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
黃昏時,太陽鉆進云朵里,放射出生動的霞光。我沿北運河畔“沈陽慢道”,步入沈城西部塔灣舍利塔灘地公園內。瞻望偌大公園,只見遠處楓葉飄然而落,低首腳下,滿眼菊花爭艷。一地的秋菊赤橙黃白,婀娜多姿,生機盎然。這樣的秋景秋韻,很容易把人帶入“芳熏百草,色艷群英”的詩境中。
塔灣舍利塔灘地公園因有舍利塔而建。這座塔建于遼重熙十三年(1044年),因佛塔供藏1548顆舍利子,而被佛教界稱無垢凈光舍利塔,市民則愿稱其塔灣舍利塔。塔為十三層密檐八角形磚塔,高約三十三米,分地宮、塔座、塔身、塔檐、塔剎五部分。1985年維修時發現塔身是空心,這在全國同類建筑中十分罕見,推翻了研究者們的實心說。更驚喜的是,塔內出土了釋迦牟尼鎏金銅佛、木制佛龕、舍利子、大型石函和明代經卷、瓷器、絲織品等大批罕見文物,地宮四壁還有保存完好的彩色壁畫。
在凸出地面近兩米的土崗上,高矗的密檐塔,巍峨雄偉,比我年幼時記憶中的舍利塔還要壯觀。那時祖母常帶我到“后塔”的舅爺家里串門。有一次,大我兩歲的小舅帶我從玉米地穿行到舍利塔殘墻外,他敏捷地翻上殘墻。我湊過去翹腳向內望,景象驚恐萬狀。
一座殘敗古塔驚現眼前。塔身遭到嚴重損壞,到處斷磚殘皮、土石裸露于外,像成群的毒蛇猛獸朝我撲來,令人毛骨悚然。這瘆人的景象讓我驀然想起,不久前祖母帶我去家附近西塔遛彎,看到了同樣景況,還瞧見塔尖斜吊檐頂,搖搖欲墜,當時被嚇得后背發涼。祖母沒告訴我那是雷擊所致,卻嚇唬說,塔尖一旦墜地,城市將鬧水火之災。天方夜譚般“神話”,把個小孩嚇得沒敢再去。半個世紀后,仰望佛塔,我頑皮地捂嘴,竊竊恥笑當年。
轉身向坡下回龍寺走去,見山門緊閉,便東行數十步,忽見地上橫臥著黑色大理石:上有“盛京碑林陳列館”幾個大字。意識到左側院落里藏著曾經想見的盛京碑林。七八年前,去過北塔尋訪,撲了空。管理人員告訴我,盛京碑林已遷至塔灣公園內。那時我住市區最東邊,又逢事務繁忙和嫌道遠,一時沒了看碑林的欲望。這次偶遇,況又“撞了門楣”,到而不進是何道理。
一抹斜陽點染天空,喧囂的公園內呈現溫暖的暮色。清澈的北運河水,穿過人來人往的文曲橋,悠然向下游流去。在橋南廣場上,唱京戲的,拉手風琴的,練嗓飆海豚音的,還有叫賣聲,營造出熱鬧氣氛。唯有橋北面河畔那爿叫盛京碑林陳列館的院落,兩扇大門緊閉,顯得格外靜謐,以至靜謐到我重重扣動門環,里面卻傳出清晰的回音。
聽不到古檐下風鈴的搖蕩聲,或許風鈴的響聲被對岸的喧囂掩蓋。一根粗壯的門杠在里面閂插。錯過了開放時間,閉館了。正惆悵間,忽然大門一側被人輕輕拽開,一位大眼睛方臉、中等個,長相不俗的女館員開門探由。必要的幾句交流,女館員熱情地把客人迎進院內,并做了專門講解。她的講解別開生面,我眼界大開。想不到,她竟是這的館長孫秀艷女士。
盛京碑林陳列館建于2015年,占地面積3900平方米,大殿、山門、游廊均為仿古建筑。館內分南北兩側游廊、正殿、碑首碑座三個區域,收藏著沈陽地區明清至民國時期的石碑118通,還收藏保存著碑首、碑座、殘碑以及建筑構件、石獅子等文物180余件。這些文物均從北塔法輪寺碑林遷來。碑刻涉及文化教育、廟宇維修、慈善募捐、人物記事等,從不同側面反映了沈陽的歷史沿革、地理風貌、商貿發展、宗教習俗。其中,兩側回廊陳列展出110通豎碑,正殿內展出8通具有代表性的豎碑。院落南側展出的碑首、碑座,在發現時碑身已不知去向。這些文物都是沈陽歷史的見證。
我記下了每一通碑背后鮮為人知的故事。一個故事,一段歷史,承載著無數悲歡喜樂。循著山東廟碑歷史脈搏的跳動,我聽到先賢們意志堅定的腳步聲和強烈的謀生欲望。清末到民國年間,成群結隊的山東人,帶著一捆捆絲織品或一身手藝,攜家眷,浩浩蕩蕩登上海船,向關東進發,落腳遼吉黑。來到盛京的山東客商,在繁華的沈河區山東商會旁建了座廟,祈求媽祖保佑渡海而來的山東人平安和生意興隆。
左忠壯善宅義舉碑,承載著愛民提督的慈善情懷。在清末中日甲午戰爭中,出現一位與鄧世昌齊名的愛國將領——為保衛平壤壯烈捐軀的清軍統領左寶貴。1837年的一天,左寶貴出生在一戶貧苦回族家庭。因父母早逝,他幼年便以皮匠謀生,靠吃百家飯養育自己。坎坷生活歷練了剛毅不屈的性格。咸豐年間,年輕氣盛的左寶貴因打傷欺壓窮人的惡吏,被迫遠逃,投親避禍。
成婚不久,他毅然從軍。因勇武多謀,屢立戰功,從普通士卒不斷攫升至總兵。東征臨行,他囑咐夫人陶氏,若戰死沙場,務將自己名下宅院贈與民眾。左忠壯在世時,曾奏請設立多所義學,使大批寒門子弟獲得免費讀書的機會——設立賑災粥廠、同善堂、棲留所等慈善機構,以拯救無數窮人性命。后人為繼承其德志,建堂立碑。
在回廊北側,一通九孔附龍碑引人注目。即便我對碑史(志)知識掌握寥寥,也總覺碑額題陰刻的“萬古流芳”與九孔附龍碑不相匹配,倍感蹊蹺。我知道,九龍碑為皇帝御賜碑,而這通碑額題卻將“皇清御賜”四字換掉。有館長在身旁,何愁無解。民國十四年(1925年),東北王張作霖為表彰殉國勇士,建了兩座廟,立了兩通碑,碑身與前朝皇帝御賜碑等高,碑首逼真仿造皇帝御制九孔附龍碑,碑座同樣為赑屃座,惟有額題“皇清御賜”換成了“萬古流芳”。可見東北王當時暗藏野心,卻又不敢明目張膽地稱自己為皇帝。好個煞費苦心,處心積慮。
中國四大碑林我曾去過三處,都沒有走進盛京碑林陳列館這么震撼。寥寥炊煙起,縷縷稻米香。遠處飄來陣陣爆米花香,望眼天空,已是村酒穿茅屋之時。拐進附近一條胡同,猛然聽到“嘭”的一聲響,一股爆米花香撲鼻而入。向那角落望去,煙霧飄渺,一對崩爆米花的外地夫婦,正冒著騰騰熱氣,清理網袋中白花花綻放著笑臉的爆米花。走近,駐足,這樣的人間煙火令人感動。還想再來盛京碑林陳列館,再來傾聽秀艷館長那些未講完的故事,還有品嘗這久違的、噴香的爆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