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宏超

[摘 要] 將行動者網絡理論引入社交媒體虛假信息的動態生成原因分析,遵循該理論框架,通過對不同行動者及互動關系的分層闡述,挖掘虛假信息的生成條件與狀態,并據此提出相應的治理啟示與思路,實踐目標在于從源頭上減少并遏制虛假信息的生成。
[關鍵詞] 虛假信息成因 虛假信息治理 行動者網絡理論 動態分析
[中圖分類號] G235[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1009-5853 (2023) 02-0061-09
The Dynamic Causes and Governance Suggestions of False Information on Social Media: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ctor Network Theory
Hu Hongchao
(School of New Media,Peking University,Beijing,100871)
[Abstract] This article introduces the Actor Network Theory into the dynamic generation analysis of false information. In accordance with the theoretical framework,the generation conditions and states of false information are explored through the layered exposition of different actors and interactive relations,and the corresponding governance suggestions are put forward accordingly. The practical goal is to reduce and curb the generation of false information from the source.
[Key words] Causes of false information Governance Actor Network Theory Dynamic analysis
虛假信息在互聯網尤其是社交媒體中的傳播已是不容忽視的議題,社交媒體中充斥著大量的虛假信息,容易誤導、欺騙公眾,甚至是政策制定者。為了保護真相的傳播,避免真實信息被虛假信息淹沒,以及促進信息生態與網絡空間健康發展,需要對虛假信息進行治理與監管。然而,在設定并實施適當的、合理的、有效的治理與監管措施之前,需要對虛假信息現象進行更細致的理解,包括虛假信息的生成現象,即虛假信息為何以及如何生成。虛假信息被認為是一種交際現象(communicative phenomenon),是人、實踐、價值與技術的“集合”(assemblage)[1]。遵循行動者網絡理論視角,本文就社交媒體虛假信息生成現象中的各類行動者及其之間關系進行系統分析,旨在回答問題:哪些行動者出現于社交媒體虛假信息的生產與傳播,他們在這個過程中都扮演了什么角色、發揮了什么作用?并在此基礎上,以治理虛假信息為導向提出若干思路與建議。
1 行動者網絡理論:虛假信息研究的新視角
回顧既有研究,學界與業界均對社交媒體中的虛假信息現象給予了相當的關注。其中,傳播與治理是相關研究焦點。既有研究提出需要國家、社交媒體平臺、用戶、專業媒體、公益組織等各方力量,并針對“事實核查”“內容認證”等具體措施提出技術期望[2][3]。相比于諸多聚焦虛假信息流通過程后期環節的研究,較少研究關注前期環節,即虛假信息如何以及為何生成。從形式上看,社交媒體的平臺格局與傳播特征為虛假信息的生成與傳播提供了溫床,不僅是因為社交媒體的技術賦權給了大量信息涌現與傳播的可能性,算法等機制導致的“信息繭房”“回聲室”效應更加劇了社交媒體用戶社群的分化與極化[4]。還有學者指出,公眾對如健康信息一類的信息因具有高度專業性與剛需性而存在復雜認知,再加上專家話語權微弱,導致虛假信息層出不窮[5]。魯賓(Rubin)從傳染病學領域借用調整并構建了關于虛假信息的三角模型,虛假作為致命的病原體,網絡媒體作為有利的環境,輕信的讀者作為易感宿主,三者的相互作用是導致虛假信息發生的原因[6]。
總體來看,就虛假信息治理問題而言,盡管部分研究提出了相應的措施建議,但并未將治理問題與生成現象結合起來,缺乏遏制虛假信息源頭的目標導向;就虛假信息生成問題而言,學者們分別從媒體特征、用戶特征等不同角度具體討論了不同情境、不同種類虛假信息的生成原因,但總體缺乏系統性、綜合性的視角,也缺乏一以貫之的理論框架作為論據支撐。作為一種依托網絡系統模型呈現行動者之間動力關系的社會科學研究方法,行動者網絡理論(Actor-Network Theory,ANT)可以為我們理解虛假信息現象提供一個合適的框架以及新鮮的視角,因此,本文嘗試引入行動者網絡理論,旨在為社交媒體虛假信息研究尤其是探討其生成問題提供一個新入口。
行動者網絡理論既是一種理論,也是一種研究方法。它遵循一種建構主義的邏輯,并不假定存在偉大的真理或更大的社會結構,相反,純粹地關注社會網絡中可觀察到的互動[7];其重點在于考察關系網絡以及其中行動者群體的行動與互動,其核心是異質網絡(heterogeneous network)[8],并試圖以同樣的方式公平對待人類與非人類行動者。根據行動者網絡理論,所有社會現象都被視為異質網絡的效應或產物。但在實踐中,并不需要處理無窮無盡的網絡分支,經驗性應用該理論的一個主要焦點是:基于一個特定環境,試圖去追蹤或解釋建立并維護相對穩定的利益網絡的過程,研究可觀察到的行動者之間的相互作用,同時將社會與世界簡化為物質聯系[9]。幾乎沒有特定的情境可以被排除在行動者網絡理論可能的應用領域之外,有學者分析發現行動者網絡理論被廣泛運用于新聞、政治、環境科學等多個研究領域[10]。行動者網絡理論的提出,為研究不斷變化更新的信息活動提供了一種視角與方法[11],既有研究已驗證了將行動者網絡理論應用于不同信息議題的可行性[12][13][14],有部分研究者將其與新聞學議題結合[15][16][17]。對于虛擬社區等技術交流與交互環境,科諾爾(Conole)等人明確指出行動者網絡理論的適用性[18]。另外,該理論也適用于諸如突發事件謠言治理、危機事件噪音治理等網絡信息治理問題[19][20]。
綜上所述,基于行動者網絡理論的內涵邏輯以及相關應用性研究成果,該理論已被證明可作為信息研究的理論框架,且對于社交媒體一類的網絡信息環境具有適用性,可用來分析網絡現象與用戶行為。因此,同樣地,本文將該理論應用于社交媒體虛假信息的生成現象與動態成因分析,旨在遵循該視角,探討不同行動者(包括人類與非人類)之間如何互動進而建構虛假信息生成網絡,追溯源頭、總結規律,意義在于:第一,將行動者網絡理論引入社交媒體虛假信息研究,創新并補充了一種研究視角與框架;第二,遵循行動者網絡理論邏輯,更加系統、動態地觀察虛假信息的生成過程,有利于客觀且全面地看待這一社會現實;第三,通過解析不同行動者在虛假信息生成過程中的交互效應,可以以遏制源頭為目標,為虛假信息治理問題從各個維度(即不同層次的行動者)提供解決思路與策略依據。
2 社交媒體虛假信息的動態成因:行動者網絡分析
遵循行動者網絡理論的三個主要原則,人、技術、社會等各種各樣的行動者都參與并影響了信息活動,并完成更新、互動與重塑,從而達到一種相對穩定的平衡狀態。針對社交媒體虛假信息生成現象,為了更加清晰、系統地剖析其行動者網絡,本文將行動者及其互動而成的關系網絡主要分為4層并逐層闡釋,從內部看,低層網絡是高層網絡的基礎;從外部看,社交媒體虛假信息由4層網絡共同演變而產生。從微觀到宏觀、從簡單到復雜、從核心到外緣分層勾勒行動者網絡概貌,更有利于有針對性地挖掘其中不同維度的行動者的角色與作用。
2.1 第一層網絡:用戶與信息的基本連接
在信息生產活動中,人與信息是最基本的兩個行動者要素,由此,社交媒體用戶與虛假信息連接而成了社交媒體虛假信息生成的第一層網絡。此處所言“用戶”,是一種針對社交媒體使用者的一般性概念,可以觀察到的直觀體現為社交媒體賬號,賬號是個體在互聯網空間中的一種虛擬代號和替身,反映著真實世界中的人作為行動者如何與虛假信息構成基本連接并參與到虛假信息生成的行動者網絡中。
社交媒體用戶基于不同需求和動機生產虛假信息,使用特定的策略與技巧,如對語句結構的編排、對修辭與情感的利用,對內容載體的選擇等,并以文字、圖片、音頻、視頻等媒介形式呈現出來,以不同詞語、句子、色彩、線條、聲音、像素等元件構成多種多樣的內容。從生產角度而言,第一,用戶具有追求個人存在感的需求,增強存在感是用戶參與在線社交網絡的重要訴求[21],制造虛假信息是博得關注的方法之一。第二,用戶具有對情感支持的需求,尤其在情緒突出的后真相時代,通過虛假信息引起情感共鳴、獲得情感支持具有相對較高的成功率。第三,用戶具有對形象管理的需求,為了塑造某種“人設”,社交媒體用戶可以通過制造虛假信息以完成對自我形象的建設,這種基于個人的“人設”也可以延伸至基于產品或品牌的“品設”。第四,用戶具有對社會資源的需求,通過生產虛假信息,一方面可以獲得有形資源如金錢等經濟利益,另一方面也可以獲得無形資源如名聲、認同和社會地位等。
社交媒體用戶的多元性在一定程度上也導致了虛假信息的產生。以專業性為維度,當前社交媒體用戶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以“融合”為主要特征,專業性更強、信息素養更高的內容生產者,包括轉型升級向新興媒介靠攏的傳統媒體,以及向傳統媒體融合學習的商業新媒體平臺以及基于平臺而誕生的自媒體[22];另一類是內容生產更原生態、更隨意的用戶,由于缺少了系統審查與嚴格的“把關人”,給了虛假信息有機可乘的更多空間,而從數量上看,這類用戶實際上構成了目前社交媒體平臺的最大組成部分。
在強連接和弱連接共同作用的社交媒體中,個體常常被帶入到群體情境中,受到群體心理與群體思維的影響,社會傳染可以加劇虛假信息的復制與傳播,生產虛假信息的內容、態度、動機、行為、模式均可被傳染、復制,虛假信息的生成規模均得以擴大。同時,社交媒體對具有共同特征的個體具有集合作用,大規模網絡社群得以誕生,由此,虛假信息的傳播網變得更加組織化,組織內的虛假信息生產者彼此影響、傳染,并構成一個更大的轉譯者,去感染吸收組織外的行動者。
2.2 第二層網絡:人-技術-信息聯結系統
作為虛假信息的承載體,技術改變著虛假信息的生產方式;作為虛假信息的傳播體,技術還影響著虛假信息的接受與消費方式,進而深刻作用于人的生活方式以及社會、世界的結構。因此,在用戶與信息的基本連接之上,技術作為一種中介調和著人與信息之間的作用,從而搭建起人-技術-信息聯結系統,不同類型的技術作用于內容生產與傳播過程的不同方面,共同支撐第二層行動者網絡。
對虛假信息內容本身而言,媒介技術決定著虛假信息的內容表現。從原始工具和文字的出現開始,人類逐步經歷了媒介技術日趨復雜的過程,技術呈現越來越人性化和具身化的趨勢,而不斷變遷的媒介技術也使得虛假信息的內容表現形式愈加豐富。同時,信息編輯技術延展了虛假信息的操作空間。從簡單的文字編輯,到圖像編輯,再到音視頻剪輯技術,甚至如今發展出的深度造假(deep fake)技術,這些信息編輯技術被納入到行動者網絡中,被人或機器掌握并應用在生產虛假信息的行為上。
在虛假信息傳播網絡中,社交媒體平臺的節點互動技術為人與信息、人與人提供了連接的可能性,在可觀的用戶規模基礎上,通過互動與連接,在傳統意義上沒有關系的用戶或節點可以依靠信息形成關系,行動者規模得以擴大,行動者網絡得以延伸。而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興起與應用,節點也已不再局限于以人為中心的用戶,通過運行無實體、自動化的智能編程代理,機器同樣可以作為虛假信息生產與傳播網絡中的關鍵節點,引發病毒式傳播。
通信技術支持著虛假信息的傳輸速度與容量。從4G到5G,通信技術的每一次進步使信息的流通速度更快、運輸時間更短,也推動著視覺信息的傳播發展,我們已然從文字時代歷經圖片時代進入了影像時代。通信技術作為行動者之一,在社交媒體虛假信息生成的過程中提供了基礎技術支持,使虛假信息以文字、圖片、音頻或視頻的媒介形式呈現并傳播,也加速了信息種類與生產場景的復雜化。
2.3 第三層網絡:流動交融的環境要素
在社交媒體虛假信息的生成過程中,在基礎行動者人、信息與技術互動而成的聯結系統之外,信息生態、文化、經濟等環境要素交織組成了第三層行動者網絡。
一個人的注意力和精力是有限的,面對互聯網海量的信息庫,真正能被用戶接觸到并留下印象的信息滄海一粟,因此,如何能抓住受眾的注意力對內容生產者而言是一項根本問題。在以社交媒體為核心產品和基本邏輯的移動互聯網時代,“流量”是注意力資源的一種表現形式,市場邏輯催生了“10萬+”“爆款”“病毒式傳播”,也讓內容生產者不惜通過虛假信息以達到吸引受眾獲取流量的目的,甚至惡意引導流量。有了流量,內容生產者可以吸引資本或輿論的關注,而資本可以依靠流量賺取更多的利益,反復循環,容易使得部分內容生產者產生上癮式的依賴,不斷輸出虛假信息。由此,“標題黨”“營銷號”等現象逐漸露出端倪直至普遍存在于社交媒體乃至整個互聯網世界中,這些現象正是源于互聯網傳播中稀缺的注意力資源與豐富的傳播資源之間的矛盾,通過制造虛假信息搶奪注意力資源,本質上是為了追逐經濟利益。
近幾年,后真相(post-truth)從政治文化逐漸蔓延至整個社會,成為一種典型的時代產物與社會語境。后真相的塑造與社交媒體的發展相伴相生。社交媒體破壞了傳統的真相生產的秩序和機制,但也未能成功地創造出一種新秩序和新機制[23]。隨著社交媒體的出現,去中心化與碎片化成為信息傳播的常態,真相的碎片也更加細小而分散,短時間內拼湊并還原完整的真相并不容易。同時,由于社交媒體極大地增加了信息生產與傳播的速率,實時化內容導致了真相挖掘的漸進性,并弱化了社交媒體中信息的把關環節[24]。面對海量的、片段式的信息,普通公眾盡管擁有了被極致放大的傳播權力,但因為沒有像新聞記者般受過專業訓練從而缺少專業的信息篩選能力,理性地從事實判斷、價值判斷的角度分辨信息、篩選信息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事情,大多數人只能基于個人的直覺、經驗和情緒訴求去選擇想要的信息。當除了客觀事實外的其他因素對真相的影響更大時,虛假信息便可借助如情緒共振等手段以更快的速度在后真相的環境中流動。
2.4 第四層網絡:“轉譯”的組織化與產業化
社交媒體虛假信息生成現象的第四層行動者網絡主要可概括為虛假信息灰色產業鏈與規范管理組織的相互抗爭,轉譯過程發生在組織化與產業化的行動者之間;前者的目的是生產虛假信息并加速傳播,而后者的目的則在于遏制虛假信息的生產與傳播。在前三層網絡及其他行動者關聯的基礎上,兩者的對抗與互動關系達到某種相對穩定的狀態,形成了如今社交媒體中虛假信息存在的社會現實。
在虛假信息灰色產業鏈中,上游一般關于虛假信息的設計與制造,包括虛假信息生產者以及提供相關技術、設備、服務的商家;下游則一般面向平臺和公眾,將虛假信息大范圍發布或點對點地針對性傳輸;也可能存在上游與下游無明顯分界的情況。在產業鏈內部,人與技術共享著相同的利益目標,經過問題化、利害關系化、招募與動員階段,虛假信息產業鏈中的核心行動者完成了對其身份與利益的定義以及盡可能地納入更多的相關行動者,即核心行動者在以自己為基準協調利益的轉譯過程中不斷匹配其他行動者,彼此之間達成合作關系。
在虛假信息產業鏈之外,存在著另一個核心行動者與之相競爭,去爭奪其他行動者,即虛假信息的規范管理組織,具體主要有3類。第一,社交媒體平臺對虛假信息負有直接的管理責任與權力,通過管理信息的可傳性、可訪問性與突出性,實現了一定意義上的把關功能;但社交媒體不是完全中立的信息與關系集成平臺,而會通過策劃、營銷與信息展示方式等手段最大化用戶數據與廣告帶來的收益,因此,同樣也需要接受監督。第二,對社交媒體虛假信息的監控與管理涉及網信辦、新聞辦、公安部門等多個政府部門,同時針對涉及不同內容主題的虛假信息,還需要聯合其他相應部門的力量,如衛健委、工商部門、金融部門、文化部門等。第三,通過立法部門,逐漸形成民事、刑事與行政結合的網絡虛假信息法律治理體系。三類組織共同作為行動者肩負著對虛假信息規范管理的功能,屬于合作關系;與此同時,社交媒體平臺同樣受到來自政府部門的監管,立法部門則通過制定法律構建行動者需共同遵守的行為框架,因此,這3類行動者之間也存在著監督與管理的關系。
虛假信息在虛假信息產業鏈與規范管理組織兩個核心行動者之間不斷轉化,產業鏈大規模地生產并傳播虛假信息,規范管理組織則對其進行遏制。在虛假信息的生成網絡中,兩者具有平等的轉譯權利。但產業鏈與規范管理組織的轉譯能力可以隨著時間而發生變化,具體集中在招募與動員階段,由此表現出兩個行動者的競爭之勢,即在實踐中,虛假信息的產業化生產與治理行動處于動態且持續的對抗。也就是說,虛假信息產業鏈與規范管理組織都在積極地通過轉譯試圖搶占虛假信息生成網絡中的有利位置,比如產業鏈強調利益導向吸引其他行動者,規范管理組織則通過多維度構建治理體系爭奪對虛假信息的控制權。
3 社交媒體虛假信息的治理啟示:以遏制源頭為目標
對虛假信息的生成過程進行動態解析,現實意義在于更好地為治理虛假信息提供思路。社交媒體虛假信息的生成是復雜的集體行動,即若干行動者連接、互動而形成的結果,包括人與非人因素。在整個動態的行動者網絡中,缺少、增加或改變任何一個行動者,都可能會得到不同的結果。因此,想要破解虛假信息的生成網絡,需要從行動者本身及其之間的互動關系切入。治理虛假信息的表層現象是減少虛假信息的傳播、降低虛假信息的危害,深層邏輯則是改變各環節、各行動者之間的復雜活動。針對前文剖析的4層網絡及各層關鍵行動者要素,本文相應地從用戶、技術、環境與產業4個維度提出治理建議。
3.1 用戶維度:增加虛假信息的生產成本
每一種行為都存在方方面面的行為成本與收益,當評估成本大于預期收益時,個體往往會回避這種行為,反之,則傾向于實施行為。因此,對于生產虛假信息而言,增加用戶的生產成本可以減少相應行為發生的可能性。而這一路徑的實現離不開技術、社交媒體平臺、政府部門、立法部門等行動者的聯合支持。
一方面,可以完善并加強社交媒體平臺的懲罰機制。社交媒體平臺對社交媒體虛假信息具有直接的管控責任與義務,設立并完善平臺方的懲罰機制,有利于讓用戶意識到生產虛假信息的嚴重后果,從而降低虛假信息的生產率。社交媒體平臺對用戶發布虛假信息的處罰主要以扣除積分、短期禁言為手段,當然,這也與平臺本身權力有限相關,社交媒體平臺不是絕對的權力機關,無法對傳播虛假信息的個體做出人身處罰,只能在社交媒體使用上加以限制,盡管有限,但也具有一定效果。
另一方面,法律法規是對生產傳播虛假信息的終極約束手段,在社交媒體上編造與傳播虛假信息需要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但根據不同信息內容與傳播后果,傳播主體具體承擔民事責任、行政責任或刑事責任各不相同。近年來,隨著國家對互聯網信息的管控升級可以看到,對于網絡虛假信息的打擊力度總體呈上升趨勢。
3.2 技術維度:加速虛假信息的智能識別
不可否認,技術是虛假信息生成的互動網絡中的一個重要行動者,但技術的合理運用也可以在治理虛假信息方面大有作為。隨著智能時代的到來,數字技術與智能技術為信息傳播提供了革新驅動力,在某種程度上,虛假信息的識別與處理像是一場虛假信息生產者與管理者之間的技術競賽,只有時常保持技術的更新狀態,才能不至于狼狽地輸掉比賽。
合理運用技術可以對虛假信息在3個方面加速智能識別。一是對非事實內容的識別,事實核查(fact-checking)是一項目前常見且相對成熟的識別手段,尤其針對虛假新聞具有顯著效果,結合智能技術,事實核查的方式與形式可以煥發出新生機。二是對虛假信息風格的識別,比如對于文字類虛假信息,通過識別操縱性措辭或含糊其詞的詞語、檢查語調等,分析行文風格來推斷信息的意圖對虛假信息加以識別。但需要注意的是,風格并不是絕對的,也就是說,操縱性措辭、可疑的語調等不是判定虛假信息的絕對條件,但寫作風格強烈暗示了作者的意圖,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幫助分析虛假信息的可能性,另外,缺乏操控性的寫作風格并不意味著良好的意圖,虛假信息可能借助真實信息的風格進行偽裝。三是對生產虛假信息的主體賬號的識別,比如通過對已查明的虛假信息的傳播網絡進行數據建庫,以這些數據為基礎,從中計算尋找虛假信息的傳播源,并重點關注重復參與多次傳播網絡的賬號;對于社交機器人,可以利用機器學習以發現人類用戶與機器人賬戶在數據與指標方面的差異,利用自然語言處理技術以分析概要文件中的文本內容。
3.3 環境維度:維護和諧的網絡生態
互聯網是社交媒體虛假信息的生長土壤,從環境維度改變虛假信息生成的行動網絡,首先離不開管理部門作為行動者的管控力量。同時,網絡生態建設也依賴于整體的社會環境與氛圍。與技術更新同步發展的還有呈現出以“后真相”與“流量經濟”為主要特點的網絡社會,這些趨勢都在不同程度上助推了虛假信息的生成與流通。
一方面,機器技術帶來的信息過載與智能推送令真相的傳輸多了重重阻礙,并加劇了公眾對情緒、態度、意見、技術等外力的依賴,而缺乏自主的、深入的思考,由此產生的后果便是在技術的裹挾下,虛假信息更加隱蔽,也更容易在社交網絡中大范圍傳播。因此,在信息過載的背景下,如何讓網絡空間保持秩序是當下需要考慮的重點問題,這既取決于監管主體對網絡空間及時有效的整頓與清掃,也依賴于網絡用戶—尤其是社交媒體用戶的自我提升,比如通過媒介素養、信息素養等教育提升在信息消費中追求真實的共識與辨別虛假的能力,研究表明信息素養可以顯著增加人們識別虛假新聞的可能性[25];此外,用戶素養以及整體教育水平的提升,也可以助增個體自身對生產與傳播虛假信息的道德成本,充分發揮個體對自我的規范力量。
另一方面,流量至上的游戲規則給整個網絡社會罩上了一層扭曲的價值取向,在這種競爭機制中,數據、流量帶來了一時的喧囂與熱鬧,在流量經濟的主導下,不僅可能造成經濟損失,而且包含侵害個人數據隱私、破壞互聯網企業公平競爭、侵蝕數字信用基礎等風險,因此,破解流量經濟,恢復正常的內容市場競爭秩序,也是重建網絡生態環境的重要一環。我們必須承認,人的本性偏愛刺激、有趣且直接的事物,但是,這種人性的“弱點”不應成為放任“后真相”與“流量至上”等趨勢野蠻生長的借口,重拾社會對信息真實的期待與要求,這不僅是對政府、互聯網平臺等監管主體提出的一項長期任務,也是向所有互聯網用戶傳遞的一份期待與要求。
3.4 產業維度:關鍵在于打破利益樞紐
利益目標將虛假信息的生產過程漸漸連接發展成一條成熟的產業鏈,這無疑為治理虛假信息帶來了更大的挑戰,也對規范管理組織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基于行動者網絡理論框架來看,產業鏈上各個行動者在轉譯過程中依據的一項基本原則是共同利益的實現,也就是說,無論是生產虛假信息的意圖操控者,還是被利用實施的相關技術,或是提供技術服務的個體或組織,都是通過目標的力量被聯結或剔除,從而組建產業鏈并由這些行動者分別在上游、下游等不同位置上實施功能,而其他新的行動者也會在共同利益目標的驅動下被一步步納入現有的行動者網絡,由此實現生產虛假信息的產業化,并不斷發展壯大。鑒于此,對于環環相扣、步步相連的虛假信息生產產業鏈,治理的關鍵窗口在于打破利益樞紐。
一方面,應厘清虛假信息生產產業鏈的利益目標,便于從根源要素上切斷連接。生產虛假信息的產業鏈大多已涉及違法行為,盡管有法律的約束,但在不法利益誘導下,黑灰產業鏈的行動者仍選擇無視違法成本,這說明,目前生產虛假信息的可得收益依然是比較可觀的,最直觀的便是經濟收益,比如通過“水軍”或“槍手”散布虛假信息打擊或敲詐競爭對手、建立假冒網站或利用虛假身份詐騙、制造虛假流量或發布虛假評價,這些不同形式、不同內容的虛假信息的背后都隱藏著巨大的“生意”。因此,第一步需要辨明虛假信息產業鏈的利益指向,盡可能降低利益可得性。
另一方面,從需求行動者入手,介入虛假信息生成網絡。產業形成對應著市場需求,也就是說,有行動者通過生產虛假信息獲得利益,同時一定存在著以虛假信息傳播為需求的行動者,這兩者可能是同一個人或組織,也可能是不同的,比如某明星購買“粉絲”或“數據”等虛假流量,明星一方是提出需求的行動者,而制造、出售虛假流量的行動者則是虛假信息生產產業鏈中的一部分。相比于虛假信息帶來的其他經濟收益或社會收益,購買虛假信息服務的行動者只需付出較低成本,比如僅花費幾百元,便可“購買”數十萬粉絲或閱讀量,或通過“專業”推手在幾小時內將一條虛假消息炒成幾億閱讀量的“熱搜”。因此,通過對需求行動者進行追蹤管控,并盡可能增大購買成本,從產業鏈消費者入手,也能挖掘進而介入虛假信息生成的關系網絡,從而達到治理目的。
4 結 語
遵循行動者網絡理論視角,本文對社交媒體虛假信息的動態成因進行了剖析,分層描繪了不同行動者在該現象中的作用,為厘清與理解虛假信息為何以及如何產生提供了闡釋,也為如何減少虛假信息生成提供了思路啟示。從微觀到宏觀,社交媒體虛假信息的生成可分為4層網絡,是用戶、信息、技術、經濟、文化、生態、產業鏈、規范管理組織等多個行動者之間連接互動的集體行為結果。基于此,本文認為應對癥下藥,從行動者及其互動關系中切入尋找治理突破點,并分別從用戶、技術、環境與產業維度提出相應的啟示建議。本文嘗試將行動者網絡理論引入虛假信息研究,一定程度上豐富了理論視角與框架,同時以治理虛假信息為導向,將理論分析落腳于社會問題,亦具有實踐與現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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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2-1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