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金
花剌子模信使
一個存儲記憶的瓶子,在馬上練習(xí)
后空翻。這只是歌舞宴飲的夜晚,烏鴉
和白雪坐在地毯上,說傳說是多么好。舌頭
愛著它的土壤,它的牛羊。抽煙的阿倫特
開始上課,她點燃了第一支。一只叫馬腹的
曼渠虎細(xì)細(xì)地嗅著薔薇,其音如嬰兒。他說漢娜
雞毛信不送達(dá)紐約客。姑娘回門的日子,
要帶著我生的去看生我的。那是我
唯一有能力去愛的——一座山
撲向另一座山。
云根研究
第一日,供桌上的黑蘋果說
光被取走了。云家譜的流調(diào)顯示,司空圖
剛剛走下鐘鼓樓,他的支付寶空空,無法
為鐘聲買單。鐘在銜環(huán)、青銅鈕,舊廬和別院。他司水
以及挺水植物的草圖,而不掘地。
可田野調(diào)查,不可尋蕓娘理論。中原
已不在槐樹的中原。一處石隙,螞蟻挑擔(dān)
奔勞的長腿和綁腿,雨腳玲瓏。難道
要去白馬寺燒香,說說詩歌的金石味?
偶爾收藏的樹根,也是大水沖下來的,已成朽木。
是槭樹、椴木、櫟樹,還可以是垂柳,時間
在迅速褪去概念、命名、和屬性。無云可以牽掛,
無象可像。它通體發(fā)燙,語言已無法打開
來歷不明的斷面。
它返回山頂。梅花、以及他走過的針孔,使天空
似乎被推開一點點。干打壘的土墻上,仙人掌
可憐的一點掌根,有了暈輪效應(yīng)。刨冰取雪,
取酒中吟,并一根根拔下酒刺。
他們?nèi)∧雇粒泼髌鳎仓撇赜谛淇诘?/p>
抄手硯。我藏于手根,仿佛隨時便行云流水。亦可飼虎。
銀鉤鐵畫的事,就戒了吧。洗衣婦的棒槌
也是熨衣的烙鐵和燒火棍。當(dāng)生活被輾軋成詞匯,
在已經(jīng)消失的中原,一朵云就不屬于人類,
也不屬于非人的你。
緱氏鎮(zhèn)見董家宗祠
三進(jìn)小院。磚砌的門樓,頂部覆瓦,
低矮、密實。似有衣著緊致的人進(jìn)出。
西耳室塌了半邊屋脊,檁椽糟朽。想必是瓦松
已從孔洞中接地。我注意到那封裹檐
仍封得細(xì)密,一層層磚、棱和花紋,恪守著
疊澀的言語,錯落、有致,格律如此團(tuán)結(jié)。如此
緊張著一團(tuán)和氣。前殿只剩下左右山墻和立柱,前后 通暢
似透明肺腑。山墻以青磚鎖邊,中砌土坯,粉泥漿于
墻面。他們必然清楚泥土溫潤,胸膛赤誠,懷中若
熊熊爐膛。散落一地的獅頭道具、鑼鼓家什,天生
屬于這里。喧嘩中持久的擱置,安放著靜中動。而鏡中
節(jié)氣的屬性總是和植物有關(guān),老槐樹抱椿,肯定也
抱春,春天一直在鳴,善鳴,長鳴不已。仿佛后殿
石雕的碑蓋抱著碑文,筒瓦和滴檐,抱著蔓延的
藤蔓。瓜瓞綿綿,宗譜上開枝散葉。出將入相的事,
經(jīng)學(xué)致用的事,都化作柱礎(chǔ)。御史臺崔嵬,一切小的 事物
都會發(fā)出聲響,把你的影子往南運(yùn),把你的腳印
向北遷。桃之夭夭,斑斕著一個歷史的天使。天使
無非是少兒振翅,致君堯舜上。窯洞中,黃土滾浪,朗聲
凱凱。語言即思維,修葺亦是修身,修家國,修辭于不 斷的折返中
找到言說的根脈。不可言?何以言?無以言。在一場 大霧中
返鄉(xiāng)是可能的,桃花在不可見中灼灼其華是可能的。 將進(jìn)酒,
在祠中飼下自己的歸途。
在東方紅拖拉機(jī)廠
這是些拿捏住鐵與火七寸的人,車工
鉗工、電焊工,以物制物又隨物賦形。他們
不是說空話的人,即使一句,也要鍛造出
實錘。一塊跑步的鐵,在油壓機(jī)下,很快
就變了個人,成為火的構(gòu)件:折彎的火,或者
拉伸的火。詞的所指和能指,有無限的
春光乍現(xiàn)的命名。此刻
你不再認(rèn)為這是荒原之城。詞語鏗鏘,防護(hù)手套
和機(jī)油斑駁的工裝,每個工位都潛藏著
上帝。是的,是螺絲釘那固執(zhí)的品性,我從而判斷
詩歌和鑄鍛車間纏綿的咬合力,有了更加崇高的
含義。而語句就是生產(chǎn)線,拼接、組裝,下一句
在無數(shù)履帶拖運(yùn)來的大海中。
動力換擋、無級變速和電控系統(tǒng),詞語開始
跳躍。你會注意到,旭日東升的微光,
在一張張青春的面龐上躍動,在一根根上班的
自行車輪輻上閃耀,鈴聲叮當(dāng)。語言最核心的
一點紅,需要延伸的想象,需要創(chuàng)造者,從最初的
斗笠、蓑衣和泥屐中,從鐵锨、鋤頭和耙子中
書寫出傳說和神話。
如果說我不在鋼鐵中,必然在田野無所不至的
童話里。如果說我在,自然是建設(shè)的隱喻者,一處
胎骨的萌芽,用打鬼筆法。蘇東坡說,探物之妙,
在于捕風(fēng)捉影。一塊集成的鐵,一塊飛翔的鐵,
東方的一點紅,相當(dāng)于對幻象經(jīng)驗的征用,
耕耘出彩繪和星空。無疑
這星空在大地上,大地也在空中。有什么
是沉睡的,就有什么被翻開,鄉(xiāng)愁的導(dǎo)航
一定有羚羊掛角。有什么是沉重的,就一定
有解放牌月亮、那通神的一筆……
智能物聯(lián)。我們相互指認(rèn)出牛和鐵牛,
這農(nóng)耕時代最柔軟的密碼:拖拉機(jī)
變身為禾木科的宇宙。
借一步說話
對虛擬的一次邀約。牡丹
就走下枝頭,一個真古人
和假古人,飄過田壟、細(xì)水、草坪。
隱含著小心、謹(jǐn)慎,和
另一個場景的過渡。植入
已找不到合適的詞。
女兒說“美,真美,美死啦”,
一句話就探到了絕境。
語言的居留地如此荒蕪。
四月將盡,現(xiàn)在它在畫案、在鏡中
在一塊木雕的屏風(fēng),它有
至高的期許。如果向王維
借一步,是否要涂黑背景,
再斷代,自然如道觀
還回一大步的重影?
如果借的是星空,是否
可以把星空再鏤空一次
還給你一個杜甫?
這好像已經(jīng)超薄,
已達(dá)詞語的邊界。
死亡一定是
美的極致,這個可以借。
而不是,僅僅是閃身,借過。
首陽山歌
馬頭琴奔跑在麥地里。不,
是風(fēng)馬紙奔往故地。他剛剛
走過銅駝街的鵝卵石甬道,是骨頭
長在外面的人,隱入山中蕨類。老天!麥秀漸漸兮,
小得盈滿,是時候搓一把麥粒,吹去穎殼和
直愣愣的芒,看滿手碧玉的
南風(fēng)操,踏著泥土。是時候了,編一雙泥屐,
踩出新荊棘。人世太舊,除了縫隙、孔洞,
除了抱石皴,真的沒有什么水鑒,能
照出鬼打墻的謎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