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執浩
公元427年深秋,六十三歲的陶淵明意識到自己行將離開人世的“逆旅”,回歸死亡的“本宅”時,寫下了那篇著名的《自祭文》。這是一篇極為平靜,絲毫沒有情感起伏的賦文:“天寒夜長,風氣蕭索,鴻雁于征,草本黃落。”詩人至此終于成功地將自己的一生兌換成了草木生長與零落的過程,源于自然,歸于自然,終至圓滿。如果說,陶淵明執著而曠達的人生中還存在著稍許遺憾的話,那么,這遺憾就是:“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擬挽歌辭·其一》);“在昔無酒飲,今但湛空觴”(《擬挽歌辭·其二》)。在陶淵明的人生觀中,“酒”從來就是一架通向“道”的云梯,飲酒的目的在于擺脫俗世的羈絆,將自我從社會人的角色里解救出來,讓生命回歸到自然人的本真狀態。這樣的狀態我們如今看起來并非難事,但在當時,在“學而優則仕”的社會集體規范下,要想真正做到,做徹底,卻非常不易,他必得以“固窮”“守真”為代價,才有望成全其“素志”。而陶淵明之所以能夠以“人德”的形象傳諸于后世,就在于他克服了這些人生之難,在“醉客”與“醒客”之間找到了人之為人的根本所在。
我一直覺得,酒很有可能是造物主饋贈給世人的一種額外禮物,以令人類能長久地葆有勇氣和力量。古往今來,古今中外,無論哪一種膚色、人種,無論你處在順境或逆境之中,每一個人在潛意識中都充滿了對酒的敬畏,而所有的敬畏歸納起來就是:對生命的憐惜。
而這樣的憐惜之情,這一次,我終于在珍酒釀酒房裊裊的曲香里找到了答案。
在從新舟機場前往遵義城區的路上,我望著窗外迷蒙的春日景色,回憶著這些年來我每次到貴州的情形,居然想不起任何特別之處。也就是說,貴州始終是以某種亙古的面貌浮現在我腦海里的,它的安詳和靜美,從來都是固態的,遠山籠罩在云霧之中,近山蔥郁,要么山花爛漫,要么紅葉漫山。而深藏在這種面貌之下的,卻是一縷縷芳香撲鼻的氣息,是綿綿不絕的誘惑,是行旅的蹣跚與羈絆,更是我對終老之地的心馳神往。就在這種充滿醉意般的遐思里,我抵達了下榻的酒店。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珍酒生產基地。它的外觀與這些年來我有幸光顧過的所有酒廠沒有二致,一樣的廠區、廠房,近乎雷同的制酒設施,甚至工藝流程也沒有多大的差異,然而,珍酒卻釀出了與眾不同的品質。
何以為“珍”?在我看來,就在于釀酒師用真心與真情還原了時光的真味。一般來說,一提到醬香,世人自然會首選茅臺。而作為與茅臺有著深厚淵緣的珍酒,從一開始就被人寄托了厚望。這種“影響的焦慮”幾乎伴隨了珍酒的整個成長期,從原料到器具,包括由茅臺原班技術團隊所構成的創業開發班底,珍酒都深深地烙上茅臺的痕跡。如何在這樣一種特殊的背景里醞釀出自己的風格,是擺在珍酒人面前的一道難題。可喜的是,他們選擇了忠誠,以那種“我輩復登臨”或“花柳更無私”的積極入世心態,順應了時代的召喚之音。這其實是非常重要和可貴的品質,在強大的傳統壓力之下,守住了初心,做真實的自己。
當我們走進珍酒一號車間,在“貴州茅臺酒易地試驗廠原址(1975)”這一醒目的標識下,滿目所及都是漫長歲月沉淀的痕跡。斑駁的墻面被微生物群落完全附著,涂染成了瀝青色的墻體,埋頭翻曲的工人在酒霧中穿梭,幾只帶著醉意的麻雀在橫梁與高窗之間來回躥飛……此番景象,讓人的思緒瞬間就被帶離了喧囂的生活現場,回到了遙遠而古舊的歲月。“釀糯豈勞炊范黍,撇篘何假漉陶巾。常嫌竹葉猶凡濁,始覺榴花不正真。甕揭開時香酷烈,瓶封貯后味甘辛。”白居易當年自釀佳肴,俯身甕壇前貪婪深嗅的情狀,被我們在這里重新演繹了一遍。在巨大的作坊里,酒曲的香味呈圓柱狀,籠罩著置身其中的每一個人,“糧食”在這里被重新定義,以氣霧的形態四處彌漫開來,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感動。是的,每一位飲者都應該是感恩生活的人,更應該是憐惜生命的人。
“生活依然艱難但總算又有了/可以用‘春風沉醉這個詞/來形容的夜晚。不是一夜而是/連續數晚我們坐在春風里/喝茶,或像他們一樣飲酒/有時就那樣呆呆地凝望著/不遠處那一團團水墨群山/偶爾伸手去捉握看不見的/一絲絲拂面黑發,它們輕柔地/掃過了你我,并將我們纏繞,包裹/即便我現在須髭皆白,又在酒后的/赤水河畔拉傷了胸肋,也會在暗中/拉伸體內的皮筋,呼吸,吞咽/試著用力喚出沉睡中的本我:/‘無論貧窮還是富有,疾病還是健康……/嫁給生活的誓言言猶在耳/且只能從一而終。多么好/就像一陣風催生出了另外一陣風/就像我又將散軼在身體各處的器官/重新歸攏在了這個夜晚”。這是那天晚上酒后我站在酒店的落地窗前,望著群山環抱的遵義,在手機上信手寫下的詩句。現在,當我重新翻讀著這些分行的時候,仍然能夠感受到當時的心境。這無疑是珍酒帶給我的愜意,盡管是片刻的感受,卻開啟了我對生活的愛,以及對生命的認知之旅。
“余生來做珍酒客。”我在心里反復默念著,每念一遍,如同又飲下了一杯“珍三十”。猶記得臨別前,我與王祥夫、肖江虹、鄭瞳在烏江畔吃魚的情形,那天中午,我們并沒有喝酒,但面對一大鍋沸騰的烏江魚,我曾有過片刻的走神,恍惚中感覺自己回到了曾經生活過的某一個場景之中,身邊坐著的是早已有之的伙伴,屋外凸顯的是我反復登臨過的山頭,而烏江也不過是我記憶里的那條河……“平時無歡苦亦醉,自怪飲樂顏先酡。乃知醉人不是酒,真是情多非酒多。”這是北宋晁補之題寫給友人的一首《漫成呈文潛》,正好可以用來映照我當時的內心世界。而事實上也是如此,每一次沉醉都不是因為酒,而是緣于某種情。珍酒就是這樣一種深情,你一旦飲過,就終難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