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琳麗
你去與不去,它們就在那里,成為啟示。
你想與不想,它們也在那里,成為永恒。
一
2018年6月末,我有十天的時間在北戴河創作之家度假,活動由中國作家協會組織,同一批還有北京、黑龍江、河南、湖南共28位作家、編輯或出版人,每天在那里看山看海也看人,思考那些被時間凝固、被青史稱頌的永恒存在。
北戴河創作之家位于北戴河濱海安一路9號,抵達當日已近黃昏,雙腳踏實地面的一刻,懷揣的希望讓我倍感溫暖。創作之家建在高崗上,兩幢黃色小樓蜃樓般掩映于白云翠微間。門衛師傅是個溫和的中年男人,操著東北口音迎上來:“這么晚到,路上還順利吧?”我感激地說:“謝謝您,很順利。”他又說,“你們作家到了這兒,那就是到家了,不要外道。”那一刻恍覺如遠行歸來,心上真就生出“此前皆是無家客、此時才是歸來人”的感慨來。
登記處在1號樓,已亮起燈,銘墻上巴金老人“中國作家協會北戴河創作之家”的題贈,仍清晰可辨,筆力穿石破壁。
創作之家庭院不大,四周花草相映,樹石為臨。花園里,亭臺,老松,奇石,水車,風荷,江南園林般錯落有致,是個鬧中取靜的好去處。
北戴河隸屬于秦皇島市,因環境宜人,氣候溫潤,清光緒年間就被辟為皇家避暑圣地,民國又成為北洋政府要員夏季避暑辦公的最佳選擇。
新中國成立后,北戴河成為共和國功臣的療養地。中國作家協會北戴河創作之家,就是在那個時候建起來的。隨手拍些圖片分享到朋友圈,馬上有來過創作之家的朋友留言,問兩棵核桃樹還好嗎,王蒙老人題字的石頭還在嗎。即刻去找。兩棵核桃樹在2號樓前,當初進院時未曾留意,遠看是一棵,枝繁葉茂,走到樹下才發現是兩棵,枝葉垂地,青果滿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連理枝一樣早已分不出彼此。隨后走入院子東邊江南園林般的花園,見王蒙老人送創作之家的兩個字“清悅”,鐫刻在石頭上,立在草坪里。高潔之人,自清,便能悅己悅人吧。一邊猜想老作家意味深長的寄語,一邊給那朋友回復:兩棵核桃樹掛滿青果,很好;王蒙老人題字的石頭還在,“清悅”二字很令人玩味。對方很快回復:那里是中國作家的心靈之家,祝你度假愉快。不曾謀面,甚至陌生,卻因共同的一點經歷,牽出這樣一次“過故人莊”般的交談,嘆人心本善,遂由衷地回復“謝謝”。
花園中由南向北,拾級而上,一處開闊臺面上,擺放著白色的桌椅。原本想回房休息,耐不住夜涼如水,而且頭腦清醒如佛,干脆坐下來,打開手機,跟父親和愛人通了電話,而后寫些文字,直到手機沒電。未知意味著引領,我對未來九日充滿探秘一樣的期待。
二
既然是濱海之城,一定要看海。到創作之家的第二天,下午天不熱了,我一個人去看海。
創作之家因建在高崗上,出大門向西向東都是漫長的坡路,少有車輛經過,行人也少,滿目淡泊而寧靜的青翠,如水洗一樣清澈澄明,讓人如置身江南某個風輕日暖的小鎮,或者某一處日麗景明的山間。
走出安一路,我先于大海遇見了人海,眼前熙攘往來的人海,讓我不覺將看海的腳步又放慢了一些。一向喜歡在人海里看人,不是千人千面的臉孔,是一千個人一千種各見心懷的眼神和步態。人,是世間最生動、也最映現時代百態的風景,各不相同的眼神和步態,會給人更多“人之外”意想不到的思考與觸動。
大海在四點一刻向我展露真顏,龐然致極的身軀,龐然致極的深藍,往天際處平鋪開去。風不大,海面上依然有浪頭,仿佛被風推著,一排浪推著一排浪,涌向岸。淺海中的泳者,來不及躲避,玉做的排浪瞬間將他們吞下,瞬間又將他們吐出來。
人是挑戰海的人,海卻像一位懷有幽默感的父親,將所有的挑戰,化為玉帛般的游戲。
在護欄上趴著看海時,一位裹著頭巾的漁家大姐向我兜售貝殼飾品。我不解地看了她幾眼,說不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兜售的貝殼飾品過于廉價,做工又糙得很,一是買了不好帶,二是不好出手送人。只是好奇這大姐休漁期頭上仍裹著頭巾。
我多少了解這頭巾對于漁家人意味著什么。幾年前在青島,聽導游講過,漁家女人在男人或兒子出海打漁期間,每天要裹著頭巾,如同朝圣路上的人一步一個等身頭,這是一種虔誠的儀式,為出海的親人都能平安歸來,時刻禱告祈福。
正疑惑時,身邊又一位漁家大姐向我兜售大同小異的貝殼飾品,我先往她頭上看,她只是戴了頂草帽。我于是一邊挑挑揀揀,一邊小心向她問起,休漁期若有女人還裹著頭巾,那是什么情況。這位大姐遲疑了一下后告訴我,一定是她的男人出海沒有回來……
那一刻,心莫名的一陣痙攣,像被戳到了痛處,趕忙借口離開,去找那位頭巾大姐,許久在很遠的一處人群中找見了她。我走到她身邊,裝著對她的貝殼飾品很感興趣,她紅腫的眼睛頓時珠光一樣閃亮。她興沖沖跟我介紹每樣飾品的價格,我就看到了她的手,典型的漁家女人的手,皮膚黑紅,粗糙皸裂。我果斷買下她4只貝殼做的小羊,25元一只,100塊錢,沒跟她討價還價。她感激地望著我,非要再送我一條貝殼項鏈。我笑著拒絕了,說她還可以拿它換錢,便揮著手快步離開了。看看4只小羊還可愛,就在離開她很遠的地方,轉手將它們送給了幾個玩耍的孩子。
海殘忍嗎?我沒有答案,突然記起雷平陽的詩《在日照》:從來沒有如此奢華過,洗一次臉我用了一片汪洋。頓時心血來潮,也想奢華一次,嘗一嘗大海的味道,于是向人群之外的遠處走。來到很遠的地方,小心下到海邊,蹲下來,當一排浪頭沖上來時,迅速掬起一捧海水,舌尖沒進去,好苦。海的苦不似苦丁般謀殺人的苦,是澀澀的苦難般的生活之苦,須臾攫緊舌尖,涌進身體。閉上眼睛,感覺整個海洋已在自己的身體里,藍色的風暴,動蕩翻卷,不停不息。那一刻,我感謝海,給了我含化幾朵浪花的幸福感。
三
沒去北戴河之前,我已知道山海關,因為詩人海子。
海子是我喜歡上詩歌的引路人,大學時因為海子瘋狂讀詩,寫詩。這個將生命斷然托付給鐵軌,用死亡給詩歌留下青銅般啟示與啟迪的詩人,至今他和他的詩,依然給予我洗凈生命的影響和感動。
“扶病而出的兒子/開門望見大太陽/傾向于太陽的母親/抱著白虎走過海洋……”海子在他短暫的生命里,始終保持一顆麥子一樣熱情、海水一樣澄澈、青銅一樣堅毅的詩心。然而靈魂的寫手,最終做了“海之子”,他人生的海,而不是魚腹。想必他到山海關,是想過葬身大海的。他死前一定有過這樣的掙扎:死在哪里?怎么死?他最終相信,他人生的海才是他最后的歸宿,最干凈,也最有情有義。
海子臥軌處,在山海關龍家營,原本打算到近前去瞻仰憑吊,不想從山海關回來感冒了,一直是個遺憾。
山海關沒有故事,只有傳說。鐵馬秋風,千帳燈深,已隱入塵煙;群雄驕語,雪滿悍刀,也已沉寂紙上。然而,這里有比大海更寬闊的祭奠,有比礁石更結實的稱頌,穿越千年,縱然壁斷坦殘,依舊挺立不倒。
到北戴河第四天,集體出行去山海關。車上作家們眾說山海關的傳說。走下車來,眼前覆壓一片新舊古跡,在燕山與渤海之間,撼人耳目。
作為歷史上的軍事重鎮,山海關的確是一個給人不盡追思的地方。在牧營樓看銅鐵塑形的兵馬,仿佛仍聽得到沙場點兵,廝殺陣陣。看擱淺的戰船,鐵錨巨帆,不禁令人慨嘆,遠去的只是戰爭,而戰爭留下的思考,永無止境。在土坯墻的牢房前,見一個中年男人反復走進去,退出來,幾次三番。感嘆作為景點的牢房,進去容易,出來也容易,但給予人啟示錄般的反思,沒那么容易翻過去。
尤其是長城,“巨人”到了這兒不想再走了,斷然飲頸入水,是放下身前身后事立地成佛?還是目睹過太多戰爭與死亡,念天地無力,獨愴然時,選擇以此對人類和歷史守口如瓶?
長城入海的石城叫老龍頭,為明長城東起點,確似一個放下驕傲選擇緘默的龍頭。“長城萬里跨龍頭,縱目憑高更上樓,大風吹日云奔合,巨浪排空雪怒浮。”滿目游人摩肩,涌向老龍頭。我與人民出版社的馬愛農老師避開人群,選一條少有人走的路拾級而下,來到岸邊,她下到淺水里拍照,我在木質臺階第四級階梯上坐下來,回望老龍頭。
長城可謂世界古代史上軍事防御的奇跡,綿延萬里,固若金湯,1987年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想來,自古留在長城根下的生命,怕比墻磚還多。多少戍邊詩人的詩篇,怎及征夫思鄉的眼淚多,更不比挑燈看劍的淚光更耀眼。一道長城,記錄過烽火連三月的戰爭年代,也見證過和談下百姓休養生息的和平圖景,反對戰爭,珍視和平,長城早已覺悟,世界還沒驚醒。今天,多邊爭端的危機四伏,戰爭與和平的反思,理應成為人類自我救贖的共識,痛定思痛,警鐘長鳴。
四
在創作之家最難忘的時刻,是去圖書室讀書,或坐在院子東面高臺上的林子間思考。
每至一個城市,時間允許,我都要去書店轉轉,固執地以為,書店雖小,比博物館更映現一個城市的靈魂。創作之家圖書室在1號樓一樓,四壁皆書,文學前輩的文集,中外名著,各類純文學期刊,擺滿書架,擺不下的堆了一地。在此遇見《北方文學》,意外遇見“我”。當年第6期《北方文學》上刊發了我的短篇小說《出租時代》。這樣自己與自己在異地巧遇,著實讓我驚喜,并感恩戴德于一種催我于低處起跳的力量。
在此讀書,如在茶室里捧茶對坐,聽“他們”娓娓講述各自的故事,在人生不經意的時候,與因虛無而更加真實的“某個人”不期而遇,成為“這一刻”推心置腹的傾聽者。閱讀是一門技藝,也是手藝,與書本對視,跟影子人交談,讓書里的人和故事不再老去。閱讀最終的受益者,自然是自己,自我塑形,獲得成長。
無求隨處凈土,閉門遍地深山。在這里,求什么?覓什么?與誰求?與誰爭?這里只是一片凈土,非生死場,更非名利場,來了便可心無旁騖。確乎,居于鬧市,卻能讓你于喧囂紛擾之外,獨守一份致遠的靜泊,難得。
書讀累了,便去高臺上坐著沉思。沐身的陽光寂靜地從松針間篩下來,斑斕地鋪了一地。飛機不時掠過頭頂,沒以為是叨擾,反覺得與機上的人,在此一時有了交集,雖不曾謀面,亦是一份擦肩而過的緣分,難得,理當感激。
在創作之家,每一次落腳都顯得神圣,因為每一次腳落在地上,極有可能踩到冰心、巴金、老舍等文學前輩留在這里的腳印,甚至無數個文學前輩的腳印疊加一起,輕輕踩上去,就有提振人心的氣力,從腳底迅速涌遍全身,啟示錄般,異常珍貴。
這是一個場,精神的道場,是精神意義上的寸土寸金。在這里想象那些令自己仰止有加的文學前輩,也曾在此如我,慢慢走,慢慢看暮色飛流螢,綠水激清音,賈島那般推敲著某一個文學細節,或某一個文學形象,神圣之感肅然起于心中。每天晚八點在多功能廳看電影,四面墻壁上掛著魯迅、巴金、冰心等老一輩作家、詩人的照片,在他們謙遜而和藹的注視里,心間頓時升騰起光芒般的溫暖,不覺如小學生坐直了身子。
思考是對內的打量,也是對外的反觀。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開篇有一個耐得住反復玩味的文學細節,影子老人,那個胖乎乎留著拉碴胡子、長著一雙雀爪手般的吉卜賽人,墨爾基阿德斯,拽著兩塊鐵錠挨家挨戶地走著,大伙兒驚異地看到鐵鍋、鐵盆、鐵鉗、小鐵爐紛紛從原地落下,木板因鐵釘和鏍釘沒命地掙脫出來而嘎嘎作響,甚至連那些遺失很久的東西,居然也從人們尋找多遍的地方鉆了出來,成群結隊地跟在墨爾基阿德斯那兩塊魔鐵后面亂滾。
作家斷言:任何東西都有生命;一切在于如何喚起它們的靈性。
世間再強大的場,也是“人”的場。創作之家這個“場”,其生命和靈性,被一代又一代作家身上的光芒不斷喚醒,成為耀眼的精神之光,思想之光,文學之光,照亮更多的文學人,走在文學的路上。燃燈者,是最無畏的神。提燈者,則是最無私的人。
同一批到創作之家度假的作家老師,各自在創作上取得了不凡的成就和影響,他們于我是在創作之家獲得提升的又一個難得的“場”。
所有的聆聽,都是收獲。
所有的收獲,都是我從成長到成熟的鋪路石。
五
我的北戴河十日之行結束了,但心頭另有一場旅行才剛剛啟程,那就是我與我的文學之旅。
離開之日,創作之家2號樓門前臺階兩旁的荷花開了,一邊一盆,一盆一朵。作家們感嘆:兩朵荷花怕是自帶新思想之光,感知離別,卻不傷別,趕著在離別的早晨開,不帶半點黯然的離愁別緒。
別的是美好,而美好早已悉數留存于心底。由此說,人生所有的別,到頭來都是與內心美好印象與認知的告別,自然也就是與自己告別。與自己作別,何苦感傷?
無論從哪兒開始,都是從自己出發。
無論從哪兒歸來,最終都回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