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到來

何衛(wèi)兵

孩子，不哭

地球的東方，有個野芹一樣的野芹村

野芹可以鎮(zhèn)靜，催醒，拔痛，止疼

野芹村里出了個母親，后來出了個我

母親，你在，我在，家就在

后來你不在，我不在，你的墳在，家還在

直至一陣風把所有道路吹散為灰塵和光輝

一定還有我倆的墳同款同在，如睡蓮比肩

一高一低，高低相依，頭頂日在月在

安詳才叫始終！野芹村里始終有野芹

野芹可以鎮(zhèn)靜，催醒，拔痛，止疼

“孩子，過來，我們不哭！”

野芹草本，莖直立單生，學名骨緣當歸

四月的街

四月的街，只有尾巴是醒著的

像一條河，欸乃一聲，用搖櫓來預言

吸納回音，細風翻曬著樹葉

就像纖手撫過光亮的貓背和琴弦

萬物拜伏，如醍醐灌頂

光似公主踱著方步，邁一步

街綠就深一寸

當作訣別，街上春天的最后一瓣花事

落在貓的鼻尖。貓的呼吸只是

頓了一下就又變成了街道和玻璃

廊橋倏忽來個貓拱背，站起走起

一場夏雨清亮。橋已潮潤

選擇快樂

噩夢中醒來，睜眼仍一片漆黑

突發(fā)地震，房頂亦已傾斜

一顆飛彈破窗而至，落于床前

硝煙和陽光鋪填在臉上

此時，只要還能行走

就要不緊不慢地坐起

理好房間，穿戴整齊，洗漱干凈

進三炷香，認真吃好早餐

然后撿起子彈，敲起金屬鏗鏘之韻

幸福地開門而去，儼然街道之神

接住柔弱的小草引渡過來的陽光

鎖定墻角野花綻放的初遇模樣

撓撓輕風，追追閑逛的藥香

對從頭頂飄過的白云黑云說聲謝謝

停在喧聲攬客的紅房子前

允許嘻哈的童聲擠上前來

任悠長快樂的背影將整個街道覆蓋

一覺醒來，起視四野八荒

一覺還能醒來，管他春夏秋冬

黑夜的幸存者，時間的寵兒

選擇快樂吧，快樂是苦難的余糧

黃昏到來

黃昏到來，叫割，陰陽相割

割會流血，所以叫血色黃昏

血色之中最怕獨自

獨自憑欄，望鄉(xiāng)

羊牛下來，雞鴨回巢

其實是慢，慢慢，天慢慢變黑的

如溫水煮青蛙，如老年將至

其間江山如畫！當驚覺黑夜籠罩之時

不能吼！吼會引起天下犬吠

犬吠之時，姐姐定會攬我于懷中

而姐姐已歿。一年之內

三位姐姐都已相繼離我而去

好像約好了一樣

那為什么這次不事先告訴弟弟呢

哦，姐說過：姐是對的

故鄉(xiāng)在記憶的風里

欠活著一個死亡，欠日落一個日出

中秋望月

又到中秋！卻又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這是提醒你要拿不圓當圓滿

也是勸你如若錯過了十五還有十六

可何為圓滿，天都不知道，甭說月亮了

有多糟，心知道！心電圖亂碼

人間處處碰壁，只好習慣性抬頭問天

堅信遠望許愿，月亮可助輕松實現(xiàn)一切。

對于人類不斷升級的示愛和欲求

月亮無能為力，只好從空中快速逃過

但其看穿不說穿的偏袒好似助紂為虐。

眾心愈陷愈深，以為月亮可以無限制擴容

月下一秒就虧，也被萬目選擇性忽略

空歡喜也要歡，假甜更甜，心愿意麻木。

大街小巷，癡心妄想了千年

被動承受的月光，沖入涼薄秋意，淬火鋒利

嗤出素凈瑩白，去填滿坎坎坷坷

我迂疏，我不相信遠望，遠望讓我悲觀

又值中秋，我繼續(xù)夜跑，星月亂了陣腳

到了金雞湖邊，在湖水里做個記號就折返

因為餓了累了，老骨頭要回家休息

我睡覺，還夜色寂寞，還月亮自在

挑水

挑水的木桶是舊的

又散架了！剛剛又被他重新箍好

他不是箍桶匠，但王師傅教過他

他會，早年為了能見到王師傅家女兒

他主動上門，真心拜師學藝

從此王師傅家的水缸一直都是滿滿的

弟子不能關門，關門就成了金龜婿

沿著當年逃離貧窮的山路往回趕

像淚滴走回眼角，彎彎曲曲

一頭擔著水，一頭擔著月

搖著晃著，就走回青春的明眸

他拍拍山脊，蹄立長嘶

門吱呀一聲，推開幾串笑聲和哭聲

院落已空，水缸卻在

倒進水，倒進月，長出青荷和蟲鳴

蟲鳴三兩聲，村戶兩三家

清奇冷峻的光里編織著時間的結構

兜住一個個酸酸甜甜的靈魂

幸福就是想時夢成

此時，他輕輕哼著搖籃曲

獨自躺在城市邊緣的搖椅上

和夜光一起飛渡，又回了趟老家

眼角那滴明亮的光陰，像水缸

水缸又滿了一次

水缸在水里終止安靜

水是夢境，瓢飲，舔舔唇，很細膩

幸福就是夢醒時分不醒來

他老了，醒不動了

那紅花，那素手

那紅花，那素手

往上看，那清澈的眼，那真誠的笑

桃林十里，盛開的天空拯救了沉寂

一瞬間，他的大腦混沌一片

春風在花開撕裂的疼痛中迷失

一群馬站起來，畫筆停在空中

燃燒，由內而外的狂野

聽見她輕喚他的名字

眼見她用盡力量，向他振翅一飛

卻滿地是初戀的羞怯

看著她領著春風走過，赤腳

很快和春色融為一體

只剩粗重的呼吸讓空氣激蕩不已

升溫了。才看一眼，他就紅了

眼紅，腳紅，心紅，臉紅

還有此時的太陽紅

一生中的春天就這么多

幾十次的擦肩而過，輸給一個靈魂

今年今日，畫布依然空空如鏡

寫生的，已成老生。嘆息的，繼續(xù)向晚

清澈依舊，她永遠不老

馬蹄聲遠，鏡中桃林景深

鏡子是個多么熟悉的陌生世界

墓碑

啞語。流行語。獨詞句

預留的一扇天窗，對著它

墓里墓外一對一視頻聊天，一起

看窸窸窣窣，看星星月亮

毋庸文飾，墓碑是一塊方形石

生于山石不是山石

有許多多余的話語攪拌在里面

固化成偏見和簡單

碑面無皺無畫，隱約有“之墓”之形

留白處有石匠的喜悅和世俗的疼痛

現(xiàn)在，緣何成了鄰居家的豬圈圍欄

墓碑和豬，背靠背

互為依靠。被豬背磨成石鏡

凈亮而溫涼，許多年了

等中秋

等中秋，等團圓

一片葉子風里盼雨里望

直到咯血，離落

直到躺向地面的剎那

帶淚的回眸

突然看到天上一輪萬花筒似的滿月

幻境深深

微笑在地面上鋪開

微風本想托住最后的微笑

讓微笑再漂一會兒，直至聽到回聲

月色卻給了微笑最后一壓

枯葉立即轟然落地

羞愧的月色消隱于霜白

一個人慢慢走過

腳步提心吊膽

不敢打擾枯萎的孤寂

彼岸花開在路邊

潔白的紅，蒼蒼而化為永恒的白

走失在月色之中

遼闊的妒忌

久違了，又是一個中秋

他千里迢迢來看我

我們照例對飲對羿，合舞合唱

于是，孤寂的滿月心生妒忌

就在我和他中間橫插一杠

筑起一堵遼闊的月色

月色里飛滿有毒的霜粒

“他是我去世多年的老爸！”

我大吼一聲！月色羞愧難當

躲進了黑云后面。我和父親的距離

就是一紙黑的距離。在紙內

我們繼續(xù)隨心所欲地互動

紙黑字白，紙短情長

一樹桂花點燈，照亮此岸和彼岸

我難過，滿月

不是因為你的妒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