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那個人就是趙秀花。母親輕聲說。話音剛落,趙秀花抱著孩子就邁進了我家院子,一刻沒停,一雙粗布布鞋就跨過了門檻,又很快站定,神情莊重地對我母親說,嬸子,稍等一會兒,咱教會里的同林、秀林、二妮子、趙三炮也都來。人多了,力量也就大了,神聽得更清楚。到時候,咱們一起誠心禱告,俺叔的病就好了。我母親虔誠地點點頭,但還是一臉狐疑。
我坐在炕沿上,滿心的郁悶和焦灼。在我以前的意識中,這個年代,誰會在六十歲出頭就會罹患重病,進而訣別人世呢?我以為,人是堅韌的,不太容易被摧毀,尤其是我生性善良的父親。可沒想到,這種災難卻會很快地降臨在了我父親身上。我這次回來,就是來陪侍他的。
此前八月,一個炎熱午后,我在西北的單位接到電話,是弟弟,他帶著哭腔說,哥,快回來吧,檢查了,咱爹得了癌癥。我啊了一聲,覺得異常驚詫,旋即又悲從中來,起身走到主任辦公室,說了實情。他說,那你趕緊回去看看吧。
傍晚時候,我從北京轉車到邢臺,下車,就打車直奔醫院。那時候,據說上午吐了一臉盆血的父親剛剛清醒過來,躺在幾個人的病房里,一臉的沉靜,眼神也比較渙散。進門之前,母親和小姨就一再叮囑我說,見到恁爹,不要哭,就當沒啥事兒,千萬不要告訴他實情。這一點,我非常理解。有的人一旦得知實情,精神就會立馬崩潰,可能會死得更快一些。瞞著,說不定還可以多延緩一些時日。
進病房之前,我深呼吸了幾口,讓自己緊繃的臉放松下來,又使勁笑了幾下,算是疏松臉部肌肉。
我喊了一聲爹。然后坐在他的床邊,拿起他已經洗干凈了的手,不住摩挲。爹看到我來到,微弱地說,回來了。我看著父親一輩子瘦削的臉,已經沒了牙齒的嘴巴,下巴上硬扎扎的白胡須,努力擰出幾點笑,對他說,爹,我回來了。你病了,但不要緊,還是十二指腸潰瘍,沒啥大問題。就在這里住幾天院,治好了,我就帶你回家去。
爹的眼睛還是那么安靜,一點波瀾也沒有漾起,他的這種表現讓我驚訝。過了好一會兒之后,父親說,好,沒事的,即便是有啥大病,我也不怕的,反正就是一個死。誰到最后還不是一個樣兒?
母親說,你出去待一會兒吧。此時,趙秀花的眼睛也看著我,里面充滿無聲的征詢和要求。我嗯了一聲,給父親掖了掖被角之后,跨出了門檻。我還沒回身,趙秀花就把房門關掉了。我驚異了一下,迅速明白,這或許是他們禱告時候所需要的一種措施,大致是防止遭到打攪。站在院子里,冬天日光依舊好。這些年來,南太行鄉村總是連著暖冬,一直到春節前后幾天,才會下一場比較大的雪。其他時間,太陽的溫度好似春天,在院子里背風的地方稍微坐一會兒,就覺得渾身燥熱,甚至還會出汗。前幾天,我和弟弟,一起把父親從炕上抬了出來,把他放在院子里的木床上曬太陽。
起初,父親是反抗的,他說他暈得很,一動就暈。我無法理解。人在病中的百般滋味是其他人不可能體驗到的。在院子里躺著,父親依然用被子緊緊捂住頭臉。我和弟弟坐在床邊,跟他說話,講故事。父親一聲不吭。明晃晃的日光下,我覺得了悲涼。中午給他喂飯,父親說不吃,吃不下。我端著飯碗,看著這一位即將離世,但仍在人世的病痛中備受煎熬的人,又是一陣心酸。放下飯碗,我去了村里,到二大爺家里。
二大爺是我們村子里最年長的男性了,爺爺輩的人,早就沒了。
我問二大爺,俺爹(的病)咋樣?
二大爺粗大的手指夾著我給他的香煙,另一只手在指節間飛快挪動。然后作若有所思的狀態,眼睛看天,俄頃,再低下來,看著我說,今年里面,應當沒事,能挺過明年三月的話,說不定還能活幾年。我心焦而虔誠地看著二大爺。二大爺頓了頓又說,2009年是己丑年,恁爹屬狗,為戌狗。丑是土,己也是土,土太重了,犯沖克,還有刑傷,要是能過了辰土月,到寅月,就好了。要是過不了農歷二月,那就沒法子了。
屋里傳來整齊的聲音,好像小學生誦讀某一篇課文一樣。我母親也在其中。大約一個多小時,門開了。屋里的人一一走了出來,個個臉帶微笑,好像剛剛經歷了一件幸福的事情。我也微笑著看著他們,叔叔、嬸子、嫂子、大伯一一地叫,算是對他們的禱告表示感謝。最后一個出門的是母親。我快步進屋,走到父親炕邊。這時候,父親醒著,又趴在炕沿上抽起了香煙。
父親一輩子嗜好香煙,有錢的時候,買幾毛錢和一塊多錢的卷煙抽,沒有了,就自己卷旱煙抽。為此,母親總是埋汰父親說,抽那個東西有啥用唻?花錢不說,還傷身體。特別生氣的時候,還罵父親說,抽吧抽吧,抽死你算了!小時候,我也覺得煙味難聞,很討厭。長大之后,也不知道怎么著,也抽起了香煙。少小時候沒錢,不能給父親買煙。自己有了一點工資,每次回家,都要給父親帶幾條香煙。父親笑著接住,那種幸福感,不抽煙的人是很難理解的。
我趴在父親的枕頭邊,輕聲問他,爹,喝水不?父親說,不渴。我又小聲說,爹,剛才俺娘和趙秀花他們禱告了,您有啥感覺沒?父親抽了一口香煙,哼了一聲說,這個,是瞎胡鬧的,能有啥感覺?
我哦了一聲。
我其實是想聽到父親說,經過趙秀花和母親的一番盡心禱告后,父親能覺出一些什么,比如剎那間的幸福、身上的某種輕松感,哪怕只有一陣的所謂的高興……可是父親連想也沒想,就否定了。我有點難過。自從父親罹患胃癌,我絕望與悲傷之余,內心里還跳躍著很多不切實際,但卻又異常迫切的想法,我在渴望和幻想奇跡,比如通過母親和趙秀花一些人的禱告,再比如,借助一些道家的方法,最好的是,某些神奇的藥物,能夠使得父親的胃癌神奇地痊愈。
我想一定會的,可是又很迷茫。
因為這場病,父親終于安閑了下來。此前,他也生過很多次的病,哪怕是頭上被砸出窟窿、肋骨折斷等等,也都沒有進過醫院。
這是一個操勞了一輩子的農民,一輩子沒有好好休息過一天的苦人,因為患了這場大病,再也不用爬很高的山坡,不用在田地里風吹雨淋,不用再去背著蛇皮袋子,到很遠的城鎮或者郊野去打工,維持家里的生計了。可他的生命也在時間和勞苦之中,耗盡了所有的生機,余下的只是病痛,還有更可怕的死亡。
日落的時候,南太行鄉村的山風愈加猛烈,從四面的峰巒之間呼呼而來,吹在人身上的感覺,就像是無數的刀尖同時在刺割。母親做好了飯,我們圍坐在屋地上吃。父親躺在炕上抽煙。現在,他已經吃不了太多的東西了,只能以氨基酸、葡萄糖之類的藥劑維持生命,時不時還被劇烈的疼痛,折磨得叫聲不斷,尤其在深夜,帶著一種凄厲與驚悚。我趕緊給他打針。打一針,就會緩解幾個小時。
我正要起身舀飯,門忽然開了,與此同時,還帶著一聲問候,說,吃飯沒啊!這是我們南太行鄉村最普遍的問候語。我一看,又是趙秀花。這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懷里依舊抱著一個兩歲大的男孩,帶著一身的寒氣,闖進了我們家。母親起身謙讓,請趙秀花再吃點飯。趙秀花一屁股坐在我家正墻根的椅子上,先是給她的孩子解開厚厚的大氅,然后又把胸前衣服撩起來,露出白花花的乳房,把奶頭塞進孩子的嘴里。
因為趙秀花在,我就到弟弟家來,兄弟兩個商量父親的后事。我的語調與內心一樣的悲傷。可是,作為兒子,我們不得不面對父親去世這個即將到來的現實。我說,這天地間要是真的有神靈多好,不論是上帝還是上蒼,能治好咱爹的病,花多少錢我都愿意。弟弟說,要是真的有奇跡就好了。咱爹這么善良的一個人,才六十三歲……唉,我也跟著嘆息。末了,我問,這個趙秀花就是前幾年,在他們村鬧過古怪事兒的趙秀花嗎?弟弟點點頭說,就是她。
那時候,父親還是一個壯年男人,除了勞作和打工,即使春節期間在家,也被母親攆著掏廁所、翻土糞、背石頭壘石墻,幾乎沒有一天是閑的。有時候,父親哎呀哎呀地叫著,說累得想歇一會兒,母親卻說,人來世上就是干活的,不干活,拿啥供孩子老婆吃穿用啊?有時候我看不過去,幫父親說幾句好話,可母親也不依不饒,說我們父子倆都是大懶漢。
相對于我們家,趙秀花的家境算是比較好的。
她家在十里外的張家鋪村,她爹當過幾年的大隊會計,上有一個姐姐,下面還有一個弟弟。湊巧的是,她弟弟居然和我是高中時的同班同學,而且關系還不錯。
多年前,有一次,另外一個同學湊近我,語氣極其詭秘地對我說,嘿,你知道不,張家鋪出了一件大稀奇事兒。我這個人天生好奇,急忙說,啥事兒?那位同學四處張望了一下,確認沒有其他同學在附近,便又壓低聲音說,昨晚上,都深夜一點多了,張家鋪村突然響起了鞭炮,噼噼啪啪地響了起碼五分鐘時間。我止住腳步,驚奇地看著那位同學說,不可能啊,即便是有啥紅白喜事的話,誰也不可能深更半夜放鞭炮啊。那位同學得意地笑了一下,故意賣了一個關子說,瞧瞧,瞧瞧,這你就不知道了吧。
回家路上,我一直在想,這究竟是為啥呢?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深更半夜在小賣部里做那個事兒,大致算是比較正常的吧,即便兩人不是夫妻。可他們的事兒,又讓誰知道了呢?還鬧笑話似的在人家門口燃放了一掛鞭炮。本來是一件隱秘而快活的事兒,一下子就滿村知道了。我開始以為,這件事肯定和我無關,誰知道,幾天后,給我講這件事的男同學又惡作劇地告訴我說,你知道不,那天晚上被人放了鞭炮的那個女的,就是你最要好的同學趙秀強的親姐姐趙秀花。
深夜的南太行鄉村,風用力撕拉著枯敗的茅草,在整個大地上藕斷絲連。我躺在父親的身邊,聽著他均勻的鼾聲,一方面覺得安慰,這世上,還有比重病的親人能夠睡著,并發出鼾聲更好的事情嗎?另一方面,卻也覺得驚悚。死是自然界當中每一個生靈的禁忌和災難,是所有人避之不及且又不得不面對的一個嚴峻課題。此前,我和弟弟商量完事情,回到父親的炕前,趙秀花已經走了。我趴在父親枕邊說,趙秀花剛在給你說的那些,爹,你信不?父親哼了一聲,對著屋梁說,一輩子了,啥也沒信過,現在讓我信,我才不信呢?我嘆息一聲,對父親說,信了也好的,爹。父親又哼了一聲,信也沒用了,還是不信了吧。
我黯然。我知道,父親一輩子沒有信過任何宗教,從小,他在偏僻的南太行鄉村生活并經受世間的各種磨難和苦楚,雖然不識字,也知道幾個大的宗教,但他就是沒有明確信什么,更談不上堅定和篤誠。唯一可以證實的是,父親與眾多的鄉親們一樣,信仰萬物有靈。比如,在我小的時候,他就給我講過各種妖精的故事,而且,那些故事的發源地和影響的人,大都是村子里的,還是熟人。比如他講忽然神秘死去的一位爺爺,整個人都好好的,傍晚打柴回來,剛進家門,就對他母親大聲說,娘,我去給后山的狐貍精當女婿去了啊。說完,就倒地死了。
還有村里的一個大爺,早些年砍了水井邊的一棵大白楊樹,樹剛放倒,也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了一條條的青蛇,把倒地的楊樹纏了個密不透風,繼而,那些蛇又開始朝著砍樹的人游過來,氣勢洶洶。這時候,村里一個作巫婆的人看到了,急忙跪下來,一邊禱告,一邊叫人回家拿了黃表紙、柏香、紙錢之類的,在井邊點燃,然后開始作法,持續了好一陣子,眾多的青蛇眨眼之間不見了。
父親講的時候,滿臉的虔誠,還有略微的驚恐。還有幾次,他告訴我說,天黑了的時候不要去后山的黃石巖,和水井附近的老房子里……我好奇地問他,為啥呢?父親說,哪里都有不干凈的東西,一旦上了人身,不死也得褪層皮。我害怕,連忙點頭答應。……而現在,父親卻為什么啥也不信了呢?尤其是趙秀花一再勸他信的上帝。
我也是在外工作幾年后,有一次探親,才知道趙秀花已經嫁到了劉家村的。關于她的事情,除了夜半被放鞭炮之外,還有人說她和她們村里一個早年放炮時候,不小心被崩瞎了眼睛的同村人廝混,那時候,她還沒出嫁,是名副其實的黃花閨女。還有的說,趙秀花還打過幾次胎,也都不知道是誰的種子。這類事情,在鄉村流傳得很快,人的舌頭很像是鋒利鋼刀。
趙秀花嫁給了我的一個堂哥。這個堂哥,也算是一表人才,早年在部隊當兵,退伍回來,就和趙秀花結了婚。每次見到她,或者堂哥,尤其是他們倆一起下地干活,或者在路上行走的時候,我心里就有點不舒服。這種感覺其實很無聊,也沒有什么意思,可總是時不時地冒出來,連我自己都覺得荒唐可笑。一個女人,無論婚前怎樣,現在如何,嫁人了就好,和自家男人關系好就好,之前和以后,誰能說清楚?人生的本質是無常,誰也不會料定這一生為什么是這樣那樣,也沒有人可以預知將來的人生又是哪樣。每個人都長著眼睛,懷揣著心,看起來都是明亮的,可實際上,絕大多數是在暗夜里摸索著行走并且走完一生的。
也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趙秀花和她的丈夫,甚至十多歲的女兒也都皈依了基督教。我怎么也不會想到,一個偏僻之地的農民,怎么會和外來的宗教搭上關系呢?若是趙秀花及其一家只是信仰,我覺得沒什么驚奇的,可他們一家人相當虔誠,每年自費去附近一些地方傳教,把自己家的房子改成聚會的場所,即使開一個小飯館,也并不怎么用心經營,攢了一些錢,就用作修建教堂的費用。
第二天一大早,日光稀薄,趙秀花又抱著孩子出現在我們家,依舊是一身棉衣,看起來臃腫,且又邋遢。一進門,就坐在我們家正墻下的椅子上,一邊奶孩子,一邊對我躺在炕上的父親說,叔,覺得輕巧點沒?父親嗯了一聲,算是回答她。從父親的口氣中,我都明顯地覺得了一種輕蔑。
我覺得不好意思,就把話題岔開。說了自己在外面遇到的一些奇怪事情。趙秀花認真聽,然后她總結似的說,這人啊,都有顆心,這顆心里面,裝的是世界上的五花八門,可你的心再大,位置再高,生活再富裕,這一切,還不都是上帝給的,上帝總是在不斷地揀選人、造就人。別看那些人這樣那樣的,要是沒有上帝,哪里來的人?人又怎么能好好生活呢?
我連連點頭。
父親翻身,大聲咳嗽,又伸出手,去摸香煙。我看到了,就急忙給他拿出一支,幫他點燃,再放在他嘴邊。我知道父親不怎么耐煩趙秀花的宣講。可是,我覺得趙秀花所說的其中一點是正確的,便開口說,人是要有敬畏感和感恩心的。無論世上的一切,包括人在內,是不是上帝造的,賜予的,但我們日常所用,生活損耗之類的,對于滋養和照亮我們的,人人必須心懷感恩。趙秀花嗯嗯點頭,說我說得對。又夸我說,畢竟是讀書多的,文化深的,一說話就有深度。
我笑笑。
我問她堂哥即她丈夫去哪里了?趙秀花一邊把乳頭從孩子嘴里拉出來,一邊往下放衣服,低著頭說,這不,他又去山西了。上次他去,據說那邊的情況很好,宣講的時候,很多人聽,有幾個當場就要信,還問怎么皈依,需要怎么個方式。我說,這是大好事啊。山西左權、和順那一帶人都比較樸實和善,肯定會信的。
我越是這樣說,趙秀花越是開心,咧開嘴哈哈笑。
那些天,趙秀花一直來我們家,大致就是這一次笑得開心了。我的話,可能也激發了她的興趣。我話音剛落,趙秀花又說,可不是啊,前些天,東溝村那個老仙妮子死了,她可是信了很多年的。有人不信基督徒死了幾天,身上還是軟的事實,就大著膽子上去摸了一下。哎喲,可不真的咋的。那老仙妮子的尸首還真的是軟的嘢!這一下,又有幾個人當場信了。說到這里,趙秀花突然說,哎呀,有水沒?我急忙起身,從碗柜里拿了一只干凈的碗,給她倒了一碗白開水。趙秀花吸溜了一口,舔了舔嘴唇之后,又說,就拿俺自己家來說,今年夏天……哎呀,就是下大雨那天,俺一家人都在趙家村做禮拜,早上去的時候,太陽大大的,想著下不了雨,就沒管。誰知道,下午雷聲轟轟隆隆地,挺嚇人。不一會兒,就下起了大雨。俺家那口子開著三輪車就急忙往回趕,匆匆忙忙地回到家,卻看到晾曬的麥子,都已經裝好了,放在俺家的屋檐下面,一點都沒濕。俺開始以為親戚們或者鄰家給裝起來的,可問了一個遍,都說沒有。你看,這肯定是上帝感念俺們的虔誠,派天使給俺裝起來的。
說到這里,趙秀花又端過碗,喝了幾大口溫水。
哎呀,哎呀……父親又發出疼痛的叫聲。我束手無策,打通醫生的電話。醫生說,這沒辦法,鹽酸曲馬多氯化鈉用得多了,有了抗藥性。我說,還有別的藥沒有。醫生說,可以加大一點劑量。我說多少?他說,比往常多打一支吧。我依言而行。可是,父親的皮肉都很硬了,針尖扎不進去。我只好在他腳上打。打進去了。大約半個小時,父親安靜了下來。我看著他只剩下一張皮的身子,不由得悲從中來。覺得肉身這個東西,在塵世上的歡愉與磨難都是極其深重的,是美好的,也是無可救藥的。這種矛盾的復雜,像極了人生的正反面。一種是健康時候的強壯與快樂,一種則是病痛時候的劇烈煎熬與折磨。
這世上的萬事萬物,都在其中。
村子里不時傳來零星的鞭炮聲,在溝谷里跌宕。又一個人間的春節就要來到了。父親的病愈加深重。盡管,罹患重病的人來日無多,可生者還要生活下去。在生與死之間,有時候真的混沌不清。除夕夜,我和弟弟陪在父親身邊,兩人你看我,我看你。我覺得特別悲傷。我們小的時候,每年春節,父親都幫著我們燃放鞭炮,尤其是二踢腳,威力大聲音也響亮。那時候,我們都盼著長大,盼著自己也能像父親那樣,若無其事地燃放二踢腳。還可以到爺爺奶奶家拜年,給他們磕頭。爺爺奶奶會讓父親吃他們做的羊肉餃子。到別的長輩家,也會吃很多東西。有的,還給我們鞭炮。父親也會和他的堂哥堂弟喝幾杯酒,說些高興的話。可現在,父親只能躺在炕上了,疾病使得他無法再和我們一起,歡快地過春節了。
我們也長大了,長大了的人,總是很討厭過春節。過一個春節,就長一歲。往不吉利的方向說,每過一個春節,就距離死亡近了一步。
大年初一,我和弟弟早早去長輩們家拜了年,回到自己家。父親躺在炕上,大家都知道他病重,也就不再給他磕頭拜年了。這是南太行鄉村的一個約定俗成的風俗。在這個時候,不僅我們和村人都知道父親不可能再有幾天活頭了,就連父親自己也清楚不過。但父親從不絕望,也不哀嘆,躺在炕上,覺得難受,就讓我們給他翻個身,我們也經常給他理發、刮胡子、洗腳、剪指甲。
直到此時,我才確信,幻想的奇跡不可能發生在父親身上,但父親也沒有覺得死亡有什么可怕的。想吃的東西,他會說,我們做給他或者給他買回來。這時候,父親想說的話可能也極少,我在他身邊,常常是,我不說話,他也不說。
父親在這個時候采取的態度,完全是無所謂的。可能,死亡對他來說,既不可怕,也不榮耀,而只是一種過程與結果。
春節僅只是大年初一那一天,讓人覺得了一種吉祥和熱鬧,還有一種一切都翻新了的感覺。到初二,一切就都恢復了正常。如此來看,所謂的春節,也只是一個時間中人的某種心理和精神寄托,儀式感很強,但很快就會松懈下來。
天氣一天天地好了起來,到初五,就恢復了去冬時候的溫熱。父親仍舊躺在炕上,一天天地輸液。這是維持他活下去的最后辦法了。可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僵硬,針尖都難以扎進去了,從胳膊、手臂,到腳面和小腿上,再到頭上,幾乎每個部位都扎過針。看著他越來越衰敗的肉身,我郁悶不堪,但無處發泄。
大年初八那天,我帶了一條香煙,又去找二大爺。二大爺說,上回我去恁家了,看恁爹的精神還很好。唉,恁爹這個人,一輩子很少說話,光知道干活、掙錢,在村里也從不找事,對誰都挺好,是咱們村里最好的人了。我說,那好人怎么不長命呢?二大爺說,好人從來是不長命的,你看那些忠臣良將,哪個善終了,又有哪個好死了?唯一的,可能是李靖、郭子儀等少數幾個了。我說,這是為啥?二大爺又說,不為啥,好人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完成了應當自己做的事情,就回天上去了。哪兒還能留在人間?
我哦了一聲。
二大爺又說,恁爹的精神好,還是管大用的,人活的,就是精氣神。精排在第一。你想想,這多好,多重要啊!我不住點頭。二大爺又點燃了一根香煙,說,不過,該準備的(東西)就準備吧,孝衣、棺材,該通知人了。我點點頭,又搖搖頭。乞求似的看著二大爺皺成干核桃的臉說,難道就沒有啥辦法,讓俺爹好起來?二大爺說,要是早點查出來的話,做個手術,再調整一下起居方位,再用點化煞的方法,說不定恁爹還能躲過這一關。可都到這個時候了,神仙恐怕也沒那個本事了……
回到家里,我正要給母親復述二大爺的話,卻聽說,趙秀花無緣無故地跑掉了,跟著一個外地來的男的,也就是大年初四的事兒。這不,電話關了機,家里人找遍了親戚家和附近的旅館旅店,也沒找見個人影兒。
我驚詫了一會兒,也沒有覺得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人是活的,要是想跑的話,就是捆在梁頭上,該跑還是跑。可有一點,我想不通。那么虔誠的一個人,已經是三個孩子母親的趙秀花,怎么說跑了就跑了呢?而且,還把剛滿三歲的孩子留在了家里。
弟弟參與了找尋趙秀花的活動,我守著父親。
二月二剛過,麥苗就一下子抖擻起來了,青青的顏色,使得仍舊枯燥的田野陡然有了生機,風中的暖,渾然有了新的意思,去掉了冬天的冷厲。父親精神依舊好,只是疼的時候會叫喊幾聲,其他時候,都是沉默的。我實在想不通,父親為什么會是這樣。在人生即將走完的日子里,一句話都不多說,依舊保持了他堅持一生的沉默寡言。好些天過去了,趙秀花還是沒找到。堂哥一家人也逐漸接受了這個事實。
二月初九傍晚,父親突然覺得餓了,吃了十幾個餃子,又抽了幾支香煙。半夜,父親在大口喘氣,像是氣緊的樣子,我打開燈,看到父親臉色青紫,手在亂抓。我急忙喊醒了母親和弟弟。母親說,唉,恁爹快走了!恁爹快走了!我掐著父親的人中,使勁喊爹,一聲一聲地喊,弟弟也是。
父親緩過來了。可在凌晨一點的時候,一口氣沒喘上來,人就沒了。放聲號啕是讓人覺得兒女們孝順的有聲信號,可是面對逝去的父親,我一聲也哭不出來,盡管心里悲傷得檣傾楫摧,風雪交加。我知道,我不是不愛父親,也不是不悲傷,而是還沒有尋找到合適的方式與出口。這時候,二大爺來了,他按照道家或者說傳統的方式,指揮前來幫忙的鄉親們,把父親尸體放在屋地上,要過橫梁的時候,讓我和弟弟一定要大聲說,爹啊,過橫梁了啊!把父親放在棺材里的時候,也要我和弟弟說,爹啊,上路了啊!把靈柩放在麥場上的時候,要路過幾道橋梁、拐幾個彎,每一次,都要告訴父親說,爹,過橋了啊,拐彎了啊。三天后,把父親往墳地送的時候,二大爺叫人買了二十四枚大鐵釘子,棺材前后左右,每一處釘六枚。
這時候,我才開始放聲大哭,哭得是昏天黑地,鼻涕橫飛。到墳地里,二大爺說,誰也不能哭了啊!并說,這時候誰要哭,也會把自己埋進地里去的。
哭聲戛然而止。我也是。二大爺又讓我拿了一把鐵锨,鏟了滿滿的新土,又讓我站在父親的棺材上,把土放在上面。隨后,幫忙的人才開始鏟土,一直把父親的棺材埋住,又隆起一座新的墳堆。
春意料峭,頭七之后,我就要離開老家,去單位上班了。走到曠野中,遠遠地看著父親的墳堆,想著他在世時候的音容笑貌,悲傷難抑,跪在已經松軟的地上,我看到有小草的嫩黃色頭顱拱出了地面,一些荊棘根部也有一些新生的綠葉子。
我忽然想到,人歸于大地,大致也是再次回到混沌的一個過程。
幾天后,在西北的單位,我無意中聽說,消失了差不多兩個月的趙秀花,突然又回到了村里。別人問她這些天去哪里了。趙秀花笑著說,她去了河北保定獻縣的一個教堂,還說,那個教堂是在中國最大的了。里面的人特別多,來自中國的各個地方,還有香港和澳門的,甚至還有很多外國人,我問弟弟說,趙秀花信教信得還那么虔誠嗎?弟弟說,可不,不僅虔誠得不得了,而且,還當了牧師,主管咱們這邊一切教務的事兒。
我哦了一聲。弟弟又說,還真是有意思,你知道不,咱二大爺這會兒也真的做起了道士,在后溝老村里邊,找了一座還能住的破房子,讓兒子閨女給他收拾了一番,起名恒一觀,他自己呢,也還穿上了道士服。挺有意思!
聽到這里,我笑了笑,卻不知道說點什么好。
責任編輯:尹曉燕? 包成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