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羅伯特·謝克里

韋恩先生走到一長溜齊肩高的灰色碎石堆的盡頭,這就是世界雜貨店所在之處。那是一棟由木材、汽車部件、幾排碎磚和一塊電鍍鐵板搭成的小屋,外面涂了一層淡淡的藍色油漆。韋恩先生朝著碎石小巷回頭看了一眼,以確保沒被人跟蹤。他夾緊腋下的包裹,略微顫抖著打開門,溜進屋里。
“早上好。”店主人說道。他是個看上去很精明的高個子老頭兒,細窄的眼睛,嘴角下垂。他叫湯普金斯,坐在一張舊搖椅上,椅背上棲著一只藍綠色鸚鵡。店里還有一把椅子和一張桌子,桌面上擱著一支生銹的注射器。
“我聽朋友說起過你的店。”韋恩先生說道。
“那你知道我的收費標準吧,”湯普金斯說,“帶來了嗎?”
“帶來了,”韋恩舉著包裹說道,“但我想先問一下——”
“他們總是要問一下。”湯普金斯朝著鸚鵡說,鸚鵡眨了眨眼睛,“那就問吧。”
“我想知道,這究竟是怎樣的過程。”
“是這樣的,你付我費用,我給你注射,讓你失去知覺。然后,我利用店里的設備解放你的意識。”湯普金斯一邊說,一邊露出微笑,那只沉默的鸚鵡似乎也在笑。
“然后呢?”韋恩先生問道。
“你的意識會從體內解放出來,你可以選擇任何一個可能的世界,因為地球每一分每一秒都會投射出無數個世界。自打這顆飽經創傷的星球從太陽熾熱的子宮里誕生以來,它就開始投射出許多可能的平行世界。啊,我的朋友,地球本身是四維的,因此會投出三維的影子,實實在在地反映出它每一刻的存在。上百萬、上億萬個地球!無窮無盡的地球!而當你的意識被我釋放之后,便可以選擇其中任何一個,并在那里生活一段時間。”湯普金斯在搖椅上挺直身子,笑得咧開了嘴。
韋恩先生說:“我的朋友還告訴我,無論我有什么愿望——無論我想要什么——”
“沒錯,”湯普金斯說,“正是如此,你可以從無窮無盡的世界里挑選。你的意識只會根據你的欲望來做選擇,你最深切的欲望才是唯一的決定因素。假如你心里偷偷藏著殺人的念頭——”
“不會,不會!”韋恩先生嚷道。
“——那就去一個讓你能夠真正施行殺戮的世界,你可以讓那里血流成河。假如你要的是權力,那就去一個能讓你成為神的世界,真正的神。當然,我的小小列表無法囊括所有可能性和所有欲望的排列組合。也許你只想要簡單平靜的田園生活,居住在南太平洋的島嶼上。”
“這似乎更像我。”韋恩先生靦腆地笑了。
“但誰知道呢?”湯普金斯說道,“就算是你自己,也不一定知道自己真正的欲望是什么。”
“那好吧……但我怎么知道這一切是真的呢?你的要價堪稱天價,我得付出自己擁有的一切。而且據我所知,你只是給我一點藥,然后讓我去做夢!”韋恩先生略帶不悅地說,“假如它是真實的,為什么我不能永遠留在那個世界呢?”
“我正在想辦法實現永久遷移,”湯普金斯說,“所以收費才會那么高,這也是為了獲得實驗材料。迄今為止,我仍無法解除一個人跟自己所在的世界相連接的紐帶——他會被拽回來。除了死亡,即使最神秘高深的理論,也無法切斷這條紐帶,但我仍抱有成功的希望。到時候,我要把這間破破爛爛的店變成一個逃生艙,我將向所有人免費提供這項服務!每個人都能前往適合自己的世界,把這該死的破地方留給老鼠和蟲子——”
湯普金斯說到一半戛然而止,神情變得冷淡而平靜。“但現在,我仍無法提供永久逃離這個世界的方法,我最多只能提供一個假期,一段暫時的變化,讓你嘗一嘗另一個世界的滋味,讓你審視自己的欲望。你知道我的收費標準,如果體驗不滿意,可以退款。”
“你可真是個好人。”韋恩熱切地說,“但朋友們還告訴我一件事,就是這樣做會折損10年壽命。”
“沒辦法,”湯普金斯說,“我的方法會對神經系統造成巨大負擔,壽命也會因此而減少。”
“這價格,”韋恩先生緊緊攥著包裹沉思道,“再加上10年壽命,就為了滿足我的秘密欲望……說真的,我必須想一想。”
“那就想一想唄。”湯普金斯淡淡地答道。
回家的路上,韋恩先生一直在思考。他腦海里揮之不去的,依然是湯普金斯那張精明蒼老的臉、各種可能的世界,還有實現欲望的念頭。但當他踏入家門,這些念頭便不得不終止。妻子珍妮要他跟又開始酗酒的女傭嚴肅地談一談,兒子湯米要他幫忙準備周末的帆船下水事宜,而年幼的女兒佩吉則要告訴他今天在幼兒園的經歷。
稍后,等到孩子們上了床,他和珍妮單獨待在客廳里,她問他是否出了什么事。
“哦,只是通常的那些事……”他當然不會告訴珍妮或任何人,他請了一天假去湯普金斯那間破舊而瘋狂的世界雜貨店。他也不打算談論每個人應有的權利:一生中總該有一次實現自己最隱秘的欲望的機會。就珍妮所擁有的常識而言,她絕對無法理解。
第二天,辦公室里的工作異常忙亂。韋恩先生定下心來工作。為了實現愿望,付出所擁有的一切,再搭上10年壽命,這太瘋狂了!他盡量避免去想這件事。
周末,他和湯米一起駕帆船出航。那艘舊帆船表現非常好,但湯米想要一副新的競速帆,韋恩先生嚴詞拒絕了——也許明年吧,假如市場有起色的話,現在暫時只能用舊的。
有時候在夜里,等孩子們都睡了,他便和珍妮一起去航行。長島海峽安靜而涼爽。他們的船掠過閃爍的浮標,駛向黃澄澄的滿月。
欲望,滿足,欲望……但秋天到了,帆船必須得收起來。股票市場稍微趨于穩定,但佩吉得了麻疹。湯米想要知道,新聞里的普通炸彈、原子彈、氫彈和鈷彈都有什么區別,韋恩先生盡力向他解釋。女傭意外地辭職了。
擁有秘密的欲望并沒有錯,他沒準兒真的想殺人,或者想住在南太平洋的島嶼上。但他也需要考慮責任。他有兩個成長中的孩子,還有一個他不配擁有的好妻子。也許在圣誕節期間……但到了仲冬,由于電路故障,無人居住的客房失了火。火很快便被消防員撲滅,火災并未造成太大損失,也沒人受傷。但這件事暫時把湯普金斯從他的頭腦里趕了出去。
受國際局勢影響,他的業務依然處于混亂狀態,充滿不確定性。韋恩先生白天大多在辦公室里度過,有時晚上還要留下。而湯米得了腮腺炎,一部分屋頂需要重鋪瓦片。接著,春季即將到來,又要考慮讓帆船下水了。
一年過去了,他鮮有時間去想那些秘密的欲望。也許要等到明年吧。就在此時——
“怎么樣?”湯普金斯問,“你還好吧?”
“是的,很不錯。”韋恩先生說著從椅子上起身站起來,揉了揉額頭。
“從來就是。”湯普金斯一邊說,一邊朝著鸚鵡擠眉弄眼,“那么,你去哪兒了?”
“一個過去的世界,距現在不太久。”韋恩先生說。
“許多人都這么選。你發現自己的秘密愿望了嗎?是殺人,還是南太平洋島嶼?”
“我不太想談論這件事。”韋恩先生和善而堅決地說。
“許多人都不愿跟我談,”湯普金斯悶悶不樂地說,“天知道是為什么。”
“因為——嗯,我覺得,承載著某個人秘密愿望的世界有一種神圣感。無意冒犯……你覺得真有可能讓它變成永久的嗎?我是說,人們所選擇的世界。”
老頭兒聳了聳肩:“我正在嘗試。要是成功了,你會聽到消息。每個人都會。”
“好,我猜也是。”韋恩先生解開包裹,將里面的東西放到桌上。包裹里有一雙軍靴、一把匕首、兩卷銅線和三小罐腌制牛肉。
湯普金斯的眼中閃出光亮。“可真不錯啊,”他說,“謝謝你。”
“再見,”韋恩先生說,“也謝謝你。”
韋恩先生離開那間店,急匆匆地沿著灰色碎石小路向外走去。到了外面,他放眼望去,只看到一片灰色的、褐色的、黑色的瓦礫。平地向四面八方延伸,到處都是扭曲的城市廢墟和破碎的樹木殘枝,而那些細小蒼白的灰燼,曾是人類的血肉與骨骼。
“好吧,”韋恩先生自言自語,“至少我們的付出與回報是相稱的。”
過去的一年中,他付出了擁有的一切,還搭進去10年壽命。這是個夢嗎?不管怎樣都很值得!然而現在,他必須撇開關于珍妮和孩子們的念頭。這些都已經結束了,除非湯普金斯能完善他的方法。現在,他必須思考如何生存。
在腕式蓋格儀的幫助下,他在亂石堆中找到一條沒有輻射的巷子。天黑之后老鼠會出來,他最好在此之前趕回藏身處。如果不抓緊的話,他將會錯過晚上分土豆的時間。
(王世全摘自新星出版社《世界雜貨店》一書,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