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樹
犁、耙、蒲滾、水車、擂田棍,還有風車
先后消失,我要建一個父親博物館
只剩下語言的契機
當你在田角提起犁,從泥水里露出
閃亮的犁頭,一聲駕,伴隨水花
犁溝春水向前嘩嘩
耙的齒間滾出泥色綢緞
一個勻速的梭子。沒有織機那么激烈
——我見過的,在五爹母親的睡房,那個老人
曾帶五爹去討飯——五爹不止一次
在小學的操坪里講過
她晚年的乳房敞開在陽光下
綻開一朵暗紅的菜花
蒼蠅在附近飛翔
蒲滾。渦輪滾動。你側身站在它的蓋板上
上面是一望無際的藍天
下面是翻滾泥浪的大地
擂田棍撥開翠綠禾苗
撥開,分辨。一片綠之中
我那時不懂分辨稗草,就像很久以后
我才懂得分辨人性、修辭,詞語的聚集
風車在區分,轉鼓里風葉呼呼
糠從風口飛出,白米入斗,嘩嘩傾入籮筐
當我要離開農村徹底和它們告別
臨走前夜你叫我去過路塘車水
酸痛的肌肉記下你的深意,父親
記住我們兩只手合力推動的愉快循環,父親
木葉入水的撲通,水口清水的嘩嘩
塘里月光粼粼和偶爾魚躍
那是現代的前夜、天地的初心……
書桌上半塊鏡子
背面鍍著水紅的汞
整齊的邊沿另一端
變成一條鋒利的弧線
水洼折射的陽光在墻上搖曳
我拿半塊鏡子把陽光
轉移到每一個人臉上:我照八奶
她從麻桶騰出一只手
揮動,像趕蚊子
我照大爹,他抄著一根趕麻雀的響竹
作勢前來打我
半塊鏡子住著
兩代女人的容顏
當奶奶的矮髻散開
或小姑媽解開長長的辮子
我就站在門框邊
半塊鏡子。它的缺口
從未咬我的手指
斑駁水紅在背面也從未吞噬
越過樹枝和窗欞的熹微
山陰道上。母親背著高高一捆柴
太重了壓得她嗓子無法發聲
她從側面朝我勾手
那時我遠遠落在后面
一只手在樹葉上滯留,沾滿露水
或蹲路邊,垂注一隊螞蟻
當我扛起生活的重擔
停住腳步微微轉身,身體立即涌出
一股力量去維持整個重心穩定
那時我才聽見母親脊骨的響聲
卸下重負有一種深刻的釋然
汗水釋放一張紅撲撲的臉
鄉村黑暗的夜晚
三節電池的手電筒射出
怎樣的強光。它讓挑梁上
在干紅薯藤里做窩的麻雀從夢中驚醒
睜不開眼,眼瞼微微戰栗
強光從我手里射出
我握著麻雀身體的溫熱、翅膀的戰栗
無比的得意。一時的快感
當我讀到“一道從海軍部軍艦射來的強光
點燃了我”,當一道強光啪嗒一聲
照向我,心里陡然一顫
得意變成羞辱,快感淪為恐懼
遂想起,麻雀身體的溫熱、翅膀的戰栗
乃揭露人性的沉默言辭
一兜碧綠的水葫蘆
某天在水面衍生出第二兜
我蹲在水邊,摸了又摸
嫩葉像嬰兒的臉
漸漸脹大的肚子
嬌嫩不可名狀
或許是它最早給我的手指
上了一堂“愛與撫摸”的課
當一池水葫蘆在雨中
晃動著葉片就像一群孩子
從水底下一齊將頭冒出水面
我學會了一個詞還不懂說出:“憐惜”
一兜被扯起。一兜又一兜跟著出水
根連著根,前赴后繼
那時奶奶在里屋晝夜呻吟
我指甲刻進門框,弟弟緊抓我另一只手
坡頂上,荒草淹沒道路
四下里一片野茫茫
一根赤裸的荊棘纏住你
我走在前面四處張望
你看見一片枯。我看見翠綠的麥地
有一塊在晃動,一塊石頭
高高畫一個弧,準確落進一個方坑
隨即歡聲涌出來
你看見荒涼。我看見
一個女孩撲在田埂上從下面
摘一枝野薔薇的嫩莖
遞給一個蹲在上面的男孩
你看見一片空無。我看見
草葉上露水描出亡魂的腳印
他們成群結隊,趕赴一個傳統節日
遠處院落輕煙浮動、火光閃爍
大旱之年田野和灘頭
布滿裂縫。凸起的泥塊石頭般堅硬
稀疏綠草搖曳風中
我赤腳走過,在裂縫之間
腳板偶爾因為一陣刺痛停住
裂縫某處泥鰍脊背的清幽
始終激勵它不斷前行
現在一片豐饒中我發現
那裂縫如斷裂的血脈
沒有血液流灌。內在的荒蕪
枝繁葉茂中干枯的枝丫
堂前木樨樹露出幾處斧痕
那么深,父親敷上泥土
以保鮮薄膜細心包裹。它活下來
活成布滿裂縫的倫理中一塊美學的涼蔭
新屋山墻外,長著一片小樹林
一堆人坐在旁邊乘涼
夏日的太陽已經落向西山
月亮正升起
這片小樹林有桂花樹、柚子樹、桃樹
有紫荊、香樟、橘子樹
橘生淮南為橘,這里誰知道
他們說桂花四季常青
紫荊和桃樹春天開花好看
香樟雖然落葉但擋西曬
一棵伴隨幾代人的苦楝
他們說沒用了,不結果,還落葉
過去可以做水車的葉子
如今毫無用處且帶著一個“苦”字
一把電鋸響起。苦楝倒地
一把斧頭在一陣砰砰聲后將它肢解
滿地碎葉的碧綠
我喜歡苦楝細花的淡紫
綠葉的修長,葉脈的明晰
我也喜歡它的樹皮斑駁嶙峋
有一種深厚的年代感
當實用主義將它滅絕我只是聽著
它被拖走,在大地上擦出最后一陣簌簌聲
院子里停滿了小轎車
門關著,不相往來
堂兄弟隔著一個“堂”字
下雨了沒有小孩朝著檐口伸出手
——檐口的瀑布化為落水管
看不見的自由落體
陽光照暖山墻沒有老人在一起講古聽古
講古聽古的人早已作古
父母在,兄弟仍然圍著一張桌
轉盤緩緩轉動
鞭炮和煙花聲浪一家比一家高
仿佛在暗中比試
燕子消失了。再沒有漆黑的樓板
做燕子的寫字板
那一陣燕窩的呢喃啊,下面是
爺爺和小姑媽寂靜的嘮嗑兒
一只早已遠逝的老鷹在空中盤旋
奶奶用畫餅在碗柜門背面
寫滿親人的生更時辰
薄陰里傳來父親的聲音
“今天莫是南姐的生日?”
奶奶走向碗柜,打開碗柜門
奶奶不在了。一條水泥路
穿過南姑和我家,像一塊畫餅
在布匹上畫了一條線
水泥和沙子,劇烈摩擦
在平板振動器下面
像皺褶在熨斗下變得平整、妥帖
他們之間為什么有了不平
一塊布一分為二何以再不能縫合
一條直線更直接地衡量了貧富
還是情理都摻了水泥?
老苦楝樹上的鳥窩
離我的手指不到一厘米
雙腳突然滑脫
我抓住一根枝丫
身子晃蕩在虛空中
樹枝發出斷裂的嘎嘎聲
整個樹冠似乎在帶著天空晃動
我不斷往高處走
不知道腳下在一點點落空
從負一樓的電梯門進去
登上三十樓從未想過忽然停電
會顫悠悠懸在黑暗的半空
我順著樓梯般的官階往上爬
從未料到中間會被悄悄拆去一檔
我攀上物質的峭壁還遠不見頂
忽返身不見樹下向我伸出的那雙手
云霧下是一片深淵
我第一眼看見的這個地方
是小,但于我就是整個世界
不小于地球上任何一個地方
“無所不在就是無所在”
大街上滾滾人流沒有自我
這里石楠上有我掏過的鳥窩
這里電桿在我胯間有閃電的戰栗
當五叔一九七七年備考在練習本寫下
“大嶺山從龍山發脈,迢遠而來”
我站在祖上墳山看見它連著大嶺山
龍山頂上立著孫思邈藥王殿
沒有大河。沒有湖泊。四處是小丘陵和大山
長著灌木和松林。沒有金絲楠木和紫檀
并非匱乏,到處是人性的光影、大地的饋贈
木格窗玻璃深處竹枝搖曳
山坡上墓碑在灌木叢或隱或現
平疇里一片瓦頂重疊
它們世代相望,相安無事
水邊有死者的目光圍起護欄
山上年年清明爆竹喧響
生死之間廣大的空白
顯現在冬天的一個早晨
一夜大雪抹去人間溝坎的丑陋
仿佛讓一切歸于無名
無名詩人在雪地寫下第一行詩
梅花般精致、明晰,沿著湘中丘陵起伏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