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師辯論意見書中規則陳述的寫作探析

胡曉凡

律師辯論意見書屬于以說服為目的的寫作（persuasive writing）。律師為了說服法官做出有利于當事人的判決，需要在辯論意見書中將最有利于當事人的論點集中并且突出地呈現給法官，同時弱化不利于當事人的論點和法律依據（authority）（參見《英語世界》2022年第2期法律英語欄目文）。要達到上述效果，最重要的步驟是寫好論證（argument）部分中規則解釋（rule explanation）和規則適用（rule application）賴以建立的基礎——規則陳述（rule statement）。規則陳述來源于判例法，但又不是判例法中規則的簡單重復。規則陳述在多大程度上能夠幫助律師和當事人說服法官做出有利于本方的判決，取決于律師是否能準確區分并運用判例，以及是否能在寫作時通過語言表述和組織結構強化有利的法律規則，將有利于我方當事人的法律規則用準確且吸引人的方式表述，同時弱化不利的法律規則，最終達到說服法官采納我方觀點的目的。

一、規則陳述的定義及作用

法律規則用于解釋某一具體法律問題的判定標準，是文書構建和法律分析的基礎。規則陳述將法律規則以更加符合某一律師辯論意見書中涉及的法律問題的方式進行組織和書寫，通常出現在論證部分的法律解釋（rule explanation）段落之首，引領段落對于支持這一法律規則的判例（authorities）之事實、法庭結論和法官推理的描述。規則陳述的長度通常為一句話，形式簡潔，但需要包含關于該判例確立規則的所有重要信息。法官往往沒有時間也不可能仔細閱讀整篇辯論書，而是同所有接受過法律訓練的閱讀者一樣，通過辯論意見書的小標題、段首句和每個總結的段落了解文書大意。由此可見，規則陳述是否能在準確總結法律規則的前提之下吸引法官的眼球，直接影響著法官對于我方當事人所持觀點的第一印象。不僅如此，規則適用部分的段首句和段落的組織結構同樣要參照并呼應規則陳述中的內容。因此，準確識別將法律規則改寫為規則陳述，通過不同的技巧突出有利于我方當事人的規則、弱化不利于我方的規則，是律師辯論意見書寫作的重中之重。

二、規則陳述包含的要素

一般情況下，規則陳述包含以下四個要素：固有規則、相關事實、新的信息和法院判決。本部分將解讀上述四個要素，并為下文分析如何提煉總結這四個要素及其對規則陳述形成的作用做鋪墊。

1. 固有規則（inherited rule）：即判例中對于基本法律規則的概括性描述，是規則陳述寫作的起點和基礎。固有規則可能來源于成文法律（法律法規、其他規章制度等），通常設立了判定判例中法律問題的基本標準，但由于其概括性的特點，可能并沒有從該標準發展出更具體的判定標準。對于規則陳述來說，更需要能夠解決與事實相關的法律問題的具體標準，因此除固有規則外，需要繼續考量本判例為基本標準的具體化增添了哪些新的內容。

2. 相關事實（relevant facts）：為了總結上述“新的內容”，需要先從判例的相關事實出發，即判例中有哪些和固有規則相關的事實。這些事實可能需要在總結規則陳述時進行概括并包含在內。

3. 新的信息（new information）：即對于證明固有規則的內容來說是新的、可能需要法院進一步解釋的信息之總結。該要素參照了相關事實，從中提煉與固有規則之下的事實標準可能存在不同的地方，從而總結出能夠解決與事實相關的法律問題的具體標準。新的信息為固有規則和辯論意見書中規則陳述架起了橋梁，是規則陳述中的重要內容。

4. 法院判決（decision）：即法院對于“新的信息”確立的具體法律標準的態度。這是律師判定是否在辯論意見中采用這一判例的重要參照；如若采用，法院最終的判決決定了撰寫規則陳述時應采取何種技巧（若結論有利于當事人，則在撰寫規則陳述中凸顯并強調，并將主句的位置留給這一重要規則；反之，則通過將其放入分句、不展開說明等方式弱化法官對于該規則的印象）。

三、規則陳述的寫作技巧

為了更直觀地分析如何從判例中總結上述四個要素，以及如何將四個要素融入規則陳述，以達到說服法官支持我方當事人的效果，下文將舉例進行說明。

假設我方代表某一校園霸凌案1中的原告。原告當事人患有骨骼脆弱癥，在上學途中遭到了被告的攔截，被告讓當事人站到墻角，用木棍攔住了他的去路，但并未在密閉的空間中，四周也可以逃走。原告沒有受到身體上的傷害，但因此受到了驚嚇，因此想要起訴被告，認為其行為構成了侵權法中的非法拘禁（false imprisonment）。我們的任務是首先撰寫律師辯論意見書中的法律規則部分。

我方在檢索中找到了如下判例：

Palmer v. Woodward （1960）

After making several purchases in Schwensons Department Store， the appellant， Roger Palmer， left. The appellee， Troy Woodward， a store detective， ran from the store and yelled， “Stop！” Palmer stopped.

Woodward approached Palmer， stood in his way， and put his hand on Palmers chest. After telling Palmer he had to go back and see the store manager， Woodward gently grasped Palmers elbow and led him back into the store. Palmer， sixty-eight， has failing health and a heart condition. He did not resist. As a result of the incident， Palmer suffered a mild heart attack and severe emotional distress.

Palmer filed suit for false imprisonment. The trial court dismissed Palmers complaint…We disagree.

The trial court correctly stated that false imprisonment requires the defendant to actually confine or restrain the plaintiff. The restraint must be obvious， and the plaintiff must be aware that he is being restrained. But the restraint does not have to be forceful; threats， express or implied， can be sufficient. In this case， the appellant is a frail， elderly man. The appellee is a six-foot， five-inch， 220-pound， semiprofessional football player who works part time as a store detective. Blocking another persons way is restraint when the aggressive person is obviously stronger， as he was here. In addition， the appellee touched the appellant by taking his arm and guiding him into the store. We hold that under the facts of this case， particularly the great disparity of physical strength， there was sufficient restraint. Reversed.

上述判例的爭議點是判定美國侵權法中非法拘禁的行為是否成立。通過閱讀上面的判例，可以看到關于這一具體法律問題的判定需要考察被告事實上是否明確地約束或限制了原告的行動，且原告意識到自己受到了限制。從判例的第二段事實中可知，雖然Woodward將手放到了Palmer胸前，并且抓住其胳膊將其引導（led）回商店，但并未發生傳統意義上認定的限制自由（restrain or confine）的行為，例如將Palmer鎖在屋子或者密閉的空間中。此外，更重要的是，Palmer沒有抵抗（resist），因此Woodward可能認為Palmer沒有意識到自己受到限制。

那么，我們如何從判例中總結得出有利于我們案件的規則陳述呢？在我們的案件中，為了說服法官依據有利于原告當事人的法律規則斷案，需要對構成非法拘禁的要件進一步解釋。根據提到過的定義，可知法律規則扮演了這一重要的角色，即需要通過總結法律規則解釋“約束或限制”行動，以及原告“意識到”這兩個要件的判定標準。

在總結法律規則時，可以著重尋找并區分以下四部分的內容：

1. 固有規則：即構成這一訴訟理由的基本要件。我們的例子中，正如上文所提到的，構成非法拘禁的固有規則是：（1）被告事實上是否明確地約束或限制了原告的行動，且（2）原告意識到自己受到了限制。這是總結法律規則的起點和基礎。

2. 相關事實：即判例中有哪些和上述要件相關的事實。我們的例子中，相關的事實可能包含Woodward的身高、體重及其作為半職業足球運動員的強壯體魄，以及他在懷疑Palmer之后所采取的行動（拉拽，將其帶回商店等）。上述內容可能需要在總結法律規則時進行概括并包含在內。

3. 新的信息：即何種事實相對于證明固有規則的內容來說是新的、可能需要法院進一步解釋的。判例中，雖然沒有出現傳統意義上的限制自由，但Palmer和Woodward在體力上的懸殊差距形成的一種間接威脅，讓Palmer感覺無法自主離開。這是否可以構成“限制”？因此，上述內容可以被理解為新的信息。這一部分相當于固有規則和最終決定的過渡，也是最應該包含在法律規則總結中的重要內容。

4. 法院判決：通過閱讀上述判例摘要，可知本案采用了“約束或限制”廣義的解釋，即限制不一定通過強制力量完成；明示或暗示的威脅，以及身體力量的懸殊差距也足以構成對人的約束。法院認定由于被告更加強壯年輕，其對年老體弱的原告實施了人身自由的限制行為。法院的態度是總結適用于我們案件法律規則的重要參照。

Palmer判例中，可以用英文總結出上述四部分對應的具體信息：

· Inherent rule： False imprisonment requires the defendant to actually and obviously confine or restrain the plaintiff.

· Relevant facts： The store detective， a six-foot， five-inch， 220-pound semiprofessional football player， led Palmer back into the store and put his hand on Palmers chest.

· New information： Woodward is obviously stronger than Palmer， a frail， elderly man， causing Palmer not being able to leave. Moreover， the restraint does not have to be forceful; express or implied threats can be sufficient.

· Decision： The great disparity of physical strength results in sufficient restraint.

結合上述四部分內容可知，判例的規則其實是有利于我方當事人的，因為它擴大了固有規則中“約束或限制”的外延。即使沒有出現強迫或其他肢體接觸，新的信息將相關事實當中出現的身高、體重、職業等特點總結為“威脅和身體力量的差距”，而法院判決中認定威脅和身體力量的差距也可以構成對受害人的約束或限制。在總結規則陳述時，仍需運用相關事實搭建起固有規則和新的信息之間的聯系，并準確把握法院對新信息融入固有規則的態度。

因此，從Palmer這一判例中總結出的法律規則如下：

Express or implied threats （new information） caused by great disparity of physical strength （relevant facts） are sufficient to constitute restraint （decision）， even though there is no coercion or use of force （inherent rule）.

需要注意的是，律師辯論意見書中的規則陳述，并非只是總結有利于當事人案件的法律規則，而故意忽略甚至篡改不利的法律規則。例如在Palmer案的規則陳述中，將inherent rule放在最后的原因，是因為新信息的內容對我方當事人更加有利。但這并不代表在總結規則陳述時可以只字不提inherent rule中的內容。通過調換語句順序，并且采用讓步狀語從句，更加突出了有利于我方當事人的規則標準，達到了說服的目的和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