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中
雨來的不疾不徐,像一個人在漫步
雨滴降落的過程,是一種美德
如敘事,也有夸張的成分
走在雨中的人,有時候就像省略號
有時候也像頓號。而現在的情況是
雨,夾雜了某些復雜的情緒
有些不明不了。往往在這個時候
雨就讓人變得多愁善感起來。
偏偏是秋后,壩上的原野,寂寥而空闊
略顯凌亂的田園,便有了慌張的神色
但是,我的母親卻始終拿捏著雨的節奏
和情緒。她披上一塊塑料布,沖進雨的陣營
像一粒逗號沖進漢字的廣闊無邊。
其實,母親并不是懼怕雨。某種程度
她是擔心,雨攜帶的風。擔心風過之后
焦黃的莜麥粒就會脫離穗頭
像一個個無助的孩子,成為找不到家的人。
在壩上高原,我無數次目睹過秋雨過境
目睹了田野之中的搶秋人
雨,仿佛是過渡后的引申,讓我的母親,和那些
一次次走在風雨前面的人,獲得了刻骨銘心的奧義。
晨曦中
經歷了四次腦梗,岳丈最終
還是癱了半堵身子
他耳朵失聰,舌頭僵硬,大小便失禁
他所癡迷的萬般物事
正日漸背離而去
那是一個早晨。瑰麗的曙光
照徹整個村子
透過腐朽而狹小的木質窗欞
輕輕地落在他的身上
金子般的光線,有著幸福的記憶
他含混不清地訴說著往事
往事如無限蔓延的牽牛,結滿紫色的花蕾
蒼白而失血的面容,漸漸暈上一層淺淺的笑意
幻覺中,淡藍色小花的胡麻地
結發妻子起伏著優美的曲線
幾個光屁股的娃,穿梭于高高的向日葵間
金黃的花餅,仿佛盛大的希翼……
一個竭盡氣力的人,正爭分奪秒地
享受著塵世間接踵而至的美好
一個彌留之際的人,他將放棄
人世間所有的欲念
晨曦中,他緩緩側過身子,空氣、陽光、迷離的影子
和源源不斷的血脈
猶如晨曦中一縷光線,時隱時聚
拂曉時刻
就像初升的陽光,她有情不自禁的美
在安固里草原,我每次
打馬經過的地方,總有成堆的干牛糞、劈柴
和一團烏青而弓身的背影
她抵住了蒼茫的暮色
時間一再寬恕了人們
讓他們在進退維谷之間,找到
光芒的縫隙。就像夜以繼日的生活
它不僅僅賜予生存的壓力、艱辛和磨難
更有平衡術、牽絆和微小的暖意
這是拂曉時刻,草地的光線
柔和。空氣中彌散著奶油的香味
一群黑白花奶牛安靜地佇立在柵欄內
它們釋放著母性和愛。具體到乳白色的液體
它有刻意的成分,讓陽光輕松地浮在上面
讓暈散出的光澤,產生細密而絲滑的紋理
即景所思
最后一場秋風,匆忙穿越曠野
像大兵過境,樸素而雜亂無章
象征意義的谷穗,有著自我的沉思熟慮
它教化我:謙卑與仁德
我狹隘地思忖,在真實與虛幻之間
更能讓我們抵達事物內在的真理
讓我一再擯棄日漸旺盛的虛妄
時光不舍晝夜地向遠方流去
我們終究要被時間碾壓、遺忘
直至化為齏粉。而參照物保持了
恒久的耐心。就像一座墓碑
在冰冷中兼懷著友善和戒備
而我們夾在時間的齒輪中,不斷經受
足夠的消弭與重生。某種意義上
死也是對生的深切關照
時間一點點在磨白我們的發鬢
多像輪回中的我們,在大雪紛飛中
掩埋潛滋暗長的欲望。在這生生不息的人間
冬日安靜而懶散,如反芻的老羊
蒼涼如水的白晝與黑夜,僅僅是過渡
就像分行的頌詞,替我們記錄下悲壯、憂思
和無端的欣喜
懷 古
記不清從什么時候起
開始懷古。我反復練習遙遠的鄉音
試圖把腦海中殘缺的撥浪鼓
還原成一柄劣質的木琴
月光越洗越白。
如年邁的父親久治不愈的老寒腰
那一劑藥引
星辰下,他有時霍霍地磨鐮
有時,叮叮當當地敲打馬掌鐵
在這寂靜的深夜,火花閃爍著真理般的
光澤。但是,我已習慣了這樣的沉默
浮世如寂寂的長夜。
油燈如豆花般忽隱忽現。
那時,母親就會長針短線地縫織
漁船樣的鞍韉和子宮狀的紅鬃馬套纓
一切都在沉默中淡然發生
狀如星空,累如頑石。
在這星光如漏月色似水的暗夜
凝脂般的美,常常讓我顫抖不止的心,
忽略沉重的舊疾
在這淡淡的孤獨之夜
又讓我常常因徹夜難眠而浮想起那些
古遠而略帶微甜的往事
冬至日
在這晝短夜長的夜晚
北斗星如人間的勺子
倒扣在飽滿的天庭
有時候,我會長久地
站在漆黑如墨的天幕下
感受來自星輝的力量
有時候,我會在暮色中
長時間注視一只螞蟻的碌碌無為
仿佛我命如紙薄潦草的人生
我從來沒有祈求過
上蒼賜予我過多的福報
久其坎坷的一生
如粗壯的甘蔗,淡若無味過后
甜蜜隨之而來
我堅信這就是真理
正如我堅信,時光總是不舍晝夜地
輕輕漫過我疲乏而幸福的人生
十月懷鄉
十月的大雁,越飛越高
光亮的翅膀,若一行行傷感的詩句
而我有著復雜的身世:
狼毒花、芨芨草、矮楊林和
淚水與汗水和起的泥巴
它們一直暗藏于我褐紅的血液
讓我結實的肌肉,產生青銅般的抗體
冗長而曲折的記憶
帶著刻骨銘心的傷痕
像遠飛的孤雁,在悲鳴中
回望那水草豐美的灘涂
我的先人們離開了大運河
仿佛一株株無根的沙蓬,漂泊于此
而我,和我的子孫們,又如七月的蒲公英
攜帶著籽粒飽滿的幻想,飛翔于遠方
回憶總是有著一圈一圈如
鹽堿淖褪失的痕跡。那是白色的年輪
長在大地上的疤。那是十月懷鄉
親人的遺骸,和一枚枚釘在故園的刺
白 露
沁涼之夜,星空刻意側轉身子
露珠在反復的凝結和過渡中
完成了自我救贖的生命要義
此時,讓我闡述一滴水的永恒和
存在的意義,多么孤立。潛意識
會讓我想到生命的孕育和終結的過程
就像暮秋時分,父親剛剛收拾完畢的田野
倒插的茬骨,露著新鮮而尖銳的憂傷
劃過耳廓的秋風,像某段編排完整的悼詞
攜帶著即將進入肅穆和蕭瑟過后的
遼闊與寧靜。此時,蛐蛐的挽歌
多么沉重。倉皇的一生,未來得及的鳴叫
都在低吟淺唱中回應了它短暫的修為
如我身臨某個料峭的冬日,在大雪紛飛中
送走我孑然一生孤獨終老的三叔
更像我的父親,撒手人寰之時
他的幾雙兒女,累心于生存的堅維,奔走于西東
癡呆的岳丈、岌岌可危的兄嫂、腦梗的母親……
仿佛一幕幕人間的悲喜劇,輪回演繹
親人們相繼離去,或是正踏在離去的路途
多么像秋盡的枯草,熬干的油燈,緣散而情滅
半生匆匆而過,往來皆是寂寞。在這清白之夜
蒲葉之上,一團新的、晶瑩剔透的生命
正在涌動。它澄明與蓬勃之力
一再撫慰我疲乏和頹廢的身心
越過一個又一個泥沼
作者簡介:畢俊厚,河北尚義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刊發《詩刊》《星星詩刊》《揚子江詩刊》《飛天》《四川文學》等文學期刊。曾獲第四屆張家界國際旅游詩歌大賽一等獎、第二屆中國麗江愛情詩大賽周冠軍,入選2020年度河北省文學排行榜詩歌榜。2014年參加第七屆河北青年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