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樸
讀葉燕蘭的詩集《愛與愧疚》,如果要用三個詞語來表述內心的感受,第一個是相見恨晚,第二個是主題突出,第三個是心境袒露無遺。緣何?一者,當下詩集汗牛充棟,“亂花漸欲迷人眼”,常常是讀后才頓覺悔之晚矣。二者,大多數詩集如同小說散文集一樣,會以其中某一作品名為書名,殊不知如此會給讀者造成一定誤解;而細讀《愛與愧疚》后,發現書中盡是詩人對于愛的覺醒與呼喚,和對于人世的愧疚與歉意,上下一體,可謂名副其實。三者,有愧疚之心的詩人,生命體驗的深刻度應不同于一般;葉燕蘭年近中年,心境已多有拓展,時見海天一色的坦然,有此不隱藏之心,其詩當有不俗的呈現。
通讀這本詩集,詩題中有四首寫到關鍵詞“愛”,其余的則是無聲地滲透其間,表達著詩人對這種感情的細膩、真摯而豐富的體驗。愛是人世間最初的情感,也是最偉大的情感,是人性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是詩歌寫作的一塊基石。在詩集里,葉燕蘭始終用“愧疚”之箭,瞄準“愛”的靶心,然后進行射擊。
“愛和善良是免費的,卻也是最昂貴的”,“愛與愧疚”常常是相互糾纏的,親情之愛往往表現得更為強烈、更為深刻。對此,她沒有選擇抽身而出,而是以難得的膽識和勇氣,將二者的關系更加清晰地展現在世人面前。
自古以來,婆媳關系就一直是人世間很微妙很復雜的一種關系。透過葉燕蘭的詩可以看出,身為詩人的“媳”大多數是通情達理的。她寫《婆婆》:“我也喊她媽媽,語氣的停頓中/
卻多了一份克制//我跟她的兒子相愛/最后組建家庭/生下兩個孩子,喊她奶奶”,通過這種平穩簡潔的敘述,打破了感情上的僵硬與生冷,“愛”的天秤傾斜了,“愧疚”的水杯里注入了更多的汁液。
她對患病的父親說,“笑一個。約等于在惹人落淚的生活面前/摁下一次暫停鍵//爸爸,我們始終無法擺脫生活/無法擺脫陽光穿透枝葉/
降下的狹長暗影”。在生活與命運之下,那些交織的“愛與愧疚”里,有無奈后的平靜,也有平靜之下的堅毅。
身為母親,愛孩子是身份確認之后的天性。母親對于孩子的愛,像一個太陽對于大地的愛。面對疾病,“待在附近廉價的賓館,熬了許多日夜/終于拿到了清晨/露珠一般清涼、珍貴的掛號//這家醫院如同這座城市/東西南北的人,帶著各自的病和愛/紛紛聚到這里,像紛紛的黃葉/一遍遍,催促著換季的疼痛”(《入住浦東兒童醫學中心的第一個夜晚》);殘酷的現實,不得不去“面對/我只知道生活中的愛/與疼痛從來都不是/統計學能夠精準計算的事/醫學上以神經罕見病/統稱這些被命運選中的孩子/而群里的父母,以普通人一點一滴的/記錄、問詢、相互鼓勵/心跳加速、沉默”(《一米陽光》)。讀這種字字鏗鏘、句句含淚的詩,其厚重、超越己身的母愛躍然紙上,具有通達更大世界的價值。毫無疑問,正是這種隱藏著生命刻骨銘心體驗的平靜之痛(含愧疚)為愛上好了底色,構成了這首詩的最原始基調,形成一股人群關注的暖流,讓人讀后想忘記都難。
愛和愧疚匯聚的海是無邊無際的。在此中的葉燕蘭是她自己本身,也是她所關切的群體的精神鏡像。所以,她寫下了《阿東》一類的詩。這是一首在語言表達上異于其他大多數詩的作品,但其情感的暗流仍如出一轍。城市化、工業化下的人口流動,造就了無數個“阿東”。阿東是熟悉的阿東,也可能是陌生的阿東,詩人似乎愧疚于不能讓阿東們脫離“推銷保險”“辦信用卡”等游離不定的生活。詩人寫下一個“阿東”,也許這個“阿東”就會隨著詩歌無形的指引,距離幸福更近一些?!鞍|”也許不會讀到這首詩,但其他的“阿東”卻可以讀到一種詩歌給予的情感關照。
在這類作品中,她以悲憫之情,構筑了一種特殊語境與情感磁場。然后,迎向更寬闊的天地,進入更多的事物,對“雨”愧疚(《雨中有寄》),對“桃子”愧疚(《對一顆桃子全部的熱愛》),也對“一棵樹”愧疚(《森林里的一棵樹》),等等。而似乎是她對萬千事物的這種感情,讓她在生活的實踐里贏得了詩歌對她的更多寵愛。
評論家謝有順在《鄉愁、現實和精神成人——為詩歌說一點什么》這篇文章中談道:“多年來,詩歌的道路越走越窄,一方面是因為消費主義對文化的蠶食,另一方面也和詩人自斷出路有關。所幸,許多詩人沒有中斷對夢想的追尋,沒有熄滅自己對生活的熱情,仍舊相信偉大的生活將繼續滋養詩人的靈魂。在詩人豐富的話語實踐里,隱藏著許多根本不同的詩歌路徑,但有一點是共同的,每個詩人都想準確描述出靈魂蘇醒之后的現實。”
在現實的維度里,一個呼吸著空氣、食人間煙火的人,首先是自己、孩子、妻子或丈夫以及父母,其次才是一個詩人。脫離了現實生活中的種種身份,一個詩人的標簽就會成為形而下的標簽,成為超市貨架上物品一樣的干枯的沒有氣力的存在。而當敏感和生活有了某種私密的互動時,當詩歌夢想的種子被種下時,一個詩人勤于從生活和經歷里去提取、培育和呵護好詞語和精神的關系,在一步一個腳印的前行中,不斷警醒和滋養自己。這正如葉燕蘭,通過“愛”這一以貫之的正道,敞開自己的“愧疚”,試圖喚醒一些被恨所迷惑,甚至忘記了愛的人們,而她也會抵達更好的自己。
詩評家陳超在其《生命詩學論稿》中曾寫道:“在今天,作為一個詩人,是指那些內心深處孤獨因而要對眾人說話的人,他不是什么全新的人種。他一無依傍地敞開自己?!痹诋斚碌脑姼璀h境中,這種“敞開自己”的寫作,甚為可貴?;蛟S也正基于此,在《春天的約會》里,“溪流迸出小水花/我們是笨拙石頭上,清涼的兩朵/此刻若是風將我們吹開,我們就散開/它要是叫我們挨在一起,我們就相愛”,其字里行間體現出一種無畏無爭的坦然之態;人在旅途時,“你我抵達以前,玉龍雪山的雪/已在頭頂下了千年//在我們就要離開時,玉龍雪山的雪線/再一次要求自己,沉降了一點點/以保證若干年內,相愛的兩個人/內心的降雪量與消融量保持平衡”(《雪山下的愛情》),沉穩冷靜的表達里有雪山之冷,更見愛的包容與清醒。這樣看似平常的詩句,語言干凈、柔軟、清新,散發出詩性的魅力。若沒有長期的思考、推敲、打磨,情感與經驗很難匯聚到一起,也便不會有水到渠成的結果。
我想,擁有敏感、清醒、坦然的精神氣質,或許是葉燕蘭寫出“愛與愧疚”的重要秘籍。這樣的詩人,繆斯終究不會虧待她。
責任編輯李錦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