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反應批評”視角下的《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意義建構

《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是美國著名作家海明威的短篇小說。小說敘事直白、情節簡單，留存的空白和設計出現的意象為作品的開放性和不確定性奠定了基礎。本文擬運用讀者反應批評理論，從“讀者期待視野”和“召喚結構”，以及讀者與文本的交易產生的意義不確定性，引導讀者進行想象、思考、填補和深入挖掘背后內容和思想，進而分析小說意義建構過程，探究小說蘊含的主題和背后隱含的社會文化意義。

海明威的《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創作于20世紀30年代，收錄于1938年出版的《海明威短篇小說》中。小說情節簡單，圍繞咖啡館里的一個老人和兩個侍者，用簡短的對話勾勒了故事內容。這體現了海明威一貫的寫作風格和技巧，簡單情節的背后隱藏著生存和虛無等主題。這一敘事和寫作方法為文本多重意義闡釋提供了可能。

1969年，德國著名讀者反應理論學家沃爾夫岡·伊瑟爾在《本文的召喚結構》一文中提出了空白和未定性理論。此文是其全部理論的出發點。他認為文本意義的產生是文本與讀者之間互動的結果，聚焦于閱讀過程。文學作品中的意義空白和未定性等待讀者去想象和填補，讀者依據自身已知的經驗，即形成的期待視野，促使讀者產生意義反思。因此，文本中的空白和不確定因素召喚讀者去閱讀，喚起讀者既有的閱讀期待，對未定性的消解和空白的填補，就是所謂的召喚結構。

本文從讀者反應理論入手，分析作品的“空白”和“未定性”藝術特色，以八分之一的語言發掘隱藏其下的八分之七的內容和思想。通過闡釋召喚結構，以期揭示小說意義生成和主題表達。

一、形式與空白藝術

伊瑟爾認為文本中存在著許多空白，需要讀者參與解讀文本意義。空白結構在讀者與文本的接觸過程中起著核心的調節功能，因為文本與讀者的信息不對稱。空白是文本構件缺失的環節，即“由于文本內部各構件（敘事者、人物、情節、讀者）在讀者閱讀過程中有時間上的先后和空間上的間隔，文本中一個構件成分與另一個構件成分之間就形成文本構件缺失的環節，這種文本連貫的‘暫時中斷，就叫做文本‘空白”。[1]空白是文本未書寫的部分，可通過書寫的文字和情節向讀者展現提示，借由讀者發揮想象力進行填補。文中未書寫的部分，文本沒有直接給出解釋，產生了文本的不確定性意義。作品的空白與未定性是伊瑟爾閱讀理論的基石和起點，兩者是聯結創作意識與接受意識的橋梁[2]，促使讀者參與作品意義建構。

一切文本由已書寫和未書寫的部分組成，即文本具有確定性意義和不確定意義。在伊瑟爾看來，書面文本提供了已知信息，未書寫部分則允許和留待讀者去想象和重構。海明威寫作風格的“冰山原則”，即文學創作中只呈現八分之一的內容，其余八分之七則隱藏，引導讀者去感受和發現作品，以有限的語言文字創造無限的意義空間，極大地調動讀者對作品的解讀。在短篇小說《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中，年輕侍者和年長侍者的對話占據大量篇幅，作者用全知視角交代了主要故事情節和老人的境遇，結尾部分轉向了年長侍者的內心世界。小說內容平淡，幾乎無情節可言，語言簡練，句式簡單，對話和詞語重復出現，人物名字未知，人物經歷陳述并不完整，留有大量空白，讓讀者去感受進而揭示作品的主題。小說一開頭，交代了環境背景，深夜一個耳聾老人在咖啡館買醉，兩個侍者一直留意著老人。萬籟寂靜的夜晚，只有孤寂的三人在明亮的咖啡館，不禁引發讀者好奇情節的展開。然而，緊接著是侍者之間的對話，就是同事間的日常閑聊，對話非常隨意，談話內容漫無目的，毫無情節可言。侍者間的對話都是以直接引語的形式出現，因為作者本人似乎并未參與和干預人物行為，以不帶感情色彩的敘述方式，營造出一種客觀的敘述視角，讓讀者消化人物角色的話語。一開始的交談也只寫到“一個侍者說”，沒有點明侍者的身份，只能隨著閱讀的深入，慢慢區分兩位侍者。小說的主要內容除了由大量的對話構成，中間還穿插著一段老年侍者對 “虛無”概念的論述。除了角色的話語和思想，小說似乎沒有其他可關注之處，海明威也沒有試圖干涉讀者對這些方面的理解。

有關三個主要人物的背景信息沒有直接描寫，而是通過侍者之間簡短的對白透露出來。富有而耳聾的老人曾自殺未遂，每晚來咖啡館借酒消愁。兩位侍者對老人自殺原因看法不同，他們也無從得知老人自殺的答案。對于喝醉了的老人要求再續酒，年輕侍者直接在他耳邊惡言相對，盡管老人聽不到任何聲音。年輕侍者對老人說“你該在上星期就自殺算了”[3]，海明威沒有添加多余的形容詞修飾，直接原樣描寫了年輕侍者的話語，原是年輕侍者急著下班回家。年長侍者卻羨慕年輕侍者目前所擁有的一切，最后部分年長侍者的內心獨白，感慨人生虛無和無意義卻無能為力，只能失眠到天亮重復著這虛無的生活。海明威通過簡潔和客觀的筆觸自然地描述故事，在簡要的言語和簡單的情節中蘊含著豐富的信息量。選詞造句上營造出大量空白，如句子成分缺失或缺少連接詞等句法空白，段落穿插的結構空白，重復、暗示和對比等修辭體現的語義空白。空白和未定性呼喚著讀者去感受和體會隱藏在背后的內涵和主題，等待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具體化故事，調動已有的知識儲備填補空白。

二、意象與閱讀期待

閱讀是一個能動的過程，在閱讀過程中，離不開讀者的參與和讀者的想象。讀者會從自己的世界觀出發去看待文本，應用從生活中獲得的經驗投射到文本。每個讀者都會形成自己的期待視野，對文本描寫將會、可能會或是應當會發生內容的期待。[4]根據空白和未定性理論，文本給予的信息有限，讀者需要去填補這些空白。因為在伊瑟爾看來，文本本身沒有意義，意義是在讀者與文本的互動中產生。因此，在讀者對文本的具體化過程中，讀者的閱讀期待被調動去填補空白。作品通過呈現的圖景片段和語言修辭等向讀者不斷提供暗示，引導讀者向期待的方向探索，或是期待一致，或是期待受阻，修改期待視野。

小說中的這個故事充滿了光明與黑暗，一位老人坐在一家燈光明亮的咖啡館里，度過了又一個不眠之夜。燈光的存在象征著溫暖，給人以安全感，是一種平衡和有序。故事開篇卻營造出孤獨和虛無縹緲的氛圍，天色很晚，老人獨自坐在咖啡館內被窗外樹葉遮擋的陰影處，他尋求光明卻仍置身于樹蔭下，仿如與世隔絕。不禁猜想老人為何做出如此舉動，在深夜一人喝醉，縱使他擁有財富，曾娶妻，有侄女照料。咖啡館外一片黑暗，館內沒有其他客人，路上行人無幾，除去一對青年男女走過，這說明時間已很晚，而老人卻不在家中睡覺。黑暗是無序、恐懼、死亡的象征。面對這個黑暗和絕望的世界，老人曾自殺以尋求擺脫，失敗之后轉而酗酒，借由酒精麻醉自己，希望睡意降臨把他從平靜的絕望中解救出來，而館內明亮的燈光給他在黑暗中帶來一絲慰藉。小說的背景設定在夜晚，小說人物處在一個失落和虛無的世界。年長侍者和老人都尋求黑夜中的光，他們已不再年輕，但面對虛無雜亂的世界束手無策。年長侍者深感老人的孤獨，看清了世界，生活毫無意義，一切都是虛無，卻要遭受失眠之苦，在這虛無的世界里同樣是孤立無援。所以他會希望咖啡館的燈光一直亮著，就算下班后也去尋找一個明亮的酒館。而年輕侍者不理解這兩人對光的追求，也不理解老人有很多錢為何要自殺。年輕侍者擁有青春、信心、工作和婚姻，貌似擁有了一切，但他自私，急著下班回家，對待老人顧客滿是不尊敬，對金錢崇拜，這是讀者已形成了的期待視野。但年長侍者的一句玩笑話讓年輕侍者方寸大亂，表現得很敏感和不安，他急著下班回家，如果不是往常時間回家，而是提前了，是否會發現他妻子有外遇。年輕侍者自以為對世界了解充分，但在面對婚姻的不穩定時同樣會心里不安。年輕侍者只是未意識到自己同樣處在虛無中，他終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變老，或是他妻子離他而去，留他孤獨一人活在世上。電燈光這個意象是老人和年長侍者的精神慰藉，能驅散漫長黑暗和孤寂，帶來溫暖，但燈光總會熄滅，在這大千世界中只是短暫的存在，一切都是如此虛無飄渺。燈光不是自然光，那么更應該去尋找光亮。海明威雖講述了一個悲劇故事，但實際是在警醒世人面對精神危機不應逃避，要以“重壓下的優雅”的姿態積極面對危機，以此顛覆了讀者的閱讀期待，讀者必會重新創建自己的期待視野。

三、場景與意義召喚

文本有一種召喚讀者閱讀的機制使讀者能動參與。伊瑟爾認為未定性與意義空白構成了作品的基本結構，即文本召喚讀者去閱讀的結構機制，這就是所謂的“文本的召喚結構”。空白會形成召喚結構，召喚讀者進行閱讀和填補空白。讀者閱讀期待視野的改變正是召喚結構發生作用的結果。作品的可聯結性體現在作品中的創作意識只有通過讀者才能以不同的方式得到現實化或具體化。讀者不是被動地接受召喚，而是一種能動的參與。讀者受到空白的引導進行閱讀，但只有讀者才能使文本“具體化”，去揭示文本中的空白和各種不確定性因素。在這一過程中，讀者不斷修正和改變自己所持有的理解和認識，不斷采用新的期待視野，打破習慣性期待。在《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這一短篇小說中，海明威以含蓄的語言講述了一個平淡普通的故事，內容簡單圍繞三人和咖啡館展開，卻包含著深刻的意蘊和主題思想。八分之一的筆觸描寫著八分之七的內涵，留下無限的解讀和闡釋空間。

故事場景選擇在深夜的一家西班牙咖啡館，兩個侍者稀松平常地閑聊著，非常貼近日常生活，拉近了讀者與文本之間的距離，容易讓讀者產生共鳴，并營造了符合讀者的閱讀期待的氛圍。咖啡館存在的意義何在？為何海明威將題目定為“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而不是“一個干凈明亮的咖啡館”？為何老人和年長侍者都傾向于在咖啡館待到深夜而不愿離去？文本預留出大量的空白牽引著讀者進行閱讀和猜想。首先，咖啡館不僅是一個空間，更是社會現實的縮影和折射。小說全文圍繞咖啡館展開，這是個干凈明亮的地方，與周遭的環境隔離，照亮和溫暖著老人和年長侍者的內心世界，而年輕侍者卻急著下班回家，這咖啡館于他而言是回家的阻力，三個主要人物面對生活的態度鮮活地展現給讀者。其次咖啡館是故事的中心意象，象征著一種理想化的空間，即使是最孤獨和最絕望的人也能在里面找到某種安慰。咖啡館也代表一個逃離煩惱的空間，逃避日常生活中的絕望。這也是為何年長侍者解釋道可能有人會需要咖啡館，為何他需要的是干凈和明亮的咖啡館，而音樂是不允許的，最重要的是館內的光能夠驅散黑暗，給身處在信仰迷失和虛無的世界的人帶來光的指引。人的不安和恐懼會在黑夜悄然而至，年長侍者在其內心獨白描述了生活中可怕的虛無，他多次念到“虛無”，虛無無處不在，無時不在，而人卻陷入了精神空虛。沒有什么能給他帶來安慰，這種巨大的精神空虛是壓倒性的。“他是三個人物中唯一一個既能看清別人的內心世界又能對自己有足夠認識的人，他卻因頭腦太清醒而顯得孤立無援。”[5]由小說我們可以看出，海明威認為只有咖啡館的光芒和醉酒帶的麻痹效果才能驅除一切都是虛無的黑暗認識。咖啡館是老人和年長侍者尋找到的“尊嚴之地”，即使面對虛無縹緲的世界，他們也能夠保持生活的一種尊嚴。最后，咖啡館包含著青春與年老，信仰和懷疑，燈光和黑暗，自私和同情等對比，聚焦在生活和虛無之間的較量。通過閱讀小說給予讀者的這些暗示，讀者理解到小說中真正的沖突不在于人物之間，而是更為抽象意義上的人與時間的沖突。隨著人的歲數增長，身上消磨的時間越多，越能感受到死亡。人終會變老和死亡，無論我們現在多么年輕和自信，無論我們意識到與否，那么在這虛無的社會，我們要走出這精神困境，尋找生活的勇氣以戰勝精神危機。咖啡館這個場景為作品意義建構提供了巨大的空間，不同話題之間的對比和碰撞，顛覆和改變了讀者的閱讀期待，作品充滿張力，文本意義的生成在讀者能動閱讀文本的過程中產生，而讀者自身亦感受到閱讀帶來的樂趣和發掘文本的審美意味。

四、結語

《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以簡練的語言描寫了一個平淡無奇的故事，卻富有震撼力地展示小說的悲劇性。讀者透過八分之一的語言發掘隱藏在文本中的八分之七的內容和思想，顯現的八分之一部分預留了大量空白和未定性，召喚讀者進行填補空白，正是通過讀者閱讀和感受，文本意義得以生產。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理解文本豐富的闡釋性，不斷重建閱讀期待，將文本具體化，逐步建構小說意義，探究小說的虛無主題和背后隱含的社會文化意義。面對虛無縹緲的社會，需要直面精神危機，以“重壓下的優雅”的勇氣確立生活的尊嚴和戰勝那可怕的虛無和精神危機。

作者簡介：蘭舒羽（1999—），女，漢族，江西萬載人，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英語語言文學英美文化方向。

注釋：

〔1〕張中載，王逢振，趙國新.二十世紀西方文論選讀[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2.

〔2〕陳厚城，王寧.西方當代文學批評在中國[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

〔3〕歐內斯特·海明威.海明威短篇小說全集[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

〔4〕查爾斯·E·布萊斯勒著.文學批評：理論與實踐導論[M].趙勇，李莎，常培杰，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

〔5〕毛堅舫.孤寂的心靈 自尊的生活——論海明威《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的主題[J].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0，30（4）：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