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 姨
東北的石材加工受季節性制約,每年只能干半年,冬季水一結冰就得停產,因為切割石材必須帶水作業,大型鋸片高速旋轉過程中需要用水來降溫。
那時我辦石頭廠。每年春暖花開冰河解凍,石材廠才能開工,而石材廠開工第一件事,要祭祀。我是無神論者,不想搞這些。廠里管礦的老沙頭勸我,石頭是老虎,會咬人。搞儀式不過是工人要點心理安慰,討個彩頭圖個吉利。這是老規矩,別讓工人心里不痛快。
我撓撓腦袋,說,咱也不懂咋搞呀。老沙頭說,有人,錢姨,專業的主持,人家是幫忙,你在她那里買東西就行。
專業主持?我聞所未聞。
見到錢姨那一天才知道,人是看風水的行家。開山動土,祭神拜仙,大家都找她。
錢姨慈眉善目,一雙眼睛如潭,時而清澈時而幽深。說出的話像山風,吹得你渾身溫暖舒暢。
我在豎耳聽錢姨講道理。
說咱們東北民間“薩滿教”信奉萬物有靈,天有天神,地有地神,山有山神,水有水神。石材行業當然信奉石頭神。當地另有城隍土地,車馬路神,蛇仙狐仙黃大仙等等,不管是啥,是不都要好好處著呀?鄰居不走動,人容易成為孤家寡人。做生意嘛,都是為了求財,可錢是一個人賺的嗎?與人分享,互惠互利,才是做生意的最高境界??上?,很多人不懂,只得不舍,只吞不吐,那種人,根本不會走遠。
當然,高總您不是那種人。錢姨看著我笑。
我問錢姨,您真的相信神和仙嗎?
錢姨眨眨眼說,宇宙里只有地球上有生命嗎?
我說,沒看見,誰會相信?
錢姨說,看見了,也不一定會相信。
這么說吧,錢姨松開表情,盯著我的眼睛說,其實我們很多事情,都是做給別人看的——想過沒有?為什么要做給別人看?比如你,為什么要做給鄰居看?甚至你的鄰居有沒有都不知道,看不見摸不著。可明明你心里不信,為什么還要做?
我就笑了,沖錢姨豎起大拇指。
按照錢姨安排,我買來些鞭炮紅布之類,其余紙錢紙牛紙馬等等全部由錢姨準備。還要買豬和雞,豬要公豬,最好是黑豬,雞要紅冠大公雞,都要祭祀當天現場殺掉。錢姨要了我的生辰八字,掐算好良辰吉日,讓我邀上親朋好友現場見證,一切布置停當。
開工儀式當天,早上五點天還沒亮,錢姨就來到廠里,指揮工人們忙碌起來。我看著太陽即將升起的天邊,光暈在一竄一竄地往上拱。這時錢姨來找我,帶我捧著一大盆剝了皮的雞蛋,來到礦山。她手持羅盤算準方位,讓我把雞蛋盆放在一處,隨后告訴我,晚上下班前你再來看一看,它們應該能找得到。
吉時已到。所有人聚攏過來,面對供桌,我在首位,兩位廠長在我身后,第三排是工人們,最后排是一眾客人。我身纏紅布手持檀香,首先致辭,當然是一些感謝的話,都是錢姨事先替我擬好的。
此時,天空萬里無云,全廠寂靜無聲,只有我一個人的聲音慷慨在空靈天地間。眼見山野蔥蔥,大河浩蕩,日月輪轉,天地激昂,我讀著讀著,情緒上來,突然展臂將手稿扔向天空,開始現場發揮起來。我雙手握拳沉聲喝道:好男兒志在四方,艱苦創業,無畏痛傷。天若有情,敬請開眼,請見證我劈開荊棘路,開得八面荒!是男人,勇往直前!是男人,享受榮光!
跟著,念及創業之艱辛,經商之磨難,聲音越來越激動,嗓門越來越大,至結束時幾乎吼了起來。我強忍住淚水,工人們跟著我動情,在鞭炮齊鳴中一起跟我振臂高呼:開工雄起!大吉大利!開工雄起!大吉大利!
鞭炮聲噼啪凌厲,硝味中狼煙四起。帶領大家分別拜過東西南北四個方位,呼啦啦一片跪倒在供桌前,我雙手合十心中開始默默許愿。錢姨燃一張黃紙,繞供桌游走,口中念念有詞。有人割斷雞喉,拎著翅膀繞供桌滴血。我敬天三炷香,灑地一杯酒,跟大家一道,向供桌三叩首,再直起身,儀式結束,已然淚流滿面。
中午大擺筵席,全廠工人放假一天,宿醉一場。
送別錢姨,我奉上一個紅包,內裝一萬元現金。那一刻起,錢姨在我心里,已經是另外一種存在。
到了晚上,我特意去礦上走了一趟,發現雞蛋盆已然空了。
當晚睡覺,我夢見一大片火紅火紅的晚霞,萬丈霞光中我策馬馳騁,一路奔向遠方。
第二天大清早,一陣電話鈴聲把我從夢中驚醒,是錢姨。錢姨笑呵呵跟我閑聊幾句之后,求我說,高總,聽說你跟俞老五關系特別好,俞總的房地產項目馬上要開工,給我介紹一下唄。大人物有錢,都信這個,祭祀出個五萬六萬的不在話下。事成之后,分給你一萬,你看咋樣?
聽這話嚇我一跳。
揉揉眼睛使勁兒拍拍腦門,清醒一點之后,我說,好的錢姨,我問問看。
起床后,我刪除了錢姨所有聯系方式。從那以后,再沒搞過任何開工儀式。
過后有人問我,什么是好風水?
我說,我就是自己最好的風水。
蠶蛾酒
廠里管礦的老沙頭在鄰村,家里承包山,每年都養蠶。蠶是柞蠶,在山林放養,民間稱放蠶。因野外放蠶容易出事,老話講,要想鬧煩,打魚放蠶。
老沙頭年近八十,身子骨硬朗,我出生那年人家就在這礦上打石頭了。神奇的是他打石頭半輩子,放蠶半輩子,沒被石頭咬過,沒被蠶蛾鬧過。我請他管礦,當然是買他的經驗。
每年春季,他都給我送蠶蟲。
我聽他講過,蠶蛾是蠶蟲的小時候,蠶蟲是蠶蛹的小時候。蠶蟲是綠色毛毛蟲,放油鍋里炸,就膨脹一倍,變成金黃色,油條一樣直接吃。
我看著油汪汪的油條不敢動筷。老沙頭鼓勵我說,這東西大補,一般人沒福氣吃哩,一只頂十只雞蛋!我沒法拒絕他的好意,試著嘗一口,竟然酥嫩干脆,滿口生香。老沙頭笑了,說,土埋半截,還有啥用?老板不嫌棄,俺背手吱嘴兒還拿錢,過意不去??!
我數著一盤子油條,一筷子一筷子享用,說,大爺甭往心里去,您是有價值的,老來寶。
老沙頭忽然問我,老板喝酒不?我說很少喝,喝也是啤酒,沒喝過白酒。老沙頭說,蠶蛾酒喝過沒?我說沒有,只聽過。老沙頭瞇起眼,說,蠶蛾酒要用雄蠶蛾泡,還得在春季。春季雄蠶蛾成蟲時不能交配,摘掉它翅膀,把它扔酒里。酒得是高度的,高度酒會刺激它射精,再加點人參枸杞什么的,才是上等的貨色!
我驚奇了,問,飯店里賣的蠶蛾酒,都是這種嗎?老沙頭立立眼睛說,人呀,還有幾個講規矩?酒館里,不過是蠶蛾丟酒里就叫蠶蛾酒,是蠶蛾就不錯啦,還不曉得雌雄,再說,哪來那么多雄的呀?過些天,俺給你泡點。
我說,我不喝白酒。老沙頭說你不喝,送朋友,這是金貴東西。
半個月后,老沙頭給我捧來二十斤泡酒。我一瞧,玻璃瓶里混沌世界。但見人參定海,枸杞浮沉,蠶蛾奔月,斗轉乾坤。金燦燦的黃湯,瓊漿玉液一般。
我一口沒喝,直接送給了一位好喝的大哥——某局的官爺。
大哥喊秘書接過酒時,兩眼放光,連豎大拇指,這東西好,這東西好!
我苦心經營廠子,老沙頭成了我的韓信。韓信指揮人擺弄石頭像擺弄花骨朵,每朵骨朵在他手里都能開出花,變成錢花。
此后每年春季,老沙頭都會給我送來二十斤蠶蛾酒。我呢,原封不動,全部轉送給了大哥。大哥自覺欠我人情,給我介紹了很多訂單。
大哥逗我,老弟,每年二十斤,你不心疼???
我慷慨道,寶劍贈壯士,美酒送英雄。
大哥一臉知足,神秘兮兮問,老弟那方面咋樣?我沒聽懂,問,哪方面?大哥說,那方面,晚上那方面。我噗嗤一樂,還好吧,油膩中年,不老不小,算正常。大哥咬我耳朵,小聲說弟呀,不瞞你說,自從家里喝上你這蠶蛾酒,老哥那方面杠杠地!
我立即抱拳,哎喲——行啊,不錯不錯!
大哥大我十歲。
我聽老沙頭說過這玩意壯陽,增強免疫力,嘎嘎好使。
大哥說,還好老弟用不上,否則奪人所愛,非君子所為呀。
我說,哥我不得意酒,我得意石頭。
后來老沙頭聽說了這件事,說下次俺多泡點,老板也嘗嘗。
這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隔年春天,老沙頭給我送來三十斤酒,分兩瓶裝,大瓶二十斤,小瓶十斤,我把小瓶放家里,琢磨哪天整上一口。
周末老婆單位發績效獎,回家一高興晚上多弄了幾個菜。我眼瞅機會來了。老婆從來不喝酒,我自己花一小時,整了二兩濕貨,結果天旋地轉,直接順桌子底下了。第二天早上,老婆罵我,不會喝逞什么能?吐了半宿,害得我廚房打地鋪,陪著你遭罪,周日都撈不著休息!
我迷迷瞪瞪,看著自己衣冠不整,但沒啥閃失,心里懊惱。
蔫巴一上午,中午好點,下午給大哥家里打電話。接電話的是大嫂,大嫂在電話里哭哭啼啼說,上周你大哥給紀委叫去了。他在外面搞女人,讓女人給告了。
我一驚,頭發豎起來,脫口問,嫂子,大哥平時在家,喝酒嗎?大嫂說,不喝。我問,家里蠶蛾酒呢?大嫂驚訝,什么蠶蛾酒,沒見過。我心里開始打鼓。大嫂哭訴,老東西平時人模狗樣的,這咋就花花腸子了呢!小高你倆這么好,你沒看出苗頭嗎?
我呆了半晌,喃喃說,沒看出。
我開始后悔。
后來有天我想起問老沙頭,咋沒見你喝過酒?老沙頭說,俺滴酒不沾。我說那你泡酒干嗎?老沙頭說,給有需要的人呀。
我給他講大哥的事,后悔說,不該送大哥蠶蛾酒,鬧煩了。
老沙頭砸吧嘴,說,蠶蛾酒沒啥錯,是好東西。
這時辦公室有人敲門,廠長進來告訴,說有工人違規作業,石頭砸傷了腳。
我心里一緊。
老沙頭砸吧嘴說,石頭沒啥錯,是好東西。
夾 餡
那年夏天,廠里接了一個訂單,價格很好,就是質量要求嚴。石材行業的質量標準就兩條:板材切得準不準,破損率高不高。不是吹,同行里我家板材質量是最好的。廠里有質檢員,每天抽查,積分制管理。每月獎優罰劣,積分末位的工人罰款,獎勵給積分首位的工人。
我自認為管理得已經很精細,但還是遭到客戶投訴??蛻粽f石板切得準,沒說的。就是拆開包裝,里面時常有缺邊掉角的情形。我知道這是工人“夾餡兒”了。
十幾名切機工,質檢員不可能全天只盯著一個人,當然,想找出夾餡兒的工人也不難。我要求全廠切機工,即日起自己產出的貨物,托盤外包裝上都必須注明姓名和日期。這樣貨物到了工地,拆包前登記好名字,拆包后就能發現誰夾餡兒。
這招兒精準,發了幾車貨之后,工地很快有了反饋,說經常夾餡兒的名字只有一個人,李飛。
看到這個名字讓我生氣,李飛是全廠工人里,我最看重的一個。
必須殺一儆百。第二天上班,我召開現場會,我帶著廠長和質檢員,一個人一個人地排查,一托盤一托盤地拆包,最后發現,其他人原則上都過關,只有李飛,夾餡兒嚴重。
我把李飛叫到辦公室。
李飛又瘦又小,一張臉比女孩還俊,三十出頭的年紀已經有十多年工齡,兩月前來廠里上班,這小子切板極準,誰也比不上,全廠第一。
我問,李飛,為什么要夾餡兒?
李飛不瞅我,眼神到處藏。
我說,李飛,夾餡兒不但坑老板,還坑客戶,就你占點便宜,能發財嗎?我告訴你,人心就是餡兒,雖然包上皮兒看不到了,但是餃子,終歸要露餡的。
李飛騰的臉紅,小聲說,對不起老板,以前在別人家都這么干,也沒人管,習慣了。
我說,別人家是別人家,我家是我家。就像女人是女人,男人是男人,絕不能等同。
李飛低下頭,說,老板,俺渴,渴錢。
我問,廠里管吃管住,你卻不干,非在市里租房子住,像渴嗎?
李飛抬起頭,抖動兩下嘴唇,說,俺老家在農村,爹去世早,家里只剩老媽和媳婦,帶著倆兒子。老家石材廠多,好多男娃不種地,從小就學切板,近幾年都興去外省打工,春天出去,冬天回來,外面掙得多。
我消消氣,說李飛,這我了解,很多鋸工家庭都是這樣的,指望老爺們兒一個人掙錢養家。
李飛說,我跟媳婦沒有感情!她是俺家的鄰居,從小我媽看著長大的,我媽得意她,硬給俺娶過來的。本來俺原先有對象,鄰村的,叫山花,硬讓我媽給攪和黃了。
你跟媳婦過得咋樣?我問。
俺倆性格不合,她就跟我媽合。李飛說,當年我一提離婚,我媽就以死相逼,說我要是離婚她就死在我面前。我媽向來說一不二。
我驚奇,你老媽可真鋼??!
李飛嘆口氣,從小她就掌控我一切,這么多年,家里基本沒有我說了算的事。有時候我特別恨她,但一看到她老了,操持這個家一輩子,又心疼她。好在我每年外出打工,不用整天面對她。只是,我和山花現在真得渴。
我以為聽錯了——什么?你和山花?
嗯,李飛點點頭,俺和山花好上了。當年,山花嫁給一個酒鬼,喝多了總打她。后來好不容易離了婚,她一個人帶著女兒過。我看她可憐,經常去照顧她,一來二去俺倆就在一起了。
你媽和你媳婦知道不?我問。
眼前還不知道,但應該是聽到一些風言風語了。李飛說,俺倆都是一塊出來的,我在石材廠切板,山花在市里打工,她閨女放在娘家。
我這才明白,李飛這小子,養著八張嘴。
我說,李飛,我就問你一句話,以后絕不可以夾餡兒了,能不能做到?
李飛忙不迭點頭,能能能,老板放心,俺知道錯了,再也不敢了。
我掏出一千塊現金扔給李飛,說,明天例會上,廠長會當眾宣布處罰,罰你一千塊錢。以后給我記住,掙錢要干凈!
李飛怔住了。
我說,還有李飛,老爺們兒是站著撒尿的主兒,要挺直腰板兒做男人,在任何人面前,都是一樣!
李飛突然濕了眼眶,說,在我媽眼里,俺就托生錯了。
我一時沒聽懂。
李飛哭訴,從我出生到上小學,近八年時間,我媽一直拿我當女孩養著,穿花衣裳,梳大長辮,蹲著撒尿,她太稀罕女孩了,上小學報名那天才給我剃頭。剃頭之前,她還特意領俺去照相館照了一張相,那是她這輩子最中意的相片!
我張口結舌,不會接話了。
李飛忽然抬起頭,對我說,老板,我想請假回家,離婚!再回來上班,一定好好干,俺希望,能跟你干到退休!
我拍拍李飛肩膀,一時不知說什么,只能手里輕輕加把勁兒。
我看到李飛眼里有一團火,越來越熱烈,換了個人似的。
村 長
轉過年,有一天我掐著賬本傻了,這一年啊,掙點錢,也就夠個吃喝,揣不進兜里去。
村長來找我,打著哈哈說,高總生意興隆啊。
我苦著臉說,拉倒吧,石頭廠子不好干,是愁人的活兒。沒訂單,愁人;有訂單,愁人。
村長奇怪,有訂單愁啥呀?我說,愁干不出來,活兒一來就是火燎腚,咱產能還不夠。村長說那就往大了干唄。我訕訕,說,那不還得投錢嗎?哪有錢投了!
哎喲喲高總,哭窮是不?村長撇嘴說,有錢人咋都這樣哩?
聽話里有話,我心里咯噔一下。
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來,是找高總化緣來啦。您知道,社會主義新農村,國家要讓農民富起來,正大力開展幫扶。
我緊張起來,自己都要喝湯了,這是來要肉的。
村長語重心長,您別緊張,這次咱不捐米面,也不要糧油。
要錢?我脫口而出。
非也,村長笑道,要錢多俗,是要漁——不,不是要,是看您覺悟。
我懵了。魚?
村長搖頭晃腦,說,孔子曰,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您是作家,這不用解釋。就是說,咱們以前是給村民魚,這次改為給漁。
頓悟。
漁是打魚的意思。難道,這是要我教村民開石頭廠嗎?
村長樂了,說道,開什么石頭廠,就你得意這口。
明說吧。我鼓起勇氣問,村長,要我干啥?
村里成立了合作社,計劃養豬。資金來源呢,村民自籌了一部分,村集體出了一部分,可是,遠遠不夠。高總,能不能給村里做點貢獻?畢竟,廠子地皮是村里的,明年到期后我還得幫你運作。
我冒汗了,打馬虎眼說,剛又以為讓我教村民養豬呢。
村長樂出聲,說,術業有專攻,您是城
里人,辦廠我比不上您,養豬您比不上我。
我說那當然。
村長目光高遠——授村民以豬!
我陷入遐想。
村長認真起來,說,這樣高總,您出點銀子抓一百頭豬崽,捐給村里,合作社養豬,雖然您沒有股份,但您的幫扶事跡,我會大力宣傳。致富不忘村民,是社會主義高尚情操,必須大力弘揚!
我轉轉眼珠,明白這頂帽子必須得戴,趕緊假裝啥也沒想,麻溜答應了。
村長拍拍我肩膀,像首長拍小鬼。
我剛收到一筆貨款,我把錢給了廠長,讓他去抓豬崽,一百頭,送去村里。村長在村口大擺歡迎陣,鑼鼓喧天鞭炮齊鳴,記者來了一大堆。
我的名字一夜間在村里家喻戶曉。
過了一個月,村長找我,高總,豬飼料不夠了,你看?
您說個數!
過了仨月,村長找我,高總,豬圈需要擴建,你看?
您說個數!
過了半年,村長找我,高總,豬場需要搬遷,你看?
您說個數!
過了一年,村長找我,高總,生豬滯銷,你看?
我屁股彈起來,這是數字能解決的嗎?
村長愁眉苦臉,說,一年前生豬價格杠杠地,我才決定開辦養殖場。哪成想今年價格跌了!賣呢——賺不到錢,不賣呢——還得往里砸錢。
我差點磕頭作揖了,說官爺呀,這您找我,管用嗎?
村長一臉憨笑,說管用,豬場您收了吧!
什么?我彈起來的屁股又跌回座椅。
村長唾沫星子紛飛,說合作社項目不能失敗,上上下下都沒法交代。豬場大小是個企業,從管理層到下面員工,都靠它養家糊口,這攤子呀,還得您收!石頭是死的,豬是活的,人的想法也是活的呀。您想,這一年基本上都是您在出錢。事實上,銀子已經花了,您不收,那是捐贈,您收了,捐贈變投資。傻呀您不收?再說了,俺們不懂經營,您是企業家,萬一明年掙錢了呢?相信您有這個能力,這也是村集體對您的信任,別人想收購,我還不愿意給呢。咋也不能虧了咱高總,好人不該總吃虧!
我沐浴在唾沫中,拍拍腦瓜一想在理,誰知道哪塊云彩下雨。
其實,這一年石材廠干夠了,算算賬沒啥意思。跟廠長一商量,還不如先停掉石材廠,試試養豬場。豬肉市場價格近期像過山車,應該還有機會。
最終,我不得不,也不是不得不,反正是笑納了。
接手養豬場之后,好多天找不到村長,一打聽,原來人被紀委雙規了。聽說老百姓一直在告他,今年掃黑除惡,他被當蒼蠅一樣打掉了。
我專心經營養豬場,半年后,扭虧為盈。
我跟廠長在養豬場辦公室里,看著窗外豬圈,浮想聯翩。廠長幽幽道,東方不亮西方亮,石材廠最終開成養豬場,不容易啊!
我想擠出個笑容,不料,卻擠出一臉哭相。
高春陽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七屆高研班學員,敦化市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詩集兩部,散文集兩部,長篇小說三部。長篇小說《明日彩虹》被改編成電視連續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