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恩格林的追求是成為人而不是神

匡國清

去年12 月3 日晚，巴伐利亞國家歌劇院與上海歌劇院、上海大劇院聯合制作的瓦格納浪漫歌劇《羅恩格林》在慕尼黑國家劇院①首演。同時，這也是匈牙利導演科爾內爾· 蒙德魯茲（KornélMundruczó）聯袂拉脫維亞舞臺設計師莫妮卡· 波梅爾（Monika Pormale）等主創人員在巴伐利亞國家歌劇院的首次亮相。演出由法國指揮家弗朗索瓦·格扎維埃· 羅特（Fran?ois Xavier Roth）執棒，當今杰出的瓦格納男高音克勞斯· 弗洛里安· 沃格特（KlausFlorian Vogt）飾演劇名主角，南非女高音約翰妮· 范奧斯特魯姆（Johanni van Oostrum）飾演布拉班特公主埃爾莎，丹麥男中音約翰· 羅伊特（Johan Reuter）飾演布拉班特攝政王泰拉蒙德伯爵，德國女高音安雅· 坎佩（Anja Kampe）飾演泰拉蒙德伯爵之妻奧特魯德。12 月4 日，德國《慕尼黑水星報》（MünchnerMerkur）刊登了馬庫斯·蒂爾（Makus Thiel）的評論：“這是自彼得· 康維奇尼（Peter Konwitschny）的《漂泊的荷蘭人》以來最引人注目和發人深省的瓦格納歌劇首演。”彼得· 康維奇尼是近年來巴伐利亞國家歌劇院詮釋瓦格納作品的中心人物。

奧特魯德和羅恩格林都有閃閃發光的一面

瓦格納對《羅恩格林》完美的人物形象非常滿意，他不愿意像修改《漂泊的荷蘭人》和《湯豪舍》那樣修改《羅恩格林》。1851 年，距離《羅恩格林》完成整整三年之后，瓦格納在《致我的朋友的信》中對羅恩格林這一人物做過這樣的說明：“羅恩格林尋找的是信賴他的女人……他不必表白自己，不必為自己辯護。他要得到的不是驚嘆和頂禮膜拜，他的唯一要求是愛，是被愛，是由愛而產生的理解，這才是能夠把他從孤獨中拯救出來的東西。他的最高追求不是別的，而是成為一個豐滿的、完整的、熱情的人，而不是神。”

《羅恩格林》是一部浪漫主義風格的“拯救歌劇”。埃爾莎被泰拉蒙德伯爵指控謀殺弟弟戈特弗里德公爵以爭奪王位。在生死攸關的緊要關頭，圣杯騎士羅恩格林以保護者的姿態出現，拯救了處于絕境之中的埃爾莎。然而，施展拯救的羅恩格林本身也需要自我救贖，他也有自己的需要——與埃爾莎結為夫妻。并且，新娘絕不能詢問他來自何方，他的姓氏和出身。導演科爾內爾· 蒙德魯茲說：“羅恩格林對埃爾莎的愛是一個很大的問號。這是對另一個人的愛，還是表現出對自己作為神一樣的存在的自愛？”埃爾莎由于凡人本能的局限，不能理解羅恩格林的禁令，毀了羅恩格林為了追求人性而不惜舍棄神性而拯救其靈魂的愿望，最終釀成悲劇，死于剛剛被從死神手中解救出來的弟弟戈特弗里德的懷里。德國哲學家費爾巴哈指出，羅恩格林是“那些在無法越過的大海對岸渴求著幸福的心靈們的具象寫照”。對于蒙德魯茲來說，羅恩格林乃是“整個歌劇世界中最具煽動性的非人道人物”，也是“一個非常有爭議的人物”。

彩排開始前，劇評家馬爾特· 克拉斯汀（MalteKrasting）在訪談中向蒙德魯茲提問：“至少在表面上，羅恩格林是一個看似完美無瑕的英雄。你如何處理這種現象？”蒙德魯茲回答說：“羅恩格林被描繪成一個沒有弱點、沒有陰影的真正的英雄。對我來說，這是作品的關鍵。羅恩格林并不是任何人派往布拉班特的真實人物。他來自人們對他的信仰，他是由我們創造的，是由想象他的人創造的。就我個人而言，我不相信上帝會為我們派遣女王、國王、法老和政治家。”他還說：“我理解奧特魯德是一個理性的女人，也很理解她的觀點。她不是單一的巫女。她在她的行為中使用了可疑的手段，但她拒絕崇拜一個新的上帝也是正確的。奧特魯德和羅恩格林都不是簡單的善或惡。”人們向來認為羅恩格林、埃爾莎與奧特魯德、泰拉蒙德是分屬善惡對立的兩個不同陣營，奧特魯德是一個陰險狡詐、挑撥離間的巫女，是誘惑亞當夏娃偷吃禁果的蛇。蒙德魯茲則將奧特魯特與羅恩格林視為“不是非黑即白的善或惡。兩人都有閃閃發光的一面”。這無疑是一個具有開創性的新發現、新觀點，也是蒙德魯茲版《羅恩格林》的最大看點。

導演蒙德魯茲與舞臺設計師莫妮卡· 波梅爾并沒有局限于劇本的場景提示，而是另辟蹊徑，創造性地將劇本的場景提示轉化為特定的戲劇因素。《羅恩格林》全新制作的總體視覺形象，呈現出局部寫實的選擇性現實主義風格。大幕打開，前奏曲與第一幕，舞臺上僅有謝爾德河畔的一片草地以及兩棵象征司法裁判的橡樹。第二幕，僅有背景中間安特衛普城堡的宮殿，略去了前臺左側的城堡內室與右側的教堂小門以及背景處的塔樓大門。第三幕，僅有第二場的謝爾德河畔的一片草地，但與第一幕不同，沒有橡樹，并略去了第一場的新房。舞臺上僅設置與劇情發展和演員表演直接相關的布景單元。這版制作的舞美從整體上看并不寫實，而從局部看又非常寫實。這種形式的舞臺可以不依賴布景的遷換而形成演區的變換。演員在舞臺上表演，對環境的感覺主要由觀眾的想象加以補充。觀眾的注意力能夠從重視環境刻畫方面解放出來， 集中到演員的表演方面， 使演員的表演成為戲劇舞臺的中心。然而，觀眾并不都具有如此理想的藝術想象力。演出結束，當導演蒙德魯茲與舞臺設計師波梅爾、波蘭服裝設計師安娜· 阿克斯· 菲亞爾科夫斯卡（Anna AxerFijalkowska）等主創人員上臺謝幕時，場內響起了不小的倒彩聲。類似清唱劇的排陣和刻板的手勢，所有人都穿著沒有個性的運動衫，沒有銀色閃亮的騎士盔甲，沒有浪漫的童話故事，一種田園牧歌般的舞臺呈現，也許是瓦格納迷們秉持異議的緣由。

沃格特、范奧斯特魯姆與坎佩傾力打造全新制作《羅恩格林》

1998 年，克勞斯· 弗洛里安· 沃格特加盟德累斯頓歌劇院。2002 年，沃格特首次在埃爾福特歌劇院出演羅恩格林。此后，他在科隆、紐約、柏林、維也納、東京、慕尼黑、蘇黎世、巴登- 巴登和拜羅伊特等世界一線舞臺上，沃格特相繼展示了羅恩格林這一角色非凡的獨特魅力。羅恩格林成為沃格特的一個標志性角色。除此之外，沃格特還飾演了埃里克、湯豪舍、瓦爾特、齊格蒙德和帕西法爾等瓦格納角色，以及弗洛雷斯坦、巴克斯等戲劇男高音角色和霍夫曼、保羅等抒情男高音角色。2006 年，沃格特首次加盟巴伐利亞國家歌劇院的演出，飾演《阿拉貝拉》中的年輕軍官馬特奧。此后，他幾乎每個演出季都會回到巴伐利亞國家歌劇院的大本營——慕尼黑國家劇院。

距首演羅恩格林20 年之后，在巴伐利亞國家歌劇院，沃格特又一次為這一經典的角色增添了一筆與眾不同的色彩。蒙德魯茲說，瓦格納曾經給我們的羅恩格林的聲音提供了線索：“他的嗓音表現沉著，一種冰冷的閃光的聲音，幾乎是非人的外星聲音。”第三幕第二場中，為了毫不遲疑地回答埃爾莎懷疑所提的問題，沃格特莊嚴而容光煥發地正視前方，以朗誦性的旋律風格唱出了具有夢幻般色彩的羅恩格林的詠嘆調“在那遙遠的土地上”（Infernem Land）：“在遙遠的你們難以到達的地方，有一座名叫蒙薩爾瓦特的城堡。”沃格特唱來猶如音樂化的語言、語言化的音樂。而在結尾處，沃格特則以雄偉豪邁的嗓音、氣吞山河的氣勢宣告：“我的父親是戴有王冠的帕西法爾，我是圣杯騎士——名叫羅恩格林。”不出所料，沃格特依然輕松地穿越了《羅恩格林》。羅恩格林這一角色的精湛演繹將沃格特推上了世界舞臺的頂尖地位，與此同時，沃格特也為羅恩格林這一角色制定了藝術準則。

約翰妮· 范奧斯特魯姆曾在比勒陀利亞大學學習聲樂。完成學業后，范奧斯特魯姆多次受聘于柏林喜歌劇院、威斯巴登國家劇院、魏瑪國家劇院、維也納河畔劇院、格拉茨歌劇院、阿姆斯特丹國家歌劇院、巴黎香榭麗舍劇院和莫斯科大劇院。范奧斯特魯姆的保留劇目角色包括《波希米亞人》中的咪咪、《玫瑰騎士》中的元帥夫人、《霍夫曼的故事》中的安東尼婭、《卡佳· 卡巴諾娃》中的劇名角色等抒情女高音角色，以及《漂泊的荷蘭人》中的森塔、《羅恩格林》中的埃爾莎、《紐倫堡的名歌手》中的埃娃等瓦格納女高音角色。2013 年，范奧斯特魯姆首次登上巴伐利亞國家歌劇院舞臺，以《費加羅的婚禮》中的阿爾瑪維瓦伯爵夫人一角亮相，之后，又飾演了《魔笛》中的夜后侍女等角色。

此次，范奧斯特魯姆在巴伐利亞國家歌劇院《羅恩格林》全新制作中首次出演埃爾莎——一位被蒙德魯茲稱之為“真實的核心人物”和“一個不循規蹈矩的人”。第一幕中，面對泰拉蒙德的嚴酷指控，范奧斯特魯姆鎮定自若地注視著前方，唱出了悲痛欲絕的埃爾莎的詠嘆調“孤獨地過著悲傷的日子”（Einsam in trüben Tagen）：“在那些陰暗的日子里，我孤獨無援地向上帝祈求，我在祈禱中，傾注了內心深處的哀怨。”一個滿腹冤屈、魂不守舍的埃爾莎，令人動容；接著她從夢幻中被喚醒：“身披锃亮閃光的盔甲，一位騎士漸漸臨近，我要等候這位騎士，他將為我搏斗！”一個充滿勇氣、頑強不屈的埃爾莎，令人振奮。馬庫斯· 蒂爾評論說：“蒙德魯茲非常準確地展示了埃爾莎是如何在某個時刻被她夢想的、但最終無法生活的狀況所淹沒的，這也要歸功于飾演埃爾莎的、非凡的獨唱家約翰妮·范奧斯特魯姆。”

安雅· 坎佩是當今最活躍的瓦格納女高音之一。2002 年，坎佩以《指環》中的弗萊婭與格爾希爾德首次亮相拜羅伊特音樂節。2003 年，坎佩以華盛頓國家歌劇院《女武神》中的齊格琳德完成其國際首秀。從那時起，坎佩常年在柏林、維也納、蘇黎世、米蘭、巴黎、倫敦、洛杉磯和東京各大歌劇院以及格林德伯恩音樂節和薩爾茨堡音樂節客串演出。坎佩的保留劇目角色包括瓦格納歌劇中的主要女高音，《菲岱里奧》中的萊奧諾拉、《西部女郎》中的明妮、《黑桃皇后》中的麗莎等戲劇女高音角色，以及《阿里阿德涅在納克索斯》《耶奴發》《托斯卡》等劇名主角。自2008 年以來，坎佩一直是巴伐利亞國家歌劇院的功勛歌唱家。2021-2022 演出季，坎佩飾演巴伐利亞國家歌劇院《帕西法爾》中的孔德利。去年10 月至11 月，坎佩在柏林國家歌劇院《指環》全新制作的三輪演出中飾演布倫希爾德。

在緊接著12 月的本版《羅恩格林》全新制作中，安雅· 坎佩秉持導演蒙德魯茲“她不是單一的巫女”和“她拒絕崇拜一個新的上帝”的理念，以不同尋常的視角和戲劇女中音的串唱演繹奧特魯德一角。第二幕中，針對奧特魯德的誹謗與懷疑，埃爾莎理直氣壯地質問：“難道不是我忠實的勇士按上帝的旨意在搏斗中擊敗了你的丈夫？請問所有在場的人，兩人之中誰是清白無辜的？”奧特魯德毫不猶豫地回答：“如果逼迫他說出力量的泉源，說出他使用魔法施展的力量，哈，你那勇士的清白無辜，馬上就會顯出污濁的原形！”馬庫斯· 蒂爾評論說：“安雅· 坎佩在‘絕妙的該死的東西與‘效果顯著的赤裸裸的表現之間，恰如其分地飾演了她第一個奧特魯德。這位女高音歌唱家在通往戲劇女中音聲部的路上出現，使每個導演感到高興。”坎佩擁有溫潤、明朗的嗓音，聲線寬厚而有穿透力，是世界瓦格納舞臺上一位不可多得的英雄女高音。

首輪6 場演出之后，本版《羅恩格林》全新制作將于2023 年慕尼黑歌劇節期間的7 月16 日與19 日再演2 場。據上海歌劇院發布的2023 年演出季消息，該制作也將移師國內，于9 月9 日在蘇州演出1 場音樂會版，9 月15 日與17 日在上海大劇院演出2 場舞臺版。更為難得的是，克勞斯· 弗洛里安· 沃格特、約翰妮· 范奧斯特魯姆等主要演員均在此行之中。雖然未提及安雅· 坎佩，但上海的瓦格納迷對安雅· 坎佩并不陌生。2014 年2 月21日晚，坎佩在上海大劇院的科隆愛樂《女武神》第一幕音樂會版演出中演唱齊格琳德。沒有布景、道具和戲裝，沒有更多的表演動作。在齊格蒙德闖入家中，洪丁外出歸來后的第二場中，坎佩將齊格琳德對洪丁的膽怯與對齊格蒙德的關切之間復雜的情景和心理表現得鮮活生動，扣人心弦，令人至今記憶猶新。

期待慕尼黑巴伐利亞國家歌劇院與上海歌劇院的藝術家們攜手合作，同臺獻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