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光
誰能想到,影響千年百世的“鵝湖之辯”竟然以詩開場。
發生于公元1175年武夷山北麓的“鵝湖之會”,是朱熹與陸九淵兄弟辯論學術的會議。辯論之時,兩派觀點尖銳對立,后人評論連篇累牘,且意見不一,連爭論的主題都各呈己意:有人說是讀書不讀書之爭;有人說是“尊德性”和“道問學”之辯;有人說是格物與明心之分歧;有人說是性即理和心即理,也就是理學和心學的論戰;有人說是客觀唯心主義與主觀唯心主義的對立……“鵝湖之會”是中國思想文化史上繞不開的話題。陳榮捷教授說:“以言朱陸交游之考述,莫精于錢穆。以言句論之分析,莫過于牟宗三,以言鵝湖之描敘,莫善于程兆熊。”陳來教授在《朱子哲學研究》中專辟三章討論,特別分析了鵝湖之集前朱陸的思想狀況;而陳榮捷教授則寫了《朱陸鵝湖之會補述》《朱陸通訊評述》,對地點、日期、人物、討論題目,尤其是事后交往加以考證。劉述先教授則在一篇文章中寫道:“記得在清初,已經有人諷刺說,鬼聲啾啾,細聽原來在討論朱陸異同。”在我看來,問題沒有那么復雜,鵝湖之會倒像個詩會,幾位主角先后吟詩論道,一派風花雪月。
第一首詩,吟自陸九淵之兄陸九齡:
孩提知愛長知欽,古圣相傳只此心。
大抵有基方筑室,未聞無址可成岑。
留情傳注翻蓁塞,著意精微轉陸沉。
珍重友朋勤切琢,須知至樂在于今。
大陸說的是,小時候知道仁愛,長大后知道恭敬。自古圣賢傳的只有一個“心”。有了“心”這個根基才能筑起人生大廈,沒有聽說憑空忽然成為高山。如果只“留情傳注”“著意精微”,總是鉆在經典里解經注疏,最終會走向心靈阻塞和人生沉淪。要珍惜朋友間的相互切磋,真正的快樂就在今天。
大陸言詩是因呂祖謙所詢學問是否進展而發。呂氏作為“鵝湖之辯”的召集人乃不二人選。一方面,他是陸九淵省試的主考官,對小陸有伯樂之舉;另一方面,他深得朱子信賴,“以一身而備四氣之和,以一心而涵千古之秘”,這是朱子給他的評價。呂氏選擇相聚的地點也可看出他的用心縝密。后人李光地曾云:“朱子趨朝,必由信江取道。故玉山之講,鵝湖之會,道脈攸系,跡在此邦。”朱子所居的武夷山,陸氏兄弟所在的金溪,到鵝湖的路程幾乎相等,“鵝湖之選,至為自然。”在此之前,他去信朱子,表達陸氏兄弟“亦甚有問道四方之意”。朱子在與他和張栻的信件往來中說道:“聞其風旨,斷為禪學”,學子們“競相祖習,恐誤后生,恨不識之,不得深扣其說,因獻所疑也。然恐其說方行,亦未必肯聽此老生常談,徒竊憂嘆而已”。懷著這樣的心情,朱熹、呂祖謙編定《四書五經》入門《近思錄》,爾后,五月下旬一干福建人馬到了鵝湖。
大陸的詩中發揮了孟子“心”的思想。孟子認為人有惻隱之心、善惡之心、辭讓之心和是非之心,加以發展就可以成為仁義禮智之善。這種道德本心是天賦的,猶如人有四肢。他還以“孺子入井”人人心里不忍為例說明。大陸以此批評朱子讀書窮理過于麻煩,整天埋頭這個字的注疏、那個詞的解釋,最后造成心靈“蓁塞”,人生沉淪。不過,他的責難還是溫和的。詩的最后兩句借用孔子“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的意境,試圖營造切磋的良好氣氛。
朱子聽到大陸之詩的第四句,便對呂祖謙說,子壽(大陸)早已上了子靜(小陸)的船了。論辯之前,大陸對小陸說:“伯恭(呂祖謙)約元晦(朱熹)為此集,正為學術異同。某兄弟先自不同,何以望鵝湖之同?”因此,兄弟倆先行統一思想,并進行了模擬操練。小陸對大陸的第二句“古圣相傳只此心”“微有未安”不大滿意,于是起身和道:
墟墓興衰宗廟欽,斯人千古不磨心。
涓流積至滄溟水,拳石崇成泰華岑。
易簡工夫終久大,支離事業竟浮沉。
欲知自下升高處,真偽先須辨古今。
小陸表達的是:人見墟墓便有悲哀之感,人見宗廟即會起欽敬之心。這是人所共有、千古不磨的本心。涓涓細流終成滄溟大海,拳拳之石能夠壘成巍巍泰山。易簡質樸直達本心之道才是有恒心的大事業,旁求煩瑣支離之學只能浮沉不定。要知道從低向高處升達的路徑,真真假假只在于當下的辨志明心。
小陸之所以不同意其兄的“古圣相傳只此心”,是怕進入朱子傳心的理論:既然是古圣相傳,那就要讀書講學,“格物窮理”。所以,他用“斯人千古不磨心”代之。千古之心是人生而有之,不可磨滅,那么成圣成賢無須依賴前圣相傳,只要發明本心,自然成就。小陸依據的是“易”的理論。《易傳》云:“乾知太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知易從,是個“易簡功夫”,“婦孺皆能”,“聽之而喻”。但他恃才傲物,說話毫不客氣,直斥朱子的學說“支離”,只能志向浮沉,而自己“易簡功夫”才是永恒的事業。其詩風和口氣確實讓朱子和后來的我們變色。
朱子的和詩來得較遲。三年后,同在鵝湖所屬的鉛山縣,朱子辭官,“停驂道左之僧齋”,等待批準,大陸前來問教。朱子和其鵝湖之詩:
德義風流夙所欽,別離三載更關心。
偶扶藜杖出寒谷,又枉籃輿度遠岑。
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轉深沉。
卻愁說到無言處,不信人間有古今。
朱子說的是,我一向欽仰你的道德修養和倜儻風度,別離三載更是掛念在心。偶然拄著手杖走出寒冷的山谷,勞你翻山越嶺乘轎趕來相會。舊學問相互商量會更加精密,新知識切磋培養才能愈益深沉。討論到非常精深的地方,精神就同古人貫通了。
最后兩句有不同的解釋。很多人認為,朱子柔中帶剛,顯有批評之意。陸學掃書不觀,不信古今,只求發明本心,難免陷入歧途。朱子詩中一個“愁”,既是停頓,也是擔憂,更是質疑。
鵝湖之會沒有留下詳細的記載。劉述先教授曰:“故今日有關鵝湖之會之詳細敘述,僅見之于象山(小陸)語錄年譜。”陳來教授也言:“從現在所能掌握的材料看,鵝湖會表現出來的分歧集中圍繞在‘為學功夫上面,而未能深入導致雙方為學分歧的根本理論上。”朱子在鵝湖會前后說過,陸學“脫略文字,直趨根本”,“其病卻是盡廢講學而專務踐履,卻于踐履之中要人提撕省察,悟得本心。”鵝湖會上,小陸還想問難于朱子:“堯舜之前何書可讀?”但大陸迅速制止了,因為此論一出,與禪宗的“不立文字,直指人心”如出一轍。所以自始至終,朱子都認為陸學將流于佛學。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鵝湖之會兩年后,二陸的母親去世。他們倆對喪祭禮儀把握不定,寫信向朱子請教。朱子認真答復,不贊成他倆關于附禮的主張,詳細闡述了其依據《儀禮注》的看法。經過幾番信件來往,“其后子壽(大陸)書來,乃伏其繆,而有它日負荊之語。”此曲折頗有諷刺意味,但也能說明否定讀書講學是陸學尚未成熟的主張,或是論辯情急之下的極端說法,二陸至少大陸改變了原來會上的態度。鵝湖之集的過程似乎簡單,但給后人留下的思考卻是深刻而豐富的。
其一,真理需要論辯。朱子好辯,幾乎貫穿一生,除了此次“鵝湖之辯”外,還有與湖南張栻兩次“中和”、一次“仁說”之辯,與永康陳亮的“王霸義利”之辯,與長樂林粟和陸氏兄弟的“西銘”“太極”之辯等。有人勸他如此無益,且傷和氣。朱子卻答:“尤恨其言之未盡,不足以暢彼此之懷,合同異之趣,而不敢以為悔也。”朱子以辯為樂,建好武夷書院后,他致函邀請爭論十一年的辯友陳亮前來,“承許見故。若得遂從容此山之間,款聽奇偉驚人之論,亦平生快事也。”他與小陸二次面見后,去信呂祖謙說:“子靜近日講論,比舊亦不同,但略有未見合處,幸甚好商量,彼此有益。”朱子以辯窮理。他對鵝湖之辯的態度是“去短集長”,“若去其所短,集其所長,自不害為入德之門也”。束景南先生云:“鵝湖之會在當時卻一方面使他們各自對對方的思想及其分歧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另一方面也促使各人對自己的思想進行自我反省。”朱子把陸氏的“支離”指責作為“警切之誨”,全面重寫《四書集解》,在鵝湖之會后第三年完成了平生五經學、四經學著作的第一次全面序定和總結。論辯對陸學也有了很大的幫助。當時的學術思想已形成以朱子為首的東南三賢鼎立的格局。不管辯論結果如何,都擴大了陸學在全國的影響。陸氏從此也改進了他們的極端學術主張。大陸的思想幾年后轉服了朱子,反對“留情傳注”的他,竟然對朱子所解的《中庸》贊嘆不已。小陸雖已轉而未曾移身,仍然堅持自己的思想路線。但歷史地看,其學說可以視作朱子思想的一種反動,至少是修正和補充,明代心學的興起也證明了其合理性。如果說朱子學說代表著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那么陸學所提倡的主張也應是儒學互補而不可缺少的方面。后來人紛紛介入論辯,對朱陸異同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陳來教授指出:“總起來看,朱陸之爭的主要分歧,不是本體論的,而是人性論的、倫理學的、方法論的。”論辯肯定還會繼續,但它讓我們愈來愈接近鵝湖之辯內涵外延的本質,愈來愈接近真理的本身。論辯好,大有益。真理總是在論辯中彰顯,真理總是在論辯中發展。試想一下,如果沒有論辯,哪來的朱子集理學之大成?沒有論辯,哪來的中國文化博大精深,豐富多彩?有位名人說過,一個國家的穩定和發展取決于兩個因素:一是中產階級的多寡;一是學術自由程度。無怪乎那么多人向往生產力極其低下且社會動蕩,但學術卻能百家爭鳴的春秋戰國。
其二,論辯需要胸懷。朱子在鵝湖之會后,返回武夷山,途經閩贛交界的大關分水嶺,看見前人趙鐘縝所題之詩,有感而發:
水流無彼此,地勢有西東。
若識分時異,方知合處同。
朱子自解其詩:“知其同,不妨其為異;知其異,不害其為同。嘗有一人題分水嶺,謂水不曾分。某和其得。”
鵝湖之會是朱陸思想交鋒的首次,也是他們來往的開始。朱子當然希望如同呂祖謙所愿“會歸于一”,但也允許求同存異。大陸辭世,小陸請呂祖謙作銘文,同時延請朱子為之書。朱子知南康時,修復了白鹿洞書院,邀請陸九淵前來講課,自己坐在臺下聽講。小陸口才果然了得,讓座中聽眾涕淚四下。朱子聽完“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一章后,離席曰:“熹當與諸生共守,以無忘陸先生之訓。”并談及“熹在此不曾說到這里,負愧所言”。朱子打破小陸的慣例,要求他將講義寫出,刻在石上以傳久遠。陸門弟子改授自己門下,議論起前師之非,朱子總是加以勸阻。《朱子語類》講起劉淳叟,“某向往奏事時來相見,極口說陸子靜(陸九淵)之學大謬。某因詰子云:‘若子靜學術自當付之公論,公如何得如此說他。”朱陸鵝湖分別后,交往更多的是通信。陳榮捷教授考證,從1175年至1192年陸九淵歿,十七年間,兩人幾乎無年無之,或一年數封。總計四十余通,“每人函二十一通,數適相等,不亦奇乎?”他得出一個結論:“賢者與學術不肯茍同,但私人感情,絕不以直言指責而絲毫減消。前雖云無望必同,然講求態度,并不消弱。”即使后期兩人關系比較緊張,但正常交往并未中斷。陸九淵去世時,朱子率門人前往寺廟哭吊。陳來教授云:“在正視自己的短處和客觀評價他人方面,朱熹往往勝于陸九淵。”大情懷才有大格局。一位思想家的高度和深度與之胸懷呈現正比關系。有意思的是,劉述先教授在其著作中講完“朱陸異同的一重公案:宋代儒學內部的分疏問題之省察”后,立即分析“道統分疏與朱子在中國思想上地位之衡定”,指出,“就現實歷史發展內線索看,道統之立,無疑是出于朱子的倡導,功勞也最大。朱子也以擔承道統自命,不作第二人想。事實上也只有他肯下死功夫作四書集注,廣吸門徒,遍說群經,法乳流傳,廣被四海。至元仁宗皇慶二年,詔行科舉,采用朱學。明清修元之舊,一直到清廷顛覆,民國肇始廢止科學為止,五六百年間,朱學居于正統地位,影響之大,無與倫比。”
其三,參與需要客觀。鵝湖之會后,朱陸仍進行了“尊德性與道問學”“無極與太極”的論辯。只不過參與的主角更多的是雙方門生,“而南康以后朱熹與陸學的關系則與陸氏門人交織在一起”。陸學門人曹立之對老師不滿,決計從事朱子的“窮理之學”。朱子在為其所作的“墓表”中“據實直書”這一轉變過程,引起陸門的不滿。陸學門下的項平甫似有調和之意,兩邊去書,反而引發了朱陸更多的“譏戲之辭”。陸門建昌弟子傅子淵、包顯道問上門來,“說得動地,撐眉努眼”,“不講學涵養,直做得如此狂妄”,甚至“從頭罵去,如人醉酒發狂,當街打人,不可勸救”,然小陸不以為勸,反為門下打抱不平。無極之辯就在這樣的氣氛中意氣進行。所以朱子在論無極第二書中表示,“則我日斯邁,而日月斯征,各尊所聞,各行所知亦可矣,無復可望于必同。”至此,朱陸論辯遺憾地告結。后來介入朱陸之辯的專家學者也可視為參與者,按現在流行的話叫作“吃瓜群眾”。本來吃瓜最好要懂瓜,即使不懂也應客觀冷靜。但歷史事實并非如此。與錢穆、陳恒、陳宣恪并稱“現代中國四大史學家”的呂思勉先生認為,呂祖謙較粗,“在宋代學派中,不過成割據之局”,張栻之學又“與朱子大同,并不能獨樹一幟”,“其與朱學對峙,如晉楚之爭霸中原者,則象山(陸九淵)而已”。把兩人的學術之爭看作是為了問鼎儒學中原欲當霸主,這是很難讓人接受的,有如以己之心度君子之腹。倒是劉述先教授在敘述與朱子格格不入的陽明時十分客觀:“事實上陽明是在朱學熏陶下翻出來的一條思路,所以提出問題的方式像朱子,而在精神上則接上象山(陸九淵)。”而王陽明在論朱陸異同時說:“凡論古人得失,決不可意度懸斷之。”陽明“顯然不落兩邊,直返中庸原義”,“陽明把朱陸都看作圣人之徒,而表現出不同的面相,不可依耳食之辭,胸臆之見而排斥之”。
責任編輯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