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強

他一輩子是個硬人,有著陜西人的秉直性格:說話向來不知忌諱,做事更是直來直去。他這一生——給辛亥革命買過軍火;當面頂撞過蔣介石,批評國民黨獨裁;也給解放軍帶過路,保護京城古建筑,還給中華人民共和國起了國號。他被友人形容為“四方的”,有棱角,“角很尖,誰被尖角碰一下,肯定不好受”。他就是張奚若。他的“棱角”,歷經風雨,不曾磨去。
1889年10月,張奚若出生在陜西朝邑縣(今大荔縣朝邑鎮)南鄉倉西村。張家當年在朝邑縣城開了間中藥鋪,其父還當過朝邑縣商會的會長。
18歲那年,張奚若到陜西最早成立的新式學堂之一宏道學堂念書,與吳宓是同學。因讀了鄒容的《革命軍》,他決心參加革命。在一次學潮中,張奚若帶頭趕走了兩名惡毒的日籍教師,被迫出走,到上海就讀中國新公學。在上海,張奚若結識了于右任、楊西堂,加入同盟會,跟宋教仁、黃興都很熟。
辛亥革命前夕,井勿幕派張奚若前往日本購買軍火,準備舉義。武器還沒運回來,武昌起義爆發了。不久,張奚若再去日本,將軍械運回陜西,成為陜西辛亥革命的功臣。
這段投身辛亥革命的回憶,張奚若曾于1947年發表在上海《文匯報》上,他說,民國代替了滿清,不同的不過是皇帝改了總統、尚書侍郎改為部長而已。
1913年夏,24歲的張奚若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留學,本來打算念土木工程,結果對數學興趣不濃,便攻讀政治學。同在哥大的同學還有胡適、陶行知、宋子文、孫科、蔣夢麟等人,張奚若在這兒還結識了著名的邏輯學家金岳霖。
說起張奚若先生的“硬”,流傳甚廣的是他在大庭廣眾之下斥罵蔣介石。
那是1946年1月,國民黨召集共產黨和其他各黨派的代表在重慶召開政治協商會議。共產黨提名張奚若為代表,國民黨說,他是本黨黨員,不能由你們提。此話傳到張奚若的耳朵,這位57歲的西南聯大教授不高興了,他在《大公報》上赫然登了個聲明:“近有人在外造謠,誤稱本人為國民黨黨員,實為對本人一大侮辱,茲特鄭重聲明,本人不屬于任何黨派。”
會議最終以知名賢達的身份邀請了張奚若,他卻料定協商不出什么結果,壓根兒就沒去。不去開會,話還是要說的。張奚若到昆明聯大圖書館前的大草坪上,做了一次公眾演講。一開口,張奚若就放了一炮:“我要勸蔣先生下野,這一切壞事都是你做的!你有責任,你要受處分!最輕的處分就是請你趕緊退讓賢路。這是客氣話。說得不客氣點,便是請你滾蛋!”當時的昆明,特務遍地。半年后,李公樸、聞一多兩位先生因言獲罪,接連被殺。敢罵蔣委員長,膽量非同一般。
不只是罵,張奚若還跟蔣介石有過面對面的直接沖突。1941年11月,張奚若作為參政員到重慶參加國民參政會,財政部一個官員做報告,不承認已出現通貨膨脹。張奚若當場用嘲諷的語氣奚落說,要是在陰溝里都能找到鈔票了,那才是通貨膨脹呢。這種咄咄逼人的犀利氣勢讓在座的蔣介石大為惱火,可又不好發作,就按了按電鈴,想制止張奚若的發言,還說,歡迎提意見,但別太刻薄。
張奚若當即回應,你不要按鈴了,不必著急,我的話不多。然后拂袖而去,以示抗議。后來,又一年度國民參政會要開,給他寄來通知和路費,張奚若原封不動,復信寫了八個字:無政可參,路費退回。
張奚若曾頻繁地公開議論時政。在“請蔣介石滾蛋”的那次演講中,他更是痛斥國民黨作為一個曾經的革命黨的變質:這個集團為他自身的利益而存在,所謂“為國為民”等好聽的標語口號,都是騙人的玩意兒,是保護色、障眼法。說是“福國利民”,實際卻是禍國殃民。這樣一個政治集團,雖然他們還常常說自己是革命的政黨,事實上卻早已成了革命的對象,要讓大家來革他的命了。西南聯大《學生報》創刊號,刊發了這次演說全文,廣為傳播,轟動一時。
1946年7月,張奚若在《悲痛的話語》中悼念被國民黨特務槍殺的李公樸、聞一多,說最下等的暴力絕對不能解決政治糾紛,反而使政治斗爭益加惡化,是絕對達不到他的目的。他也感受到了威脅,給美國駐昆明領事館打電話要求政治庇護,住了一段時間。
盡管如此,張奚若仍不改直言。他說,如果中國要組織紐倫堡法庭,審判兇手的話,我要出庭作證,兇手就在牯嶺——當時蔣介石住在牯嶺。
他用這樣的話表明心跡——“我們愛國家愛真理的人,不愿做奴才的人,向來說話不知忌諱。反之,我們的良心,我們的教育,我們的圣賢所教誨我們的,國家所要求于我們的,就是要我們在重要關頭,危急時候,要大膽說話。至于人家給你戴什么帽子,那就只有隨他的便了。”
張奚若不僅在國民黨當政時仗義執言,對新中國建立也有功。
北平解放前夕,兩名解放軍干部被人帶著找到梁思成先生,請教一旦攻城哪些文物必須設法保護。梁思成在地圖上畫出了禁止炮擊的地區。帶解放軍去找梁思成的,正是張奚若。
其后,在新政協會議討論新中國國號時,“中華人民民主共和國”和“中華人民民主國”兩個名稱爭論激烈。張奚若提出,我看就叫“中華人民共和國”好。“有‘人民就可以不要‘民主兩字了,豈有‘人民而不‘民主的呢?‘人民這個概念已經把民主的意思表達出來了,不必再重復寫上‘民主二字。”張奚若說服了與會者,國名因此確定。
在討論國歌為《義勇軍進行曲》時,有人提議歌詞“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已不合時宜,建議另擬新詞。張奚若主張仍用原詞,舉例說法國國歌《馬賽曲》的歌詞就是“向暴政做斗爭”,應居安思危。
1949年10月1日,60歲的張奚若被選為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委員,登上天安門城樓,參加了開國大典。在那段中國人都很熟悉的黑白視頻中,當毛澤東宣告“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的時候,有個戴著眼鏡、留著短胡須、穿著西裝的老先生,在鏡頭前晃了一下,從原來站著的臺階上讓出位置,把沈鈞儒先生換了上去。這個老先生,就是張奚若。
張奚若最終活了84歲。1973年7月,他與趙元任相見后不久故去。周恩來、葉劍英、李先念、鄧小平等參加了追悼會。
朋友眼中的張奚若,是這樣的性情中人:
——是個念舊的人。1957年,老友錢端升被劃成右派,別人唯恐避之不及,張奚若則定期去看老友,給其以精神安慰。
——對“不喜歡”的人毫不留情。在西南聯大時,滇緬軍副總司令關麟征見張奚若生活清苦,派人送去米、面、毯子,結果老先生堅決不收。張奚若說,關麟征是陜西老鄉,在北平相識時是個團長,地位不太高,見了面執禮甚恭。“現在不同了,看我住的地方不如清華園,就送吃的用的給我,我怎么能收呢?什么司令,派頭大了,有什么了不起,教書的人就是能安貧樂道,不稀罕那點東西。”
(摘自《黨員干部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