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冬梅

《晉書·王衍傳》有一段很有意思的記載,王衍尚在襁褓中的兒子死了,山簡去吊喪,王衍悲傷得難以自制。山簡不以為然,說:“孩抱中物,何至于此?”古代兒童死亡率高,即便是有著一流醫療保育條件的皇家,皇子與公主夭折仍然是很常見的,所以山簡會認為王衍的悲傷超過了正常的限度。王衍回答說:“圣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然則情之所鐘,正在我輩。”山簡聽了這話,覺得很有道理,為王衍痛哭了一場。
“情之所鐘,正在我輩”,這句話后來引用率極高。“圣人忘情”又作“太上忘情”,“圣人”或者“太上”已經超脫了人類的情感,“最下”之人尚未擺脫生存困境,沒有資格奢談感情,但不代表他們沒有感情。豐富的感情使人類區別于動物,也使人類區別于人工智能。正是因為有感情因素的存在,人類的選擇并不總是能夠做到符合理智,符合利益最大化原則。
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名垂千古。可是,誰能想到,這位偉大的改革者、帶領趙國走向富強的王,竟然是在自己的國土上餓死的。趙武靈王的一生,興于理智,死于情感。
像趙武靈王這樣的風流人物,感情生活不可能循規蹈矩、無波無瀾。他早年娶韓國女子為妻,生長子章。十一年之后,又娶吳廣的女兒孟姚。趙武靈王娶孟姚的起因是一個夢。他在夢里見到一個美女一邊彈琴一邊唱歌,第二天喝酒喝到開心處,不禁對眾臣說起這個綺麗的夢,還描述了“夢中情人”的美麗模樣,不勝向往。說者是否無心,我們不知道,聽者有意是肯定的。聽者之中有一個臣子叫吳廣,就把自己的女兒孟姚送來了,模樣跟趙武靈王所描述的有過之而無不及。孟姚成了趙武靈王寵愛的女人。孟姚生了一個兒子,就是趙武靈王的小兒子趙何。
趙武靈王娶孟姚發生在“胡服騎射”之前,可見對孟姚的寵愛并未使他變作昏君,相反,得到“夢中情人”很可能對趙武靈王發生了正向的刺激,讓他更有激情去做一個開疆拓土的大英雄。他也果然做成了。孟姚在嫁給趙武靈王九年之后過世。趙武靈王對孟姚的愛似乎并未因孟姚的死而減少,至少,短期之內沒有。
孟姚去世兩年之后,他把王位傳給了孟姚所生的兒子趙何。趙何只有八歲,是個小朋友,但是沒關系,趙武靈王把政治經驗豐富的老臣肥義給了他。或者說,趙武靈王是把趙何托付給了肥義,他讓肥義當面發誓終生保護趙何,“堅守一心,以歿而世”,還讓肥義把誓言記錄在籍。這個安排很好。
趙武靈王的長子趙章,被封到了代,成了異母弟弟趙何的臣子,他的心里當然是不服氣的,趙武靈王為趙章安排的輔佐之臣田不禮也不是個善茬,用肥義的話來說,“其于義也聲善而實惡,此為人也不子不臣。……此人貪而欲大,內得主而外為暴”。趙章和田不禮的組合一發布,肥義一派就感到危險重重。肥義對他的手下下了嚴令:“自今以來,若有召王者必見吾面,我將先以身當之,無故而王乃入。”誰能召見趙王呢?只有王的父親“主父”趙武靈王——雖然已經交出了王位,但是手握軍隊的趙武靈王仍然是趙國實際的主人。肥義既受趙武靈王之托,發誓效忠新王,他的忠誠、他的心思和他的身家性命,就都與趙何(而不是趙武靈王)捆綁在一起了。
那么,趙武靈王的態度究竟如何呢?他的感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新王趙何舉行大朝會,接受群臣的朝拜。趙武靈王從旁觀察,看見長子趙章不情不愿地向弟弟稱臣禮拜,一副喪家犬般的委屈模樣,他心中生出了憐憫愛惜之意,竟然想要把趙國一分為二,另立趙章為代王,與趙何分庭抗禮。這個計劃,如果快刀斬亂麻地實施了,趙國可能會陷入內戰,兄弟相爭;如果不能實施,那么最好爛在他心里,不讓其他任何人知道,哪怕只有一點兒苗頭。可是這樣不動聲色、不宣于口,顯然不是趙武靈王的風格。分裂趙國的計劃沒有實施,但是趙章和趙何兩方面都知道了主父的心思——這是最糟糕的結局。從趙何和肥義的角度來說,危險增大,必須提高警惕,甚至如果可能,要先下手為強,但是肥義沒有。
從趙章的角度來說,父親的憐憫增加了他的委屈,田不禮的攛掇賦予了他行動的勇氣。趙武靈王和趙何一起巡視到沙丘,分別住宿。趙章果然謀反,假稱趙武靈王的命令召見趙何,肥義果然就像他所承諾的,挺身而出,擋在了趙何的前面,被叛軍殺害。其余的人護著趙何擊敗了叛軍。
當這一幕兄弟相殘的慘劇發生時,趙武靈王就在鄰近的另外一座宮殿中,趙章丟盔棄甲,渾身是血跑來求父親救命,趙武靈王讓人開門放大兒子進來。沒想到小兒子的軍隊卻包圍了宮殿,沒奈何,趙武靈王交出了長子。趙何的軍隊已經沒有了退路,他們商量說:我們為了追趙章包圍了主父,就算現在解散部隊,(只要主父活著)我們就會被殺。于是,他們繼續圍困趙武靈王的宮殿,并且下令“宮中人后出者夷”。所以宮里面的人就都跑出來了,單單丟下一個趙武靈王,“欲出不得,又不得食”,只好掏窩里的小鳥吃,就這樣被圍困三個多月之后,大英雄趙武靈王被活活餓死在了沙丘行宮。
在生命的最后時刻,趙武靈王究竟都想了些什么呢?三個多月的艱難掙扎,讓他有充裕的時間反觀自己的一生。作為趙國的王,他足以告慰列祖列宗。作為父親,他愛兩個兒子,王位只有一個,他給了趙何,因為他更寵愛趙何的母親。既然給了趙何,名分已定,就應該像肥義一樣,“堅守一心,以歿而世”。可是他又因為趙章的委屈而動心,最終葬送了趙章的性命和他與趙何之間的父子之情。每一個人的情感都應該由他自己去滿足,旁人只能疏導幫助,卻無法讓那一顆躁動的心得到安寧。趙何是一個人,趙章是一個人,趙武靈王是另外一個人,盡管他們是父子。可惜,這樣的道理,過于自信的趙武靈王是不能明白的。他一手安排了趙何的即位,他以為自己也可以親自動手滿足趙章的欲望。天下父母之糊涂,大概如此。
(摘自《人間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