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

關于北京,首先讓我想到的是氣味兒,隨季節變化而變化。
冬儲大白菜味兒。立冬前后,各副食店門前搭起臨時菜站,大白菜堆積如山,人們從早到晚排起長隊。每家至少得買上幾百斤,用平板三輪、自行車、兒童車等各種工具倒騰回家。大白菜先攤開晾曬,然后碼放在窗下、門邊、過道里、陽臺上,用草簾子或舊棉被蓋住。冬天風雪肆虐,大白菜像木乃伊,干枯變質,頑強地散發出霉爛味兒,提示著它們的存在。
北京驟然間大雪紛飛,覆蓋全城。大雪有一股云中薄荷味兒,特別是出門吸第一口,清涼滋潤。孩子們高喊著沖出門去,他們摘掉口罩扔下手套,一邊噴吐哈氣,一邊打雪仗堆雪人。直到道路泥濘,結成臟冰,他們沿著臟冰打出溜兒,快到盡頭時往下一蹲,借慣性再蹭幾米,號稱“老頭鉆被窩兒”。
冬天過于漫長,讓人厭煩,孩子們眼巴巴盼著春天。數到“五九”,后海沿岸的柳枝驀然轉綠,變得柔軟,散發著略帶苦澀的清香。解凍了,冰面發出清脆的破裂聲,雪水沿房檐滴落,煤焦油的冰坨像墨跡洇開。
我母親幾乎年年都買水仙,它們趕在春節前后悄然開放,暗香涌動,照亮沉悶的室內。在戶外,頂屬杏花開得最早,隨后梨花、丁香、桃花,風卷花香,熏得人頭暈,昏昏欲睡,那時尚不知有花粉過敏一說。
等到槐花一開,夏天到了。國槐乃北方性格,有一種恣意妄為的獰厲之美。相比之下,那淡黃色的槐花開得平凡瑣碎,一陣風過,如雨飄落。槐花的香味兒很淡,但悠遠如簫聲。
夏天是一年中最快樂的時光,主要是放暑假的緣故吧。我們常去鼓樓“中國民主促進會”看電視、打乒乓球,或是去什剎海體育場游泳。說到游泳,我們沉浮在福爾馬林味兒、漂白粉味兒和尿臊味兒中,沉浮在人聲鼎沸的喧囂和水下的片刻寧靜之間。
秋天總與憂傷相關,或許是開學的緣故:自由被沒收了。是的,秋天代表了學校的刻板節奏,代表了秩序。粉筆末兒飄散,中文與數字在黑板上出現又消失。在男孩子臭腳丫味兒和臟話之上,是女孩兒的體香,絲絲縷縷,讓人困惑。
秋雨陣陣,樹葉輾轉飄零,濕漉漉的,起初帶有泡得過久的釅茶的苦味兒,轉而變成發酵的霉爛味兒。與即將接班的冬儲大白菜味兒相呼應。
(若 子摘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城門開》一書,九色鹿游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