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于時光深處的城墻
我第一次見到西安的城墻,應在六歲時。那一年秋天,我患上了俗稱的百日咳,在村里診所及村莊周圍的鄉鎮醫院、縣醫院輾轉看了半個多月病,吃了許多的藥,咳嗽卻總不見好。父母親很焦急,經過商量,就決定帶我到西安西門里的兒童醫院去診治。瞧完病后,他們看時間尚早,就帶我去革命公園、火車站逛。在革命公園看鳥語林,看孔雀,坐旋轉木馬。在火車站看火車。火車有綠皮的旅客車,有車廂黑乎乎的拉煤車,皆鳴聲如牛,突突突地冒著白氣,從鐵道上開過。每當列車開過時,連腳下的大地,似乎都在微微顫動。還看了城墻。城墻是灰黑色的,很高很大很長,上有鋸齒樣的城垛。城墻下有空地,依墻根還住有人家,人家門前有高大的樹木;護城河里有水,有烏黑的淤泥;坡岸上呢,是叢生的雜草、灌木。這就是我對城墻的最初記憶。后來,在我少年的時候,我先后隨父親去易俗社看戲,隨堂叔父去他工作的單位陜西鋼廠玩,還見過幾次城墻,但也只是坐在車上看,一晃而過,沒有留下多少印象。就是進城上學后的一段日子里,我盡管也隨同學騎著自行車,來來回回地出入南門、文昌門,也看見城墻,但也不以為意,只是把它當作一個古跡,當作一個風景點,沒有近距離地接觸過,就更不用說登臨了。我真正登上城墻,愛上城墻,已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的事了。那時,西安的城墻,經過修復,護城河經過清淤,已重新煥發出青春,顯示出它的威儀了。
1990年的春天,我調入工人文藝雜志社工作。這家雜志社屬于西安市總工會,社址在西七路工人文化宮內。因愛人單位在自強西路上,為了她上下班方便,也為了接送女兒方便,就把家安在了紙坊村里。
紙坊村位于自強西路和工農路十字的西南角,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城中村。村中皆是村民自建的兩層小樓,低矮、無序;街道也很逼仄,有的小巷,兩人并肩通過,尚覺艱難。村莊緊挨著隴海鐵路,過鐵路閘口,穿過環城北路,就是護城河和小北門。我那時上班的基本路線,就是騎自行車進入小北門后,沿順城巷東行至北門,然后走北大街、西七路,到單位。距離也就兩公里多,騎車一刻鐘就到。這樣,每天上下班,就都能見到城墻。而周末里,若不回長安老家,我就和妻子,帶著女兒,去城墻根下的環城公園玩耍,捉迷藏、挖野菜,坐小火車;有時,我也會一個人帶本書,在護城河邊找一樹蔭濃密的所在,靜靜地讀一上午或一下午書。書讀累了,起身伸個懶腰,或把目光投向城墻,或去城墻下走走,用手觸摸一下黛黑色的墻磚,就會有一種淡淡的愁緒襲上心頭。是思念故鄉呢?還是對未來悵惘呢?我說不清楚。
大約是1991年3月吧,當護城河邊的枯草又開始泛綠,岸上的桃花又開始灼灼時,一日下午,我去幼兒園接女兒回家,走在路上,女兒看見路邊有小販推著自行車賣風箏,便嚷著要買。于是,我便給她買了一個蝴蝶風箏。女兒高興壞了,剛一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擎著風箏,和同院的小朋友滿院子玩開了,一時間,歡聲笑語,若春天山澗剛解凍的溪流,叮咚作響。恰好次日是星期天,吃過午飯后,我閑暇無事,就帶著女兒和鄰居的一個小女孩,從小北門西面的順城巷入口,買票登上了城墻,陪她們放風箏。我盡管無數次地見過城墻,也許是燈下黑的緣故吧,總覺得城墻就在家門口,有機會上的,但實際呢,我在西安工作、生活多年,卻僅僅登過一次城墻,那還是1986年的事情。那年夏天,詩人王振榮從北京來西安公干,我陪他游覽了大雁塔,也游覽了城墻。那次,我們是從永寧門(南門)上去,從小南門下來的。因要陪人,還要給客人照相,也沒有好好看。這次,算是我第二次上城墻。登上城墻,極目四望,但見青磚鋪就的地面寬闊平坦,幾乎可并行四輛大卡車;北城門樓巍然矗立,蔚為壯觀。城樓的上空,飛翔著無數的燕子,它們似一道道黑色的閃電,呢喃著,倏忽而上,倏忽而下,在城樓周圍盤旋。春風駘蕩,兩邊的城垛上,旌旗獵獵。天空中,飄飛著各種各樣、五彩斑斕的風箏。城內大街小巷,縱橫交錯,宛如棋盤;車如流水,人如蟻動。單位機關、人家的房屋高低錯落,鱗次櫛比,真的是“參差十萬人家”。而街邊行道樹鐵一樣的枝干上,已有綠意在涌動。腳下的環城公園里,樹木如波濤,隨春風起伏。游園的人,已換上了鮮亮春裝,性急愛美的姑娘們,甚至已穿出了花裙子。我不由感慨,春天真的又回到了人間。
女兒和她的小伙伴歡如小鳥,她們扯著風箏,在城墻上追逐、嬉戲。見她們怎么也把風箏放不上天空去,我一時技癢,自告奮勇,要幫她們放。風箏家鄉人叫紙鷂,童年時,每年的春天,我和小伙伴們在故鄉的原野上,沒少放過。只是那時所放的風箏,都是我們用竹棍、舊報紙、糨糊自制的,不如城里街上賣得鮮艷、漂亮。因此,放風箏對我來講,簡直就是小菜一碟。蝴蝶風箏如一只大鳥,在我的操弄下,飄飄搖搖地飛起來了,它越飛越高,越飛越小,一直飛到遠處鉛灰色的空中,成了一個點。女兒和她的小玩伴開心極了,在我的身邊跳著,歡呼著。我的心也隨著風箏飛到了遙遠的長安,飛到了故鄉的田野上、小河邊……
我高頻次地登上城墻,則是1994年以后的事了。這一年的春天,我調入西安日報社工作,報社位于小南門內的四府街上,離城墻也就百余米遠。后來,單位的辦公地又搬遷到朱雀大街和太陽廟門,這兩處地方,離城墻或二三百米,或不足百米,都是抬腳就到。如此,我幾乎日日可見到城墻,登城的次數也驟然增多。尤其是新千年以后,我辦了一張城墻健身卡,中午休息時,常常一個人從小南門里的城墻入口,登上城墻,或散步,或健步,享受在城墻上的美好時光。城墻下的樹綠了,花開了;樹蔭濃了,蟬叫了;樹葉變黃了,凋零了;飄雪了,黛黑的墻磚披上了銀裝。四季的更迭變化,放電影一般,緩緩地在我眼前次第展開,讓我感受著時光的流逝,生命的律動,也感受著人間的滄桑。我曾從小南門城墻上,向東走到東門,從西繞到北門,那一來一回,有十多公里的距離。但我至今也沒有走滿過一圈。2005年,天津的一位文友來,我陪她從南門登上城墻,原計劃步行,或者騎自行車,要暢游一圈的。后因已過五月,陽光直射,天氣有些炎熱,只步行至和平門,就廢然而返,從文昌門下城墻,直接去游覽西安碑林博物館。盡管有些遺憾,但那天我們邊走邊聊,游覽得很盡興,亦讓人難忘。從小南門上城墻,還有一個好處,就是不用另外買票,可以去含光門遺址博物館看看。這是唐代目前留下來的唯一一個可見的城門遺址,有三開門的寬闊的門道,有巨型石門墩,有唐城墻斷面和過水涵洞遺址,可以想見一千多年前,含光門的雄偉和壯闊。這里還經常舉辦一些文物展,諸如錢幣展、金銀器皿展等,亦讓人留戀。參觀完含光門博物館,若還有興致游覽城墻,可從博物館上至城墻上,繼續自己的旅程。
在參加工作后的數十年間,我曾參觀過國內多地的城墻,如湖北荊州的城墻,山西大同的城墻,河北正定的城墻。這些城墻也有歷史,也有傳說,但若和西安的城墻相比,無論是規模,還是歷史地位和影響上,均不可同日而語。隨著時光的流逝,隨著我在這座城市里生活時間的加長,我越來越喜歡西安的城墻了。有了它的陪伴,我能覺出一種踏實,也能覺出一種無以言說的幸福。城墻如一枚印章,已深深地烙印在我這個長安游子多愁的心里。
煙火漫卷的小寨
小寨不是一個村莊,更不是一個如水泊梁山英雄嘯聚那樣的山寨,它距西安永寧門(南門)也就3公里,是西安城南如今最重要的商業圈。它的繁華程度,可以與西安的市中心鐘樓媲美。我不知道西安人為何要給一個如此繁華的商業區,取這樣一個名字。也許在那些以往的歲月里,此處真的有那么一個寨子,以此來拱衛長安城。歲月如流水,流走的是一代代人的生活和記憶,留下的則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地名。這地名經過時光的淘洗,時不時地就會發出幽微的光,在人們的腦中閃現,讓人感覺出此地的古老和歲月的變遷,感覺出此地人文歷史的悠長。
我第一次知道小寨,且到過小寨,是六七歲時。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的事,那時,我還沒有上小學呢。我的家鄉稻地江村在西安城南的終南山下,距市中心約35公里,屬于長安縣。長安縣在八十年代是西安市除城六區和閻良區外,唯一管轄的一個縣。我們那里屬于川地,除盛產大米外,還盛產水果,什么桃、杏、梨、蘋果,以及西瓜、甜瓜等都有出產,且果子品相好,個大汁多。那時還是計劃經濟時期,各村出產的水果,除了自售外,大多上交給了國家收購站。這是硬性任務,馬虎不得。我們生產隊桃園中的桃子,均交售到了西安南關果品收購站。這樣,每年水果成熟期間,生產隊就要選派精壯勞力,用架子車拉上桃子,送往南關果品收購站。這是個累人的活兒,送桃人當天下午就要在果園里摘好桃,用筐盛了,裝到架子車上,筐上面再蓋上綴滿碧葉的桃枝,然后,用繩索固定牢,回家吃過飯,半下午,太陽還懸在西天上,但已有了一些涼意,趁著下山風正好,送桃的車輛就出發了。十多輛送桃車,一溜帶串的,一色的精壯小伙子拉車,那隊伍也是頗為壯觀的。單趟60多里路,因為拉著重車,其間還要翻越一道陡長的韋曲坡,需要走六七個小時呢。大約晚上11時,送桃車隊才能到達南關水果收購站,此時,送桃人已個個累得精疲力竭,如散了架一般。但他們還交不了桃,還需排隊、過秤,直到次日凌晨三四點鐘,才能交上桃。之后,大伙兒拉了空架子車,隨便找一個僻靜的地方,鋪上預先帶來的塑料布,迷糊上三四個小時,在南關,或者小寨吃上一碗紅肉煮饃,或者牛羊肉泡饃,便返回村里。那又是一趟漫長的跋涉,途中,還需翻過一道長長的三爻坡。不過,因為是空車,加之填飽了肚子,返回的路上就覺得異常的輕快。那時我們一幫小把戲,不知道大人們的勞累,以為進城去送桃是一件輕松、有趣的事,便死纏活泡,非要跟大人們一同去。家長們經不住我們哭鬧,十次有一兩次的,也就同意了。這樣,我也就隨叔父去送了一次桃,來回走過兩次小寨,還因在小寨吃過一次飯,就一下子記住了這個地方。但因為年紀小的緣故,對小寨也沒有留下過多的印象。
我真正認識小寨,是在1982年秋天以后,這一年,我考上了西安師范專科學校,也就是如今的西安文理學院。學校坐落在翠華路上,距小寨也就一公里的樣子,可以說抬腳就到。于是,在三年的求學生涯中,我單獨或隨同學,或午間,或晚飯后,或周日,無數次地去小寨溜達。不為別的,就是為了閑逛。小寨以十字為中心,東為小寨東路,西為小寨西路。小寨東路不長,也就一公里多,向東越過翠華路,即和雁塔路相交。從大雁塔十字右拐約五百米,就是著名的大慈恩寺,大雁塔就巍然地矗立在寺內。這條路上,分布著一些大專院校,諸如陜西省商業學校、陜西省統計學校、西安建筑學院等,雁塔區的行政中心也在這條路上,蹲踞在大雁塔十字的東南角。小寨西路長短和東路相仿,往西依次和朱雀路、含光路相交。含光路彼時還不叫此名,叫陵園路,因為此路的南端是西安烈士陵園。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保護性修繕西安城墻時,在城墻的殘缺部分,發掘出了唐代含光門遺址,陵園路才最終更名為含光路。這條路的兩邊,依次分布著小寨郵電局、省軍人服務社、西安市地稅局、陜西省委黨校、陜西省社科院、西安醫學院等機關、企事業單位。小寨的南北則為長安路所貫通,以十字為界,往南的叫南長安路,往北的叫北長安路。這兩條路均很長,北長安路通往西安市南門,南長安路則一直向南,穿過八里村、吳家墳、三爻村,綿延四公里,到達長安縣委縣政府所在地韋曲。在我的印象里,八十年代初,小寨十字周圍四條大道上,也就十幾棟高樓,此外,皆是鱗次櫛比的瓦房。就連位于北長路上的小寨商場,也是一片瓦房。那些瓦房的屋頂經過長久的日曬雨淋,已變成了黑色,而瓦楞上呢,則多有瓦松和野草生長,有的屋頂上,竟然生長著一兩尺高的小樹。風起時,這些瓦松、野草、小樹隨風搖曳起舞,倒也別有一種意趣。樹木倒是很多,一街兩行全是高大的樹木,以法國梧桐、白楊、榆樹、柳樹居多。尤其是小寨十字南省軍區門口兩條路的中央地帶,竟形成了一條南北二百余米長、十余米寬的林帶。林帶中全部種植的是白楊樹,這些樹木經過三十多年的生長,每棵都有水桶粗、三層樓那么高。夏秋時節,從旁邊經過,但見樹蔭滿地,但聞蟬鳴如雨,讓人雖身臨鬧市,卻有一種鄉野之感。十字北街道上,道路的中央有一道泄洪渠,渠的兩岸種植的是柳樹。那些柳樹呢,雖不及路南的白楊高大,但看上去也有一些年代了。越過馬路,路沿邊和小寨東西路一樣,栽種的全是法國梧桐,這些梧桐夏秋時節枝葉茂密,冬春季雖樹葉枯了,也不落去。街兩邊的單位、商鋪,就大多掩映在梧桐里。車流、人流,也就在這樹蔭下穿梭了。
求學期間,小寨最吸引我的地方,一是新華書店,二是小吃街。新華書店開設在百貨商場內,店面臨街,也是五六間瓦房。記憶里有三四個售貨員和一個收銀員。售貨員站在玻璃柜臺內,她們的身后靠墻擺放著一排排書架,柜臺內和書架上陳列的全是嶄新的書。那時,書店還不像現在這樣是開放式的,可以自由在書架上選書、買書。若要買書,必須通過售貨員。售貨員把你選中的書從柜臺里,或者書架上取下,遞到你手里。你粗略翻一下,如感覺值得買,則去收銀臺開票、交錢,然后憑票到售貨員那里取書。如不滿意,就需把書交還給售貨員放回。這樣,一次兩次的尚可,若連續請售貨員拿上三四次書,又不買,雖售貨員不說什么,連你自己都覺得訕訕的,不好意思,會主動離開書店,或者離開這個柜臺,轉到另一位售貨員那里去。為了避免這種尷尬,我每次去小寨新華書店,都會買上一兩本書。我在那里先后買過《雪萊詩選》《拜倫詩選》《普希金詩選》《萊蒙托夫詩選》《劉紹棠小說選》,以及峻青的《黎明的河邊》孫犁的《耕堂散文》《汪曾祺小說選》等,林林總總,不下三四十冊吧。這些書在一段日子里成了我的最愛,不僅在校園里讀,周末還帶回故鄉,在家鄉的鄉間小路上,小峪河邊的小樹林里讀。每次在故鄉的田野間捧讀時,我的心里都會涌出一絲淡淡的惆悵,一點少年的無以名狀的哀愁。是對未來的憧憬?抑或擔憂?我說不清楚。
除了逛書店,我最愛去的地方就是小吃街了。小吃街在商場的北面,緊臨著興善寺西路。店鋪一家挨著一家,總有上百家吧,賣什么的都有,油潑扯面、棍棍面、刀削面、岐山臊子面、戶縣軟面、蘭州拉面,炒面炒餅炒米飯炒麻食炒合粉,餛飩米線麻辣粉,以及各種蓋澆飯,米皮搟面皮等等,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饞涎欲滴。當然,各家攤主的吆喝聲,也是少不了的。這里呈現出的是一種人世的繁華和煙火氣,讓我們這些窮學生來了,就不想離開。可惜彼時囊中羞澀,給眼睛過生日的時候多,真正甩開膀子吃的少。逛完了書店和小吃街,我們偶爾也會踅進興善寺西街的興善寺內,聽和尚念經,看善男信女進香。不過,我那時并不知道大興善寺名頭很響,歷史悠久,是密宗的祖庭,建于晉代,昌盛于隋唐,是皇家寺廟。我們只是覺得這里環境清幽,古樹參天,花木扶疏,好玩而已。知道它的歷史,已是后來走上社會的事了。
1985年秋天,我大學畢業后,分配到了省上的一家建材企業。這家企業位于三爻村,距小寨不遠,也就兩三公里,坐公交車,或者騎自行車前往,都很方便,這樣,我便得以常去小寨。我在三爻村前后生活工作過5年,這幾年,小寨應該是我去得最多的商業街區。即就是后來離開了三爻村,調到西安日報社工作,我們單位的家屬院在南郊的何家村,我在此居住,這里離小寨也很近,節假日或休息時,小寨仍然是我最常去的地方。可以說,我見證了小寨三十多年間的變化,見證了它是如何由一個不大的商業區,成長為西安南郊最繁華的商業區的。譬如,小寨過去只有一家新華書店,但如今呢,除了新華書店,矗立在長安南路上的漢唐書城和小寨東路上的萬邦書城,皆是享譽全國的民營書店,其經營規模和營業額,均已超過小寨新華書店。而小寨新華書店呢,也早已鳥槍換炮,不再是五六間磚瓦房,而是建起了四層大樓,集購書、讀書、休閑于一體。名字呢,也改成了新華里。假日無事,一個人踱進書店,翻翻書,或者要杯咖啡,選上一本書,邊讀邊飲,足可寂靜心靈,消磨半日光陰。當然,去漢唐書城和萬邦書城,也可享受如此的悠閑。書讀累了,若時間尚早,還可以步行去陜西省歷史博物館逛逛,看看館藏豐富的文物,暢想一下古人的生活。或者,去大雁塔溜達一下,在大唐不夜城、大唐芙蓉園轉轉,這些唐時的旅游勝地,如今更是舊貌換新顏,成為中外游人的打卡地,每日人潮如涌。
至于我,也許是近年來上了些年紀,喜好安靜的緣故吧,對這些熱鬧之地,已沒有了興趣。就連昔日常去的書店,如今也很少去了。我倒是喜歡上了大興善寺西街,這里有很多舊書肆、舊書攤,出賣舊書,閑暇時,去那里消遣,倒無意中可以淘到一些自己心儀的書。我過去有一本《緇衣崇行錄》,里面輯錄的是一些歷代高僧大德的言行及逸聞趣事。這本書是我有一年春天,去南五臺圣壽寺游歷時,無意間得到的。我讀了,很喜歡。但后來,也不知道是放到家里什么地方了,總之是遍尋不著。我到多家書店去買過,也去網上淘過,皆無果。末了,還是在這里的一家舊書攤上買到的,這讓我驚喜不已。
其實,我愛去小寨還有一個原因,我的大學同學王寶成在雁塔區政府工作,他和我是同鄉,還是我的結拜兄弟。數十年間,我們關系一直很好,來往頗密。通過他,我還結識了在省教委工作的李寧,我們年紀相仿,又志趣相投,好讀書,好郊游,好喝酒,好打牌,好唱歌……因此,常在一塊兒聚會。可惜,李寧后來因病早逝,這讓我每每經過小寨,或想起小寨,都不免唏噓,心中會泛起一絲隱隱的痛。
記憶里的曲江
曲江在大雁塔的東南方向,是唐代著名的宴飲歌樂之地。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在西安南郊的一所學校上學,周日無事,我們三四個要好的同學,相約了,沒少到那兒去游玩。印象里,曲江那時很荒涼,除了大片的麥田,再就是離離的荒草,連樹木都少見。空氣倒是很清新,春日里,天藍云白,碧野千里,清風拂面,太陽朗照,阡陌上有羊兒在悠閑地吃草,一切顯得那么和諧安靜。記得有一次,我們走得遠,一下子走到了曲江村,也僅一些零零落落的房屋,沒有花紅柳綠,也沒有青堂瓦舍。一個稍懂點地理和歷史知識的同學說,這個村莊的所在地,當時就是整個曲江最低洼的地方,也是曲江池的中心。如今,地面上連一滴水也沒有,更不用說我想象中的曲江流飲了。一時,滄海桑田,白云蒼狗地發了一通感嘆。好在我們當時年輕,不愿多在這些和我們生活離得比較遠的事上費工夫,感慨完后,依然快樂地過著日子。上課、讀書、打球、郊游,生活雖清苦,但卻頗有樂趣。
這種無憂無慮的日子沒有過多久,我們就畢業了。一時,同學天南海北星散,我也分到西安南郊的一家企業工作。盡管企業所在地離曲江不遠,但一則因為單位工作忙,二則因為曲江那時實在無甚可看,也就再沒有去過曲江。曲江只作為一個符號,或者說一個歷史遺跡,存在于我的記憶里。閑暇時,我更多的是從歷代的典籍中,從唐詩瑰麗的詩篇里,尋找它的蹤跡,想象它當年的勝景。
大約是1986年的晚秋吧,被分配到西安北郊一所學校的一位同學來看我,我們在學校時關系一直很好,老家又都在長安,我家在樊川,他家在青華山下,一東,一西,相距雖有三十多公里,但同居終南山的北麓,面對共同的山水,心理上便很親近。加之,都來自鄉下,在校時,大家來往多,便成了至交,可以說親如兄弟。上學期間,我們就彼此多次到過對方的家。一年的暑假期間,他還陪我去了一趟青華山。當時的情景,至今還依稀記得,山下有大片的栗樹林,有潺潺而流的小溪;山上有青翠欲滴的竹林,有廟宇,還有一尊巨大的睡佛;山頂則有一棵虬枝遒勁的蒼松。有這樣的交情,彼此自然相見甚歡。他在我這兒住了一宿,第二天下午,我給單位請了假,一起去曲江東原上的春臨村,到那里的一所中學看望我的另外一位同學。他也是我倆共同的好友。當時年輕,精神頭好,我們向人打聽了一下,得知春臨村在我們單位的東面,有十多公里,便決定橫穿曲江,徒步前往。于是,便從電視塔附近出發,走麥田、曠野,翻溝越坎,向春臨村進發。田野里四下無人,只有我們倆在匆匆地行。可以聽到麥苗摩擦褲腿的沙沙聲,可以聽到我們微微的喘氣聲。不經意間,我們來到了一個大土堆旁,近前一看,竟是秦二世墓。墓上生滿酸棗、枸樹,蕭索至極。我們不由唏噓,想那胡亥,生前享盡榮華奢靡,死后竟不如一個普通的草民百姓,墓堆矮小,清明寒食無人祭祀,只能寂寞地偏居僻地,與荒草狐兔為伍,也著實可悲。發完感慨,繼續前行,從曲江西走到曲江東,走了整整一下午,直到暮色四合,我們才走到了曲江東岸,上到原上,找到了春臨村。但我們要找的同學竟然不在,他有事進城去了。無奈,只好又踏著夜色返回,路上自然比來時辛苦了許多。只覺得曲江夜里的風很硬,月很小,曠野寂靜得怕人。
自那次去過曲江之后,多年間,我再沒有去過曲江,曲江在我的印象里已是非常模糊,只依稀從傳媒上得知,曲江成立了開發區,建起了大唐芙蓉園、唐遺址公園什么的,但總沒有機會去轉去看。是兩年前吧,因為身體日差一日的原因,我強迫自己堅持散步。這年的一個春日,我的一個朋友說:“你愛好散步,趁著天氣好,咱們到曲江走走吧!”便徒步前往。多年未來,曲江已變化得我幾乎不認識了。路好,建筑好,綠化好,昔日的麥田,已蕩然無存。路邊的行道樹多為合歡、女貞,還豎了很多唐詩詩柱。我們邊走邊讀,開心極了。訪大雁塔,探寒窯,只是尋找秦二世墓時,卻沒能找到。向人打問,說在附近,但就是找不著,只好廢然而返。此后,我便常到曲江散步,有時在清晨,有時在午后,有時還在燈火閃爍的夜里。有時散步時,我還會無端地想起“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杜甫在寫這些詩句時,大概也和我一樣,和朋友在曲江沐著和煦的風逛蕩吧?不同的是,他們可能騎了驢或馬,還喝了酒,我則是徒步,沒有喝酒。
“波光鳥影,澈水靜流,已成為歷史。歌樓畫舫,簫鼓笙聲,已成為古跡。沒有了士人淑女踏青游樂,沒有了楊柳拂岸,歌姬倚門的風流。它們留在了唐代,藏進一本本書里。風景不再。斯人已逝。如今,唯留下一塊陸地,留下一個個動人艷麗的故事,供后人瞻仰、咀嚼、賞玩。”這是我多年前游覽曲江時寫下的一則短文。如今再讀,仿佛是一個夢。時空轉換,我記憶中荒煙亂草的曲江已不復存在,如今,展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全新的靚麗的曲江,她款款綽約的風致,讓世界都為之驚呆。
高亞平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理事,西北大學中國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西安市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1984年開始寫作,已發表散文、小說200余萬字,著有長篇小說《南山》,散文集《草木之間》《長安物語》《愛的四季》《靜對落花》《歲月深處》《誰識無弦琴》《時光背影》等,曾獲中國報人散文獎、汪曾祺散文獎、冰心散文獎、絲路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