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青馬
等待:春風浩蕩
只有發梢的風在吹,河流在響
十年是一條河。稀釋青春的皮膚與表情
料峭的風,吹落欒樹枝頭羽狀的蒴果
兩粒種子,兩顆玲瓏的黑珍珠
探入。在一盆炭火上空攤開的手掌
如果我允許,它們一定會鉆進肉里
在陽臺花盆的腐殖土中,生根發芽
十年后,在你窗前再次升起碩大的焰火
手掌收攏,像一道靜電,蟄伏進褲兜
整個漫長冬天,我把自己變成一道靜電
蟄伏于底衫,毛線衣,車門把手,電梯
按鈕,蟄伏于一棵竹筍的發梢。等待
你的手指閃電般的激活:我是你身體內
一道永不消逝的靜電。細小的顫動與戰栗
傳遍整個陰冷的冬天,以及將至的春天
就像新做的卷曲的假睫毛,梅花粉色的蕊
眼波流轉的河水,帶走一個又一個季節
炭火正熱,時間正好——不如說點什么吧:
比如,門前竹林,升起了煙霞,嶺上石壁
還掛著冰花,庭前老梅,花枝漸稀疏
比如,春色三分:一分流水,兩分塵土
比如欒樹灰色的蒴果,一場盛大秋天
的余燼。正等待,一場浩蕩春風的大手
搖落滿地幸福的種子:珍珠璀璨,環佩丁當
藍色的綠道
在挖掘機的低吼中,中國銀行堅固的結構
一點點隱入塵煙。灑水車高揚的水柱
在冬日陽光下,捕捉一道看不見的彩虹
河水束縛于堤壩,盈滿而安靜。河東
被拆遷區塊,曾經逼仄的小巷與生活
早已夷為平地。綠色的鐵皮圍欄外
一棵光禿的樹,被孤立于道路轉角
又像是憑空捏造的一句突兀表達
而河西,建設路與建設新村,將再次
被建設。正如我們穿過的河濱公園
舊的石板路,正被替換成藍色的綠道
鋪路工,把一塊藍天按在地上,反復摩擦
左路不通,那就往右。穿過銀杏林中的
分岔小徑,我們在陽光中,聞到了
新年的氣味。一株黃色蠟梅在水邊綻放
枝頭的枯葉,還沒有落完,像一件舊毛衣
還搭在瘦肩上。更多的梅花,在陽光下
咳嗽,在冬天的手帕上,咳出美麗的圖案來
小溪口往事
在西苕溪綿延伸展如西施的身段上
湖州西門外小溪口,宛如一個肚臍眼
凹陷于河港平原的腹地,疼痛的穴位
探險的銀針深入淺出,緩緩攪動,如篙
歷史的竹排載著滾燙的方言與山貨,順流而下
老街青石板,被記憶的腳步一遍遍擦亮
往事如用舊的白鐵皮桶,底部已脫落
在箍桶匠千百遍的捶打中,新與舊,慢慢銜接
黏合。斷裂的史學,如失血的殘肢無法接骨
關帝廟里的兇殺案,重演獅子樓上的水滸故事
百年古櫸樹,在一次雷擊中,丟失滿腹詩書
文昌閣的香火,只在長安小學的鄉賢譜上顯靈
誰的江山,馬蹄聲慌亂;誰傾其一生,“痛苦地
守著這塊土地”。愛恨情仇,在溪水中漸流漸遠
每一個人,都深陷于自己的小溪口往事
當你掙脫往昔,猶如在肚臍眼中,一點點清除污垢
長安橋橫跨溪港,像一枚臍釘,穿過西苕溪的肚臍
兩個小溪口,多么像一對孿生的西施
初冬的陽光,蒸煮著晚稻田的金黃
“蒸谷滅吳”的謀略,已演繹成非遺的水稻加工學
蠡塘中的大白鵝,傳授著“沃沃沃”的入門方言
故鄉的柿子紅了
當我寫下:荸薺
冬水田的麻鴨列隊上岸
當我默念:柿子
最后一盞紅燈籠點亮枝丫
這么多年了,關于生的記憶
被反復編程,重組,刪改甚至丟失
這么多年了,故鄉,被記憶
反復書寫,一如命運的掌紋
被鋤頭柄反復磨損?!盎貞浲?/p>
注定是徒勞的,一如皮球
要從嬰孩手掌滑脫”
長明燈,也終將于長夜熄滅
這么多年了,村頭老樹
大多已隨老人,老去
一只熟柿子碎裂在青石板
往事,在碎玻璃上面目全非
立冬站在水邊,冒著白氣
一只遷徙的野鴨,或者白鷺
炊煙已淡。一個深情的孤魂
在長夜,尋找一盞前世的紅燈籠
霜 降
我見過桌子上,干癟的桃子:肉體的
坍塌,轟然有聲。我見過愛情
的消逝,朱顏辭鏡,花辭樹
我見過,白衣的女孩,在深秋
廣場,翩翩起舞。我見過,桂花
在枝頭開了又謝,它美好的香氣
曾經專門為我準備。我見過,情侶
往營盤山頂走去,愛情,把他們
帶向偏僻之處。我看見,營盤山
有山垇,一家新開的民宿,還有
一處石碑的公墓,背后是熱鬧的公園
有水塘,以及碧綠的茶山,排布出命運
的指紋。我看見,命運:橫看成嶺
側成峰——營盤山,還有很多地方
沒法走近。我看見,山,有很多褶皺
像秋天的桃子,在風中,一點點干癟
九畝遇雪
盤山路,或者旋轉樓梯
用力擰開螺旋式上升的哲學命題
八百米在東部沿海已是高海拔
春雪的殘妝卸載于屋頂的露臺
九畝。浙北個子最高的行政村
用一把熱情的雪籽迎接預約的訪客
高傲的金錢松并不因不著一縷而羞赧
雪籽細密的點擊有松針穿刺的節律
褐紅的秋色收藏于井空里深邃的鎖骨
峽谷的笛竹林在冰雪吹奏后暫歸于沉寂
五千畝金錢松在思考著春天的歸宿
翠綠的雪水即將飛身而上占領枝頭
柏油路逆流而上,終止于森之母的腳下
松鼠,野兔,竹葉青,以路標的形式
標記著一座森林公園的符號。金秋喧鬧的
音樂會,回音刻錄在幾張網紅打卡照上
九畝?;蛘呔拍福壕盼荒赣H拓荒的往事
湮沒于桃花古道邊幾畝等待開發的梯田
“苦茶苦,甜茶甜,泉釀米酒石筍咸”
農家樂的炊煙裊裊上升,模仿山路的蜿蜒
盈尺的積雪已融化,高處不勝寒
高處不勝寒:也可能是一種稀缺資源
金錢松高挑的樹影里,幾頂雪白的帳篷
搭建起旅游新業態的野外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