物,可以充分利用其特有的根瘤菌固氮效應,長養土壤肥力,讓生田慢慢變成熟田。其次,大豆種植本就需要“均而稀”,大株距種植、粗放式管理,以利于通風結莢。江南之春,草木蔓發,趕上哪天早晨,老陶到地頭上一看,“草盛豆苗稀”,也就不值得大驚小怪,下地鋤草本就是日常農活中的大宗,不能因此而批評他種地水平不行,對吧?

當然,僅僅認證“陶淵明精通農業”,恐怕遠遠不是“種豆南山下”的全部意蘊。“晨興理荒穢”之“興”,“但使愿無違”的“愿”,都遠不止科學種田那么簡單。

種豆南山下

讀詩,不可太著相。因為詩歌從來不是關于“科學種田”的“說明文”,也不只是詩人幽默自嘲的“脫口秀”。詩歌的魅力正在于:它始終以“典故”“意象”為舟,在“生活世界”與“意義世界”之間自如游行,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

具體到“種豆南山下”,宋末元初,李公煥箋注《陶淵明集》時即已注明,典出《漢書·楊惲傳》:

田彼南山,蕪穢不治,

種一頃豆,落而為萁。

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

“南山”——“種豆”——“荒蕪”,從意象到邏輯,面對這種如影隨形般的高度一致,我們不可能繼續止步于田園農事,而應該從歷史文化精神的長河中去把握陶淵明的知識視野和思想理念。

唐人顏師古《漢書注》所匯集的張晏等漢唐學者的注解,恰好可以幫我們抵近楊惲、陶淵明在其中呼吸相通的文化語境。按照《漢書注》的分析:“南山”寄寓著古人關于光明、高遠、永恒的理想追求,而“荒(蕪)穢”則是混亂、腌臜、無望的現實。“南山”與“荒(蕪)穢”構成一組理想和現實之間對比強烈的政治性隱喻。而“豆”則被視為“貞實之物”,“草盛豆苗稀”正是隱居放逐、“零落在野”的詩人自己的遭際。種豆是詩人在大地上、朝向永恒艱難棲居、自我實現的努力,而隨時席卷而來的荒蕪,是理想空間的逼仄,是信念必須面對的磨難。也許有人會說,大喊著“人生行樂耳”的楊惲和陶淵明不是一路人。豈不知顏師古注解“須富貴何時”的“須”字意為“待也”。“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說的正是真正的快樂,是與“富貴”無關的完全自我的生活、行走與快樂。陶淵明正是把這種純然無瑕的快樂描繪為“晨興理荒穢,戴月荷鋤歸”。

由詩及人,我們會發現楊惲與陶淵明之間相似點奇多,堪稱同病相憐,異代知己。論家世,楊惲是丞相楊敞之子,家族內“乘朱輪者十人”(公卿列侯及俸祿兩千石以上的官員);陶淵明的曾祖陶侃是東晉重臣,即使劉宋取代了東晉政權,陶家也同王導、謝安家族一道得到繼續承認,顏延之為陶淵明作誄辭時還說他“韜此洪族,蔑彼名級”——正是這種世家大族的出身,給了楊惲和陶淵明清剛狷介的骨氣、底氣。楊惲和陶淵明面對污穢現實時同樣選擇了不屑不潔、抽身而去,他們的第二點相似處便是免官躬耕、隱居務農的相似處境。因為漢宣帝寵臣的攻訐,本來在政壇上頭角崢嶸、令行禁止、廉潔無私的楊惲被免為庶人,家資千萬的他“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園治產”,顯然是有意為之,而不是生活所迫。他在“仰天拊缶”“奮袖低卬,頓足起舞”大唱“田彼南山,蕪穢不治”之時,其衷腸九曲卻是“竊自念過已大矣,行已虧矣,長為農夫以末世矣”,其間且悲且憤、痛徹骨髓,真可與司馬遷《報任安書》并列。而隱居的陶淵明其實也不僅僅滿足于作回歸自然的“羲皇上人”。他跟兒子們說自己辭官歸隱是因為“性剛才拙,與物多忤”,“守拙歸園田”所以“種豆南山下”。這個被陶淵明反復提及的“拙”,必須通過與其相對的“巧”來理解,何為“巧”,《離騷》有言“固時俗之工巧兮,緬規矩而改錯”,時俗之“巧”是為了趨時媚俗而處處妥協,為了逢迎權貴而不斷拉低底線。而陶淵明所守的“拙”,絕非逃避現實,而是寧折不彎,這是以最本真的人格去直面世俗所施加的全部磨難。正如范子燁《悠然望南山》所說,“任何的隱逸,關鍵要自由選擇,是個人與社會關系、社會期待與個人信念的協調問題”,陶淵明的隱居是自己對當時社會的總答復,他的“守拙”是回到自己的“本源近旁”,是對人格的捍衛、對良知的堅守。

當然,“守拙歸園田”的日子并不總是快樂的,困頓清苦、寂寂無聞遠不是紙面文章,而是隨時隨地、具體入微的磨難。比如說清貧,在隱居的陶淵明這里就可能具體為饑餓感一分一秒地軋過肌體——“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愿烏遷。”那份無助的疼痛在脈搏里跳動,在呼吸間纏繞,雄雞報曉成了苦等未至的大赦。比如說孤獨,陶淵明要面對的,常常是昔日舊友被新朝征召出山,權勢地位變化帶來的“壓強”,噎住他想說、能說的所有話,最后以一句“良才不隱世,江湖多賤貧”跟人家一拍兩散。比如說抱負,歸隱意味著一般意義上的建功立業、青史留名的雄心壯志都基本告吹,寂寂無聞的死去似乎成了陶淵明唯一可預見的結局,“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身沒名亦盡”“空視時運傾”……田曉菲曾歸納說:“陶淵明是第一個反復權衡、討論、解釋和辯護他的歸隱決定的詩人。”用心體會老陶的所有詩,才會明白“南山”“種豆”“荒穢”——當陶淵明與楊惲《報孫會宗書》里的這些文字在時空中應和的時候,“長為農夫以末世矣”正如一根尖刺隱隱戳入他內心最脆弱的地方。

就算是這樣,楊惲、陶淵明對自己歸隱務農的抉擇也九死未悔。楊惲宣稱:“故君父至尊親,送其終也,有時而既。”公開表示自己對君主對朝廷只負有有限的責任,一旦自己拋棄“卿大夫”身份,就可以放浪形骸、隨心所欲地追求自由自主的快樂。陶淵明雖然表現得比楊惲溫和一些,但是如同“污辱之處,惲親行之”一般的倔強,也不遑多讓。

夕露沾我衣

顧隨《駝庵詩話》有云:“陶淵明的詩不是滯水而是暗潮,表面像是平靜,實質的內容是動蕩的,充滿了英氣。”

就像他咬著牙愣是挺過一個個挨餓的白天黑夜一樣,陶淵明在詩里不激烈也不絕望,只有冷靜、平和、從容和堅忍。但是秉持“了解之同情”的態度,我們應該明白歸隱務農絕不只是看得到的閑適、詩意,得去深切地體諒在“長為農夫以末世矣”中潛藏著多少辛酸、不甘。老陶絕不流于憤世嫉俗,而是以抉擇面對考驗、用堅守挺過磨難,孤身一人跋涉在命運的荒原上,而且通過尚友古人、反身經典,在自省乃至自嘲中,蘊藉深沉的心思,生生把這片荒原,開墾為詩意的綠洲。

“種豆南山下”一詩的最后四句,便是非常典型的例證: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

不去理會詩歌蘊藉的歷史文化精神,我們當然也能看出全詩的旨歸在“但使愿無違”。可是為何“愿”只在最后時刻出現,這場“露水”反而要用三句來鋪陳?好比說讀《西游記》,難道說直接翻到師徒四人跪拜在靈山大殿上,取得真經、功德圓滿,就可以把前邊的九九八十一難一筆勾銷、忽略不計嗎?還是要老老實實回過頭來,仔仔細細地看“夕露沾我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古直箋注陶詩時,認為這句詩與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從軍詩》其三中“草露沾我衣”一句具有傳承呼應關系。

“于時風波未靜,心憚遠役”——在《歸去來兮辭》小序里,陶淵明對半生宦游給自己留下的心理陰影交代得很清楚。王粲《從軍詩》中那份“跋涉途中”的復雜心境,他肯定心有戚戚:征戰遐遠,山川迥異,歸宿全然難料;暮色已至,孤鳥獨飛,寂寞亙古唯新。不論是登高而望,還是獨自就寢,重重心事、滿懷愁緒,無處傾訴,沒有援手——王粲筆下的“草露沾我衣”,寫盡了征夫流離不安、遲暮無力、孤立無援、無依無助的悵惘心境。而“靜寄東軒,春醪獨撫,良朋悠邈,搔首延佇”等詩句,早已透露給我們陶淵明那種人生如寄、迷茫漂泊的復雜心境。歸園田居意味著陶淵明把自己完全交付給一份“道狹草木長”的全然未知的命運,做出這個抉擇之后,他除了“少無適俗愿”之外,全無憑仗,他的孤立無援,較之王粲有過之而無不及,而無聲無息地死去的危險倒是一直近在眼前。由荒野露濃想到王粲的《從軍詩》,在四顧茫茫中咀嚼異代而相近的心事命運,當然會激起他的萬千感慨。

從《昭明文選》查閱王粲之詩時,筆者注意到李善為“草露沾我衣”一句所做的注解“《說苑》曰:孺子不覺露之沾衣。”即使是只言片語,這樣的線索也不應該輕易放棄。幾經查找,終于在劉向《說苑·正諫》篇找到這句話的此處,竟然發現它大有來頭:

吳王欲伐荊,告其左右曰:“敢有諫者死!”舍人有少孺子者欲諫不敢,則懷丸操彈于后園,露沾其衣,如是者三旦。吳王曰:“子來,何苦沾衣如此!”對曰:“園中有樹,其上有蟬,蟬高居悲鳴,飲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蟬,而不知黃雀在其旁也;黃雀延頸,欲啄螳螂,而不知彈丸在其下也。此三者皆務欲得其前利,而不顧其后之有患也。”吳王曰:“善哉!”乃罷其兵。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原來就是這位吳國孺子站在后院里“露沾其衣”觀察了三天的“發現”。他正是以這個發現為寓言,巧妙地勸阻了跋扈而好戰的吳王。“露沾其衣”是勸諫前大有深意的一個“準備動作”。再想想看,無論是王粲被裹挾其中的魏蜀吳三國混戰,還是陶淵明目睹的桓玄篡晉——劉裕討伐桓玄——劉宋代晉,同“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到底又相去幾何呢。作為曹操侍從的王粲,以“草露沾我衣”暗寓著對和平的渴望,而身份更卑微、處境更偏遠的陶淵明,只能孤身一人,獨立在暗夜中,為抵住時代的洪流,做著自己的努力。

經由古直、李善等前賢的指點,我們在“夕露沾我衣”之上發現由陶淵明上溯至王粲再追溯到《說苑》的這條“以個人之力向時代混亂勸諫”的思想線索。但是,我們卻也進一步辨明這條線索不像陶淵明和楊惲之間存在“南山”“種豆”“荒穢”等多個契合點。最直接的問題在于王粲《從軍詩》第三首寫的是非常典型的秋景:“蟋蟀夾岸鳴”句下李善注引《毛詩》曰:七月在野。鄭玄曰:謂蟋蟀也。“惻愴令吾悲”句下李善注引《禮記》曰:霜露既降,君子履之,必有凄愴之心。一句話,沾濕王粲衣襟的是“秋露”,而陶淵明為豆苗下地鋤草時,顯然是在春天。我們當然可以說陶淵明在春景中寄寓秋心,那份面對“道狹草木長”時的悵惘、無力和深深憂愁,是確實存在的。

但是要想完全弄通陶淵明的“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顯然在王粲這條線索上信息還不夠。說來有趣,大概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一日夜里,我竟然做夢時都在自己和自己辯論:“夕露沾我衣到底是什么意思?都下地干活了,還怕露珠打濕衣服嗎?陶淵明真的這么矯情?”第二天一早實在忍不住,就在微信上求教國內第一位經典文化教育專業的博士選臣兄。也把王粲的《從軍詩》呈給了他。熟讀五經典籍的他,平實地回復我:“看到露,我首先是想到《詩經》里很多,《行露》《野有蔓草》《蒹葭》等。”

真可謂一言驚醒夢中人!我即刻找來《詩經》,在《詩經·召南·行露》一開篇就穩穩地站著這樣十二個字:

厭浥行露,豈不夙夜?謂行多露!

對照馬持盈《詩經今注今譯》里的翻譯可供我們了解詩句的字面意義:路上的露水很是濕潮,人們為什么不在早晚的時候走路呢,就是因為路上的露水太濕之故。

露水沾衣并不是陶淵明一個人的煩惱,而是出自《詩經》具有特定意義指向的典故。回到以毛(公)傳、鄭(玄)箋、孔(穎達)疏為主干的漢唐詩經注疏傳統,盡可能地抵近陶淵明的知識視野,我們一步步確認:

照毛公的闡釋,在《詩經·召南》中緊隨贊美召公的名篇《甘棠》而來的《行露》一詩正是召公在甘棠樹下處理的一起具體案件:“召伯聽訟也。衰亂之俗微,貞信之教興,彊暴之男不能侵陵貞女也。”——“強暴之男”試圖沿用商朝末年以蠻力來粗暴搶親逼婚,而受到周禮教化的“貞女”則機智勇敢地予以反抗,直接到召公面前以詩陳情,堅貞自持。

“厭浥行露”三句是貞女借口道上路大,委婉拒絕“強暴之男”的托詞。照鄭玄的箋注:“厭浥然濕,道中始有露,謂二月中嫁娶時也。言我豈不知當早夜成婚禮與?謂道中之露大多,故不行耳。今強暴之男,以此多露之時,禮不足而強來,不度時之可否,故云然。”因道上多露而拒婚的潛臺詞是“多露之時”已經是“三月、四月之中”,遠不是符合禮法的結婚吉時“婚用仲春之月”,這場求婚“既失時而禮不足,故貞女不從”。

在自我貞志與外力強暴之間,橫亙著微觀和宏觀兩種“時勢”的糾結,這種糾結又恰恰啟動了《行露》的意義生產。貞女拒絕“強暴之男”的原因是“行露”濡己之時,野蠻粗暴的男人來迎親“失時”“違禮”。而貞女反抗強暴、保全貞志得益于商亡周興的宏大時代背景,舊日的衰微混亂正在逐漸隱退,全新的禮樂教化文明秩序逐漸建立,而這位不愿意行露濡己的貞女,既是禮教文明的受益者,又是它的推動者。

綜上,從微觀時序來看,關于陶淵明的“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的用典指向在王粲一脈那里沒有得到解答的問題,在《詩經·行露》這里可以獲得充分的對照,首先我們可以明確二者同樣發生在春末夏初的早晚時分。然而,緊隨而至的問題是在類似的情況下,他們的行事選擇看起來卻大不相同——《召南·行露》里的“貞女”拒絕被露水沾濕衣裳,而同樣的季節、同樣的時段,陶淵明卻在草木滋長的狹窄鄉道上堅定地沾露而行,走向田野,走回居所。

這種行動表現上的不同,根源在于宏觀歷史境遇的天壤之別。同樣是面對“易代之際”這種顛覆命運、撞擊靈魂的非常事變,但陶淵明卻絕難把劉宋代晉與商亡周興等而觀之,他看到的不是歷史文化的進步,而是混亂血腥的加倍墮落。陶淵明的整個青壯年時期,盡管前有桓溫專權、后有孝武帝“溺于酒色”,但畢竟“名賢間出,舊德斯在”:“謝安可以鎮雅俗,(王)彪之足以正紀綱,桓沖之夙夜王家,謝玄之善斷軍事。”(《晉書·帝紀第九》)而他后半生親眼見到的代晉而立的劉宋王朝呢,僅用錢穆《國史大綱》中的一個統計數據就可以窺見全豹:劉宋一朝前后共八帝,國祚僅六十年,“凡四世,六十六男。骨肉相殘,無一壽考令終(長壽善終)者。”陶淵明對王謝名士的遺風雅韻是贊賞傾慕的,對劉宋王朝的殘暴是洞若觀火的,直接的例證莫如其長詩《述酒》。湯漢、李公煥、逯欽立等古今陶詩注者公認這首詩暗寫的是劉裕篡晉這段歷史。在這首詩里,陶淵明一開篇就以“重黎照南陸,鳴鳥聲相聞”,深深緬懷東晉開國以來以王導、謝安為代表的士族名臣們風流薈萃、安定社稷的動人往事。隔了幾句他又用“流淚抱中嘆,傾耳聽司晨”來寫自己身處末世,人物凋零、回天無力的深痛傷心。而與他同代的沈約在《宋書·隱逸傳》中專門記錄的一個細節可以做一個意味深長的旁證:自從劉裕的王業漸漸興隆之后,陶淵明不再愿意出仕,他所寫的文章都注明創作的年月,在義熙年間,他寫的是晉朝年號,而在劉宋王朝建立后,他不再題寫年號,直接用“甲子”來紀年。

梭羅在《瓦爾登湖》中說:“經典作品是最崇高的人類思想的記錄,是唯一沒有腐朽的神諭。”陶淵明自陳:“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詩書敦宿好,林園無世情。”陶淵明對《詩經》十分熟悉、無比親切,《詩經》直接奠基在他的思想話語和價值信仰之中。走在“道狹草木長”的田間小路上,“厭浥行露”如同那么遠又這么近的一道“神諭”始終縈繞在陶淵明心頭,他對理念與現實之間的落差自然非常敏感。“行露”在他的心田、筆端都不是單向度地襲用著的“典故”,而是強烈的鑒照、尖銳的拷問、往復的“告解”——在陶淵明所寫的“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與《詩經·召南·行露》之間構造著一種超越時空的“互文性”關系。

互文性是由法國后結構主義批評家朱麗婭·克莉斯蒂娃最早提出的術語。她認為任何文本都不可能完全脫離其他文本,而必然卷入文本之間的相互作用之中,她以“互文性”為全新坐標系,去發現“在一個文本的空間里,取自其他文本的若干陳述的相互交匯與中和”,以此來解放文本的“生產力”。借用美國批評家費拉爾的解釋:“來自文本各種網絡的這種語義元素超越文本而指向構成其歷史記憶的其他文本,將現時的話語刻入它自身辯證地聯系著的社會和歷史的連續統一體中。”

具體到陶淵明的“夕露沾我衣”,他近乎故意地把“露水沾衣”從紙上隱喻坐實為農事之余確實發生的事件,并且迎頭去沖撞寓意非常明確的經典訓詁,大大咧咧地直言“衣沾不足惜”。他不惜用自污自嘲的方式,突破魏晉名士“垂長衣,談清言”的普遍形象,把人們的關注點引向更強烈的對比,更深刻的反諷。《詩經·召南·行露》折射了歷史文化精神進步的理想景象,而陶淵明面對的則是越來越黯淡腌臜的墮落現實。儒家理想中的社會公義杳不可尋,而恪守儒學的陶淵明只能用反諷經典的方式表達對當下時勢的無比痛心,在這反諷中,他委婉但不失莊嚴地呼喚著歷史典則的警示和匡正作用,經典理念成為混亂現實的尖銳拷問,堅貞精神成為獨立君子的不屈操守,發端于歷史文化深處的悲憤,具有壓抑而激越的驚人力量。

安妮·艾爾諾在《悠悠歲月》里寫道:“在饑餓和恐懼的共同背景下,一切都按照‘我們’和‘人們’的方式來講述。”理念與現實之間尖銳的巨大沖突,注定了陶淵明對待其當下歷史,絕不是默然忍受,也不只旁觀見證,他必得深切承受,他要把心力凝成雕刻的力量,在歷史與現實的巨大落差中間,堅持寫自己的詩。詩人面向經典傾訴情感、深刻共鳴,把精神掙扎轉化為向古人進行的多輪“告解”。陶淵明是在向著永恒發問:當整個世界的光熱被權力的黑洞吞噬殆盡之時,橫逆時代的孤勇者,以理想之舟,顛簸在天風海浪跌宕起伏的時運激流之中,到底可以希望什么,又到底能夠葆有什么?

“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時事艱難,陶淵明在逼仄的言說和生存環境中,很難明白顯豁地說出全部心事。完美的耦合“所見”與“所思”,“不譴是非”,溫和自嘲,大概是他找到的既與世俗相處,又不改內心貞白的方式。終于,我們也抵近了“衣沾不足惜”最深刻的旨趣:在時勢變遷面前,如何堅守人格這個根本問題。

但使愿無違

梭羅在《瓦爾登湖》里說:“正是一個人怎樣看待自己,決定了他的命運,指向了他的歸宿。”為了堅守人格和志愿,陶淵明決然走向那條獨屬于自己的路,絲毫不管什么草木蔓發,無懼什么道路狹長。是的,這條路,是陶淵明給自己選定的。“道狹草木長”的意象在《歸去來兮辭》里會以更用情用力的筆調再次出現,而如果把我們的生命歷程作為讀懂古人經典的必要準備時,成年、老去所有的齷齪煩憂也便有了唯然如是的親在意義。譬如,十年前讀《歸去來兮辭》,艷羨的是“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的適意自得。今天,猛然覺得“三徑就荒,松菊猶存”里邊那最簡單的一個“就”字,把性靈漸漸萎絕的過程寫得那樣驚心,而“猶”把自己的不甘和掙扎,寫得那樣堅決。

陶淵明秉持本愿,做了時代的孤勇逆行者。在劉宋代晉過程中,武夫出身的宋武帝劉裕為了鞏固權力,爭取合法性,下了一番“貫敘門次,顯擢才能”的功夫,在這波統合士族、禮辟名士的政治操作中,隱居不仕的隱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減少。當時謝靈運給人寫信說:

會境既豐山水,是以江左嘉遁,并多居之。但季世慕榮,幽棲者寡,或復才為時求,弗獲從志。

古人措辭中的傳情達意,很容易被白話譯文稀釋甚至遺漏,所以要想真的理解古人,非得在原文上多下點耐心、細心的功夫不可。細讀謝靈運這段信箋,許多字的落筆都可謂精警無比。第一句中的“既”描述那種既成事實的狀態,緊跟著用“并”字來形容這幫名為隱居實則住著“觀景別墅”的高級“隱士”們扎堆“度假”的盛況。這樣一群“掛名隱士”自然架不住劉宋王朝的招引。他們本來就“慕榮”而不愿“幽棲”,他們所慕之“榮”包含著“榮譽聲名”和“榮華富貴”以及名利之間勾兌變現的復雜算計,是很難被一句白話譯文概括的。“或復才為時求,弗獲從志”倒也把這幫排隊下山的“隱士們”曲學阿世、晚節不保的丑惡嘴臉罵得酣暢淋漓。謝靈運和陶淵明一樣,都稱身處其中的時代是沒落的“季世”,陶淵明曾心甘情愿地自陳:“我實幽居客,無復東西緣”——是的,謝靈運和陶淵明這位真正的“幽居者”緣吝一面、不曾相識。陶淵明倒是反復見識身邊的熟人,和新朝之間眉來眼去,拉拉扯扯。蕭統作《陶淵明傳》時還專門介紹陶詩《示周續之祖企謝景夷三郎》背后的一段公案:當時同陶淵明并稱“潯陽三隱”的有一位周續之先生。這位周先生是大儒范寧的得意門生,隱居時很是賣力,為了克制身體與外物的“余累”,甚至“終身不娶妻,布衣蔬食”。就是這樣“著名隱士”,一旦劉裕穩定掌權后,就欣然應邀出山,在江州城里為殺人如麻的一介武夫刺史檀韶講授并校抄《禮記》,在無禮的時代替非禮暴徒裝點門面,這難道不是對《禮記》本身的最大侮辱嗎?陶淵明專門寫詩《示周續之祖企謝景夷三郎》反復規勸周續之等人不要犧牲原則逢迎權勢,“馬隊非講肆,校書亦已勤”用對比強烈的事實點醒,用徒勞無功的結局預警,可謂掏心掏肺。周續之呢,卻如蟻附膻、樂此不疲,并且之后一再出山入朝,先是在建康安樂寺向劉裕的世子“講禮”,后來更是住進劉裕專門為他修建的東郭學館宣講儒學。劉裕在弒帝篡權之余,親自“乘輿降幸”,來“問續之《禮記》”……大概是這樣的事見多了,老陶后來干脆“語默自殊勢,亦知當乖分”,樂得跟這號名士老死不相往來。要知道,陶淵明早年曾任鎮軍參軍、建威參軍,一般認為其與劉裕共事過不短時間,對劉裕的為人底細一清二楚。而這份洞見是周續之們所不具備的,劉裕和他的團隊對著這些招攬來的名士們,擺出的是一副刻意包裝過的形象。比如說劉裕寫字“素拙”,丑到拉低“宣彼四遠”的外宣和統戰工作效果,他的首席謀士劉穆之一再提醒,他卻懶于也確實難于臨摹鐘王小楷把字寫好。劉穆之真是個人才,生生替劉裕想出來個“反其道而行之”的書法小妙招,既然劉裕寫不出一手標準的好字,咱索性把這個好字的“標準”給它打破,劉穆之帶著劉裕“縱筆為大字,一字徑尺”,“一紙不過六七字便滿”,傳統意義上的書法評判標準就用不上了,劉裕在紙面上同他在政壇上一樣,依仗“其勢”,讓人啞口無聲。恰可對照的是,劉裕選定周續之來辦學校、講禮記,大大咧咧地夸獎他“心無偏吝,真高士也”——劉宋集團官方認定的“高士”首先必須不偏激、很識相。并且,跟隨著劉袼這樣的獨裁者,就算是時時小心揣摩、處處貼心逢迎,也不會保證你得到“壽考令終”。義熙十一年(公元415年),劉裕出兵北伐一舉奪回了洛陽,積累了足夠的軍功,按照魏晉以來軍頭篡權的常規戲碼,這時候晉朝的傀儡皇帝會在或明或暗的提示下,授予劉裕“九錫”大禮,讓他的權力無限逼近皇權。而替劉裕在京留守、掌控朝局的劉穆之在這件事上的反應卻比劉裕的勃勃野心慢了半拍,以至于劉裕都等不及了,索性從洛陽前線派人回建康,直接向朝廷要求“九錫”。史書沒有記載劉裕派回來的使者和在關鍵時刻沒有緊跟領導意圖的劉穆之是怎么交代的,反正結果是劉穆之“愧懼,發病遂卒”。而這個“愧懼”的病因只能是劉裕的強橫粗暴、猜忌殘忍。傻傻的周續之“盡室俱下”,替劉裕在東郭學館宣講《禮記》的時間正在劉穆之“愧懼”病亡之后。《宋書》本傳沒有說周續之感沒感受到政治中心的高壓,只寫到可憐的周續之盡管飽受“風痹”病痛折磨,卻一直講學講到“不復堪講”的程度,移居鐘山不久病亡,歿年四十七歲。——從來不隨著時尚迎風起舞的陶淵明,老老實實地在南山腳下種豆、鋤草,想起楊惲和他的《報孫會宗書》,很可能會想到給楊惲帶來殺身之禍的那句“縣官(皇帝)不足為盡力”,也可能會把其最后一句送給周續之們:“方當盛漢之隆,愿勉旃,毋多談!”——這樣的盛世如你們所愿,你們好好干、努力干、拼命干,就不用跟我白費口舌了……

陶淵明的政治不合作,不只是針對一時、一君,而是面對整個君主專制政體不合作。首先,陶淵明勇于跳出王朝史觀,在《讀史述九章》等以詩歌形式完成的自主歷史敘述中表彰那些對王朝歷史敘事“唱反調的人”。《讀史述九章》第一首寫伯夷叔齊。他一起筆就是絕大的對照——“天人革命,絕景窮居。”——上句出自《周易·革卦》“湯武革命,順乎天應乎人”,商湯滅夏和周武滅商號稱“上順天命,下應人心”,陶淵明故意在這樣歌頌王朝更迭的經典論述后面,緊接著來了一個神反轉“絕景窮居”,伯夷叔齊從這樣的“盛世”抽身而去,選擇避世幽居。陶淵明所緬懷的伯夷叔齊的“采薇高歌”唱的是“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戳穿了王朝更迭順天應人的謊話,揭開專制統治者“以暴易暴”的老底。詩的最后化用《孟子·萬章下》的名句直言自己重述伯夷叔齊事跡的目的是“貞風凌俗,爰感懦夫”——鼓舞堅貞自守、凌越世俗的道德勇氣!《讀史述九章》中的《魯二生》寫道:“介介若人,特為貞夫。德不百年,污我詩書。逝然不顧,被褐幽居。”王朝歷史用略帶揶揄的口氣,記下魯地兩位無名書生對叔孫通的拒絕,本意是反襯叔孫通的識時務善變通,通過文飾皇權而成為“大漢儒宗”,而陶淵明卻把歷史正義的天平撥回到“魯二生”這邊,盛贊他們以決絕不屈的個人選擇,保護了歷史文化精神的高貴和自我人格的清白。這些王朝歷史敘事的失語者、逆行者,重新在陶淵明詩歌世界的中心發出自己的心聲。田曉菲認為:“中國古典詩歌既具有強烈的社會性,也代表了歷史上具體個人的心聲,很多詩創作于各種各樣的社會性場合,讀詩是直接聆聽這些個人在具體特定的社會場合發出的聲音,因此,這些詩本身就構成了歷史敘事,而且,它們不是大敘事,而是眾多的個人小敘事,彌足珍貴。”陶淵明正是通過“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把這些主動選擇幽居到歷史聚光燈之外的高尚之士表彰出來。

在漢末魏晉六朝這段“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愿無違”究竟如何實現?陶淵明對自己一敗涂地的現實生活無比清醒,他在《閑情賦》里直接說:“考所愿而必違,徒契契以苦心。”歷史舞臺的中央終究是劉裕他們的,“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式無君無長、自給自足的理想生活只存在于“桃花源”之中。“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饑?”在艱難時世,無權無勢的詩人保全人格獨立、精神自由,無比奢侈,無比艱難。而“但使愿無違”的真正發力點在于既是愿望也是行動的“使”上——很多事情不是因為有希望才去做,是盡力去做了才有希望。以良知抵御時代,用希望點亮暗夜,陶淵明用詩歌替歷史的失語者們發聲的過程,其實也是自我求證、自我實現的過程。博爾赫斯在談到卡夫卡時曾說,每一個偉大的作家都創造著他自己的前輩。這一點在陶淵明身上同樣非常明顯。無論是他直接述評的伯夷叔齊、張長公,還是互文對話中的楊惲、王粲,都是陶淵明默默形成自己堅不可摧的精神信念的鼓舞者、參與者——“何以慰吾懷?賴古多此賢”,“高操非所攀,謬得固窮節”。平民詩人陶淵明的精神抱負,在詩歌懷古與田園生活中同時展開,他的不屈尊嚴勝利在筆端和紙上。

回到那個草長、露濃的早晨,和陶淵明一起“晨興理荒穢”——正如梭羅《瓦爾登湖》中所言“黎明使我們回到了英雄時代”,詩人滿腹英雄豪情干著最普通的農活。他所走過的所有路,都是為了認識此刻——“什么也不能阻擋一個詩人,他的動機是純粹的愛”,那份執著,那份堅守,那種對追求理想的信念百折不撓,指引他在南山下本著心靈經驗寫出最高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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