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勺的詩 [組詩]

那勺

三 月

必然要把詩寫在

昆蟲翅膀上、野花上、流水中

和鳥鳴里

讓它們把消息告訴那

離去的或將離去的面容

我已經在這里了

春天是喧嘩的，一群奔跑的孩子

沿著湖沿，把天空給風箏了

但我始終安靜

一支未抽完的煙掉在地上

自己吸著自己

又因為沉默無休無止

渾身落滿多余的光亮

細雨過后

細雨過后，在山中與兒子談及

詩的嚴密性、開闊性。

新葉茵茵而生，時間

如蝸牛爬井而分歧似眾樹枝的分異。

林中清泉，被蟬鳴混淆。

所謂山野云霧更為我所不情愿：

迷糊是他稚嫩之一種。

邀請一只不期然的淡腳樹鶯

分擔敏感，成為我沮喪之必然：

一個“我”陷于

我與非我之間。垂手而立，咕噥或

不語。輕度的精神分裂。

淡腳樹鶯因隱蔽而不見其影，

此刻，山中，只聞其聲。

我沒有辦法比鳥兒起得早

天蒙蒙亮，媽媽在屋后的菜園澆水

麻雀在枯干的南瓜藤上蹦跳

對于媽媽來說

所有愿望

只有一個，是屋后的甘藍

不說話地綠著

而我待在遠方的

一口井里

沒有辦法比鳥兒起得早

水瓢在水桶里晃動

甘藍越澆越多，她

想到的，她的小兒子

一片甘藍葉一樣擁抱著自己

在每個下霜的早晨

她放下水桶，她緊握水瓢的手顫抖著

擁有孤獨，是值得的

被缽盂湖留下

相對蓮花初開

湖水有老到的清澈

使晨風翻開的一天

接近于無。一尾魚

用它三角形的鰭小心翼翼地

觸碰你的寧靜

和憂郁，偶爾在

水底仿佛思想的怪物

貼著冰涼的玻璃

突然放開了它的神秘性

這幾秒你會感到

在所有時刻站立

擁有它的孤獨，是值得的

蘋果樹

蘋果樹開花了

和我目光相對

這些小東西粉粉的

干凈極了

整個清晨干凈極了

去年也是這樣

我幾乎沒有看見蘋果熟透

它在光芒中秘密紅著

一陣風吹過

等另一陣風吹來

許多花不停地落在我身上

像是蘋果在將我定義

像是我

就要在一股香氣里

老下去

大 鳥

每天，我活著

望著每天的天空發呆

我粗枝大葉

尤其在這些

被雪覆蓋的時間里

盡管有時

我也會慢慢從書架

抽出一本書

頭頂有月亮了

窗外出現新樹葉了

但我還是擔心

一只大鳥

從高處落下來

夜空有明月

夜空有明月

肉身沉重

湖水映照橘燈

不受時間空間困囿

一條狗跑過來

親近它

聽從它，“說不”的愿望

矮灌木生長蟲鳴

吹拂不絕

柏拉圖式表述。可以碰觸

鏡中人：“我”和“無我”

互道晚安，眾路分異

糞水之光

母親在洲頭刨地。她想要的

這爿空地，只是缺少

幾擔糞水。一個人躬在地里。

無所謂種瓜結出青豆莢，

種豆生出長長絲瓜。

甚至成片田地，稗草青青。

春天蝴蝶照常飛來，到了仲夏

蝸牛像晨露悄悄吸附在

寬大翠綠的南瓜葉下。

我想我應該坐在這里

像田埂一樣安靜。

一爿空地被時光

粗糙地修剪。

母親在彎腰中起身，

落日從樹梢慢慢落下。

一把寬鋤頭的寧靜，

從她肩上聚到我收攏后的手心。

這是我眼中的將來，

也是母親的當下——

田園荒蕪、糞水清冷、老鄰居

悲傷于失母失父，

那條大黃狗再也沒有跟在腳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