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扇門里擺滿了“世界杯”
我也想踢一場足球了
或者把足球
抱在胸前
像抱著一捧水果
于是就想到結婚
這唯一不意外的奇跡
娶一個健康的女子
若干年后的若干年后
我就有一個兒子
這唯一不意外的奇跡
飛跑在足球場上
就像我自己正跑著似的
坐在柵欄外
我溫情地觀看
陽光金黃
草坪碧綠
射門:我兒子就像我
把一個個字
填進格子一樣自然
足球滾過身邊
我撫摸著枯萎的右腿
注視著足球滾遠
滾得遠遠
一直滾到我結婚之前
現在的桌邊
叫我去想以后會遇到的好事
真忍不住要哭上幾聲
一個拐腿的人為了踢一場足球
[劉春賞評] 早在1991年我比較正式地接觸現代詩時,就記住了“車前子”三個字,他的《三原色》和《日常生活》已經成為那個時代的經典。兩首詩,兩種風格,但相對于《三原色》的玄奧,我更喜歡平實感人的《日常生活》,那種刻骨銘心又毫不做作的痛苦與傷感令人唏噓。
《日常生活》大約創作于20世紀80年代后期,記得在一些選本上,這首詩還有一個副標題叫“一個瘸腿的男人想踢一場足球”。
“一個瘸腿的男人想踢一場足球”這個副標題非常重要,因為它使作為藝術品的詩歌與作者的現實生活產生了聯系。車前子患過脊髓灰質炎,出入必須依賴拐杖,行動極其艱難。因此,我們可以把這首詩歌作為寫實性的作品來閱讀。由于詩人在寫作時運用了平白如話的語言,所涉及的也是凡人小事,所以詩歌要表達的意思并不難懂,無非是一個瘸腿的男人在看世界杯直播時產生了一場想象。想象的內容是踢一場足球、娶一個健康的女子、生一個能夠飛跑在足球場上的兒子之類。這樣的事情在平常人眼里是那么簡單,然而對于一個脊髓灰質炎患者而言,卻堪稱“奇跡”。這些內容尋常的想象,竟然構成了一個人的“日常生活”,強大的反差可能會令那些未諳世事或不了解作者身體狀況的讀者難以接受,而了解作者生活環境的讀者在看到詩歌中的“我”的最大目標只是“生一個健康的兒子”時,眼睛則可能會有些酸澀。無疑,這是一首心酸的詩歌,作者寫得心酸,讀者讀得也心酸。
《日常生活》是車前子早期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它與《三原色》《城市雕塑》等作品一起,奠定了車前子在朦朧詩后中國詩壇的地位。進入90年代以后,車前子的詩風有所改變,一些短詩常常暗含著某種玄機,解讀起來較為困難。當然,從另一個角度而言,這也是一個詩人不滿足于自己已有的成就、期望有所突破的表現。
夜深人靜以后 火車的叫聲凸顯出來
從沉悶而不間斷的鐵軌震動聲
我知道火車整夜不停
一整夜 誰家的孩子在哭鬧
怎么哄也不行 一直在哭
聲音從兩座樓房的后面傳過來
若有若無 再遠一毫米就聽不見了
我懷疑是夢里的回音
這哭聲與火車的轟鳴極不協調
卻有著相同的穿透力
我知道這些聲音是北風刮過來的
北風在冬夜總是朝著一個方向
吹打我的窗子
我一夜沒睡 看見十顆星星
貼著我的窗玻璃 向西神秘地移動
[劉春賞評] 如果要我列舉近20年來中國涌現的有實力而又低調的10個詩人,大解肯定是其中一個。多年以來,大解寫出了包括萬行長詩《悲歌》在內的大量優秀作品,卻從不在文壇這個名利場上招搖。僅這一點,就足以令人肅然起敬。
大解的短詩,語言鮮活,意境高遠,像開滿鮮花的大草原,博大且具有一種神秘的氣質,毫無那種受過專業文科訓練的“八股”與腐朽氣息。
《北風》是大解的組詩《神秘的事物》中的一首,發表于2003年的《人民文學》雜志,這組詩后來獲得了人民文學獎。因為獲得了這個比較重要的獎項,所以也可以說,它是比較能夠體現大解詩歌特點的作品。詩歌描述“我”在一個安靜的夜晚,同時聽到了火車開過的轟鳴聲和孩子哭叫聲的情景。
“神秘的事物”這個總標題,既暗示了作者思想的關注點,也表達了詩人對隱秘事物的熱情。人民文學獎的頒獎理由是:《神秘的事物》充分展示了詩人的睿智與經驗,使詩人的內心律動與生存現狀有機地結合在一起。這句話言簡意賅,指出了大解詩歌的美學原則——從個人的經驗出發,通過語言的構造,最終抵達一種曠遠而博大的境界。
在隨筆《語言和現實》中,大解寫道:“在現實和語言雙重的虛構背景下,人的存在變得模糊不清了,真實和虛幻混淆在一起。我的詩歌不是要去澄清它,而是去加深它的濃度,努力展現物理的和精神世界中的全景。”(《詩潮》2005年第一期)這是大解的詩觀,也是解讀大解詩歌的鑰匙。有的人讀詩,總希望作者告訴他詩歌的“中心思想”,在詩歌中要有格言警句,或者在結尾時要總結和提升。不能說這些讀者的要求毫無道理,但那僅僅是詩歌的一種寫法而已。更多的詩歌是考驗讀者的感受力和悟性的,需要用心去感悟,只有這樣,才能從“虛幻”發掘出真實,從“物理”進入“精神”。否則,詩歌像順口溜和大白話一樣通俗,還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是誰帶來了這場愛情?
一個上午,懸鈴木落花一樣飄飛
這座城市看起來像個破敗的花園
每次我出門都看到了那片樹林
我總是走近它,仿佛它是我的命運
仿佛是它使我迅速衰亡
仿佛我就要喊出一個遺忘的地名:
比如:“春天”“栗樹”“山岡”
或者“風”“流逝”,但這些都不是
街頭有一車車的黃花被人買走
像秋天的風聲又被我聽見:
每次我回轉身都看到了那片樹林
我總是看著它,我總是喊不出聲,仿佛我的
愛情
我的衰老的上午
我望不見遠處的山
我追趕一車的黃花并看著愛情走遠
[劉春賞評] 20世紀90年代涌現出來的女詩人中,杜涯是我最欣賞的一個。杜涯的詩歌如同她的性格,平和、文靜,與你保持距離但關系融洽。如果梳理她喜歡的詞匯,我們可以發現,春天、秋天、風、桃花、樹、樹林、淚水、月光、愛情、花、村莊、水……占據了絕大部分空間,這些意象指向了一個共同的母題:對自然的依戀和時光流逝引起的痛感。《秋天》也不例外。
《秋天》的語言極度優美,每一節都是一幅生動凄麗的畫面;但又不止于優美,詩行間容納了多少哀傷與追憶。一個人在城市里回憶過去,本來,“懸鈴木落花一樣飄飛”是具有美感的,但在憂傷的“我”的眼中,“這座城市看起來像個破敗的花園”。
秋天,有人在賣菊花。新采擷的菊花在街頭一車車地被人買走,“我”的心也隨之恍惚起來,不知不覺中又回到了記憶中最美麗的部分。“我”懷念的是一個樹林。這個樹林,必定發生過刻骨銘心的事情。而逝去的終歸逝去了,對于往事,“我”只能無言。請注意這幾句:“每次我回轉身都看到了那片樹林/我總是看著它,我總是喊不出聲,仿佛我的愛情”。“仿佛我的愛情”看似隨意的“累贅”,實際上是詩歌中最重要的部分,它在不經意間為詩歌定了調,并告知人們“我”憂傷的原因——既是為愛情,也是為時光的流逝。
這無疑是一首優異的詩篇,無論語言、意象還是情境以及內涵,都十分到位。在閱讀的時候,我的眼前總是浮現出一幅幅圖畫,它們串連起來,就是流動的影像。時常聽到褒古詩而貶新詩的聲音,理由是新詩語言粗糙、不講意境等,我很想請持這些觀念的人讀讀《秋天》這樣的作品。
野葵花到了秋天就要被
砍下頭顱。
打她身邊走過的人會突然
回來。天色已近黃昏,
她的臉,隨夕陽化為
金色的煙塵,
連同整個無邊無際的夏天。
穿越誰?穿越蕎麥花的天邊?
為憂傷所掩蓋的舊事,我
替誰又死了一次?
不真實的野葵花。不真實的
歌聲。
扎疼我胸膛的秋風的毒刺。
[劉春賞評] 對于藍藍而言,這首《野葵花》是一首“舊”詩,1993年發表在《詩刊》“青春詩會專號”上,距今已30年了。但從詩歌的藝術生命力來說,這又是一首“新”詩,我相信即使再過幾個30年,它也將會被讀者記住。
創作《野葵花》時,藍藍正是二十六七歲的青春年華,于是詩歌也顯得格外青春和憂郁,恍若一個單純女人的幻想。這一點從詩歌采用的意象可以看出來:美麗而即將消逝的野葵花,孤單的路人,被憂傷掩蓋的往事,似有若無的歌聲,一切都是那么虛渺而又確鑿。詩歌像一幅畫,色調是浪漫而傷感的昏黃,一個人在畫中沉思,秋風吹過,年華流逝,每一寸光陰都飽含濃濃的惆悵……
無疑,這樣的情景是迷人的,同時也會令讀者對作者產生好感,詩歌評論家燎原就在一篇文章里面這樣寫道:“從某種意義上說,藍藍是一個無可爭議的詩人。在當代活躍的女詩人以各種‘缺陷的鋒芒為人所詬病或激賞時,藍藍卻以技術上深入的現代主義理念、中國傳統詩教中的‘良女形象,獲得了詩歌姿態上的兩全。”
關于這首《野葵花》,在這里我不想進行過多解讀。我想談一下藍藍的一篇隨筆《另一種生活》,在這篇文字里,藍藍告訴我們,她15歲到18歲之間閱讀了《金薔薇》《安徒生童話》等書籍,“這些作品漸漸給予和訓練了我看待事物的新的目光。往日熟視無睹的普通人艱辛的生活、他們對命運和痛苦的忍耐和順從、大自然每一秒鐘的細微的變化,都顯示出某種我以前從未曾覺察到的意義。”
如果你讀過藍藍比較多的作品,你就可以看到,15歲到18歲之間那4年的閱讀影響了藍藍自1980年發表第一篇作品以來的所有寫作。在她的許多短詩中可以找到對人們“熟視無睹的普通人艱辛的生活”的關注,對“大自然每一秒鐘的細微的變化”伸出的細致觸角的關注,《野葵花》也不例外。
值得用疼痛來記住的只有春天
當我試圖重新穿上故鄉
值得說出的就只有撕裂
是什么使它們如倒下的馬匹
又是什么使它們成為烈火中幸存的琴
鋒利的琴聲
慢慢削著窗內的一切
因此我寫出的
都有著看不見的傷和縫合
最大的風
也無法把這些漢字吹空
冬天我枕著它們瘦小的骨頭
感到了在心里遙遠的深處
花朵復活
冰塊在墜落和坍塌
好比從一口生病的井中
鳥兒在相繼飛出
我在一點一點變輕
雖然已沒有什么可以用來鳴叫
[劉春賞評] 《疼痛的琴》是我閱讀到的第一首李元勝的詩歌,那是在1993年或者1994年的某期《中華文學選刊》上,讀過之后,就再也無法從腦海里抹去。直到現在,在回想盤點年輕時感動過自己的詩歌時,我還會想起李元勝這首詩。我想,這已經不僅僅是出于對一首優秀詩篇的喜愛,還有對青春時光的無限緬懷。
《疼痛的琴》創作于1992年,那時候,1965年出生的李元勝雖不算年少,但稱得上風華正茂。因此,詩歌的內涵雖然在猶疑、傷感、反思、疲倦、堅忍、自信等因素中糾纏,字句間仍充滿了青春的激情。起句“值得用疼痛來記住的只有春天”相當奇崛,為全詩定下了一個高度。
可以說,有了這么一個開頭,詩歌已經成功了一半。一般說來,一篇文學作品開頭的調子定得太高,藝術之神就會對作者提出更高的要求。普通的詩人只能在靈感閃現時寫出一兩行佳句,其他部分則平庸無比,而優秀的詩人即使不能做到字字珠璣,但仍有能力讓整首詩保持在與開頭同一水平線上。
總體來說,《疼痛的琴》就像詩歌中的豹子,講究語詞的速度與形式的美感,而它的內在卻是安靜的,蘊涵著無窮的力量。
新世紀以來,李元勝已不那么精致和優美,或者說,李元勝的詩歌已經從早年表面上的精美凝縮為骨子里的精致。現在的李元勝樸素、寧靜而內斂,多年前的白衣才子形象有了成熟穩重的“中年”模樣。也正是因為李元勝近幾年的變化,我看到了他前面廣闊無邊的路途。
青草被人踩來踩去也是它的平常生活
走在草地上過普通人的日子,我是其中之一
晚飯后到江邊散步
許多人和事也在我的頭和肩膀上踩來踩去
現在我出來換換空氣
草是彎的,暫時的
人們走后它們很快又直起來
也許不是原來的直
一生都這樣
人可不可以這樣呢
那邊很少有人踩來踩去的青草長得很好,很直
一個拿剪刀的人正朝它們走去
[劉春賞評] 在這首《青草被人踩來踩去》里,詩人盤妙彬借一株小草來比喻人的生存境況。它形象地向人們展示了期待自由自在生長的事物是如何被現實的秩序所扭曲的過程。青草時常被人們踩來踩去,在這里,青草是弱勢的一方,人是強勢的一方,青草受辱,卻無法說話或無力反抗,這是生活的悲哀。而“我”走在草地上,想過普通人的生活,但同樣背負著或大或小的壓力,被“許多人和事”在“頭和肩膀上踩來踩去”。
應該注意的是,詩歌一直充滿了懷疑、猶豫與否定。青草雖然直起腰身,但“也許不是原來的直”,而是表面上直立而內心被扭曲,人同樣如此,有的人遭受困苦之后一蹶不振,另一些人雖然硬挨了過來,但他們早已心有余悸,不復從前的純真與活潑了。那么,那些過得最安穩的人就最安全了嗎?不一定,你看那些“很少有人踩來踩去”“長得很好”的青草,“一個拿剪刀的人正朝它們走去”。
事實上,詩歌還有一層深意也許很多人沒有留心到,那就是詩中的“我”這個角色。表面上,“我”和青草同樣弱小,屬于被人踩來踩去的“普通人”,事實上并非如此。作為“生態鏈”上的一環,沒有誰是完全無辜的,君不見,“走在草地上過普通人的日子,我是其中之一”“我”自以為是普通人,但實際上對于青草,卻成了施虐者。那么,如何反省自己,體察別人的行為,進而“看穿世事”,是詩人隱含于文字背后的苦心。
這首詩大約創作于2000年,較之盤妙彬此前的詩歌,語言相對樸素,詩歌的精神卻挖掘到了人性深處,不再僅僅局限于原先所擅長的親情與自然。那種普通人的歡樂、屈辱、堅韌與苦難被不動聲色地托舉出來,令人惆悵而沉重。如果說這首詩之前的盤妙彬是一個“不錯的詩人”,那么《青草被人踩來踩去》可以作為一把“晉升”的階梯,將盤妙彬送入了中國優秀詩人的隊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