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一出生,我就和他成了玩伴。小學、初中同班,高中鄰班,直到上大學才分開,但假期中總會碰面。他性情并不暴烈,甚至有些靦腆,然而大家跟他聚一塊,總有些提心吊膽。讀幼兒園時,如果有顆小紙丸突然彈到誰的額頭、臉頰或后腦勺上,那紙丸又搓得極均勻極緊致,十有八九是他所發射。他從不使用彈弓或彈弓槍之類,以手指彈射,非但準頭十足,而且隱蔽。看他安靜的模樣,手似乎從未動過,所以即便課后找他算賬,他也可以一口否認,但在我們這些親密的伙伴面前,他雖然沒有承認,也不否認,只是笑,那笑像玻璃片在太陽下閃爍,簡單純凈得讓你無話可說。有時小紙彈會變成一顆瓜子或一顆干癟的花生米,這時他會大方承認是自己所為,而那顆瓜子或花生米是彈過來給你吃的,誰叫你沒接住呢?這時他的笑容中閃爍著愉快的狡黠,讓你又好氣又好笑。一巴掌拍過去,他卻躲開了,迅捷靈活如泥鰍。
到了打石頭仗時,哪一邊都想把他拉過去。現在想來,那真是一種危險的游戲。雙方在工廠的籃球場上擺開陣勢,互相投擲小石頭,直到有一方被打得無法招架退出球場為止。當然,簡單的防護還是有的:有的將一把撮箕斜斜舉在面前;有的尋來一個爛簸箕戴在頭上;還有的直接頂一只塑料臉盆……因為大多采用拋擲式,石頭要么在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要么直線飛行,手勁小的則擲出一道下行線,這種防護對頭和臉還是頗起作用。他卻以拇指、食指和中指拈石,抖動手腕,從下往上彈射。石頭裝在左邊口袋,他在奔跑中右手不停地斜插取彈,手腕輕抖,姿勢優美,屢屢擊中對方的下巴、嘴巴甚至鼻子。盡管他從不往眼睛上招呼,但對方也在奔跑中,難以控制,有兩次打傷了別人的眉骨。還有一次更嚴重,被擊中的人眼睛差點瞎掉,在醫院慘白的床上躺了足足兩個禮拜,他也被父親吊起來痛打了一頓。從那以后,這種危險的游戲被大人們集體禁止,見到一次便呵斥一次,漸漸地,便退出了我們的童年生活。
然而這并未能截斷他對用手發射石頭的熱愛。隨著年齡漸長,手勁漸大,他開始嘗試更危險的青石塊。這種帶棱的青石,在縣城隨處一個搞基建的工地上堆成了小山丘,在沒有搞基建的地方也時時能碰到,系爆破山上的大青石而成,質地堅硬,且有多個不規則棱角,即便小小的一顆,拈起來,仍感覺壓手。他的口袋經常鼓鼓囊囊,沉墜欲裂。為了補口袋,母親多費了不少針線,一邊補一邊罵,還把能找到的石塊全丟出去。只是過不了多久,那些石頭又被他一一尋回。他用青石塊擊樹、鐵制的藍球架、跑動中的雞、冬天從屋檐上垂下的冰棱,有時還包括人家的窗戶,依然是獨門的三指抖腕法。我曾問過這種手法是不是跟哪個大俠學來的,他搖搖頭,帶著不無遺憾的表情說,我也想碰到個大俠哦。這意味著這是他自己琢磨而得。他還說自己手勁小,要這樣發出去才有勁。這讓我感到疑惑,暗自偷偷模仿過,總覺得別扭,遠不如拋擲順手。他卻嚴守自己的法門,最多兼用一下斜擲式,那是打水漂的手法,他運用的時候,不像打水漂的人那樣側身半蹲,而是腰部幾乎不動,以腕帶肩削出去,照樣能把瓦片打得粉碎。那時縣城大部分房屋都戴著黑色的瓦片,瓦片像青石塊、紅磚一樣容易覓到。他愛用棉線綁住瓦片,吊在籃球架的橫桿或低矮的樹枝上,站在一丈外或者更遠的地方,靜立不動,直到有人走過來觀看,手才會探入口袋,微微瞇起眼,手腕輕抖,啪的一聲,瓦片在半空中炸成幾塊。整個過程干脆利落,快得不容人眨眼,連大人都忍不住露出佩服的表情。他自然高興,卻也習以為常。若旁邊喝彩的是個女孩,他臉上瞬間煥發出的光彩,讓熟識如我等也覺得他像變了個人。順便說一句,他個子小,相貌普通得如同樹上眾多葉子中的一片,很難一眼辨認出來,不像我,單憑清秀的臉蛋便能俘獲女孩們的水果糖和甜得出蜜的笑容。其他方面他也不怎么出眾,唯獨這一手,讓他在小團體中獲得了難以取代的地位。
工廠大院幾乎每家每戶都養了雞,活動在生產區之外的一切角落。有時蹲在廁所里,也能看到一只雞悠然從面前踱過或者兩只雞伸展著翅膀一前一后飛掠而去。廁所兩頭貫通,雞們通常不折返,至于出了后門有沒有又拐到背后的女廁所里,那就不得而知了。男女廁所隔了道墻,那墻卻沒有封頂,我總是擔心有只雞突然從墻那頭飛下,正好撲在我身上。身具此種輕功的雞并不多,王家那只大公雞肯定在內。王家公雞長得特別:腳長而瘦,爪子如粗鐵絲綁著小刀片;身上的羽毛非但不像別的大公雞那樣燦爛,還顯得稀少,像是被硬生生拔掉了許多;那雙眼睛簡直不像雞,而像鷹。當它盯住對手時,連看起來最威武雄壯的盧家大公雞都會被嚇得動彈不得。它是全廠小孩最痛恨的公雞,不但丑,而且惡。我等從王家門前經過,不管有沒有驚擾到王家雞群,只要被它看見,必然要被追出兩三丈遠。稍微跑得慢點,腿肚或手臂會被它那鉤如同鐵鑄的嘴啄上一口,痛得眼淚想憋都憋不住。有的雖然沒被啄到,也嚇得哇哇大哭。我們都住在成一字排列的平房里,王家房子在偏左靠廁所那頭,許多小孩想解手,都要看看王家的雞放出來沒有,或者干脆從后門走。廠里小孩苦王家公雞久矣,我們幾個悄悄商議,決定帶上各自的獨門武器,狠狠教訓一下這只惡雞。我帶上的是把竹掃子,由十來根發黃的小竹枝捆綁而成,實際上是母親對付我的武器,我決心像她抽打我的屁股一樣狠狠抽向王家公雞的頭。有人把棍子扛在肩膀上,有人提起一只小板凳,還有人擎著石頭彈弓,應該說,這些武器威力都不在我的武器之下。當我們奔向在門口巡視的王家公雞時,它的鎮定卻像一根無形的繩索,勒住了我們氣勢洶洶的腳步。尤其是當看清它那半是陰狠半是輕蔑的眼神時,我們都感到呼吸沉重。那位高擎彈弓的小伙伴的手微微發抖,引來了王家公雞的長久注目。他的手越抖越厲害,非但發射無望,簡直拿都拿不住,似乎前不久額頭被啄的疼痛又回來了,而且蔓延到手上。眼看隊伍就要后撤,我凄厲地大叫一聲,跳了上去,手臂高揚,幾乎是閉著眼睛斜掃下去。一點尖銳的疼痛從手腕鉆進了體內,我在睜開眼睛的同時轉身狂奔,跑出了當時的個人最好成績,短短時間內竟然超越了那幾位先行撤退的伙伴。一口氣跑到平房盡頭,回頭確認它沒有追上來,我們才一個個半蹲下猛喘粗氣。
這次潰敗傳到了在鄉下外婆家玩了半個月曬得黑如煤炭的他耳中。他倒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嘲笑我們,只是帶著不解的表情問,何不等我回來呢?我們這才騰起恍然大悟般的后悔,是啊,為什么不等他回來呢?好在他并沒有責怪我們的疏忽,而是進屋拎出個布囊。布囊半尺長,鄉里土布縫制,用一種植物的汁液染成深藍色,厚如銅錢,囊口垂下兩根帶子。他一邊將布囊系在腰帶上一邊說,外婆給我做的。現在是炎天,炎天穿的上衣口袋很少,有的干脆沒有,褲袋倒是可以塞石頭,但開口朝后,很難將手斜插取石然后反手抖腕甩出去,布囊系在腰帶左邊,完美解決了這個問題。當他系好布囊后,臉上呈現出大俠般的鎮定自若。我們被這種鎮定所感染,勇敢地跟在他身后,向王家門前走去。
應該承認,王家公雞確非凡物,它早早地感受到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氣息,不知用什么方法把其他雞遣散了,獨自立在門前路中央。雖然毛尚未炸起,但它已用那種恐怖的眼神鎖定了走在最前頭的他。我們跟在后面三四尺遠的地方,感受到了即將目睹高手對決的興奮和緊張。見他兩手還是一甩一甩的,我忍不住快走幾步,把嘴巴貼近他耳邊,說,它好快,你要早點摸到石頭。他只嗯了一聲,看都沒看我。這種態度并沒有讓我惱怒,相反,我覺得這是大俠應有的姿態,雖然平常我并沒有意識到他可能是位大俠。年幼的大俠停住腳步,和那只雞互相凝視。王家公雞脖子上的毛豎了起來,除此之外,卻無動靜。我們誰也不敢出聲,任他和這只有靈性的簡直像人的公雞站成兩截木頭。梧桐樹上的蟬卻等得急噪起來,一聲比一聲沖耳。我感覺耳膜都快被震破了,正準備扭頭去追查那只煩人家伙的方位,他卻突然向前動了,跨步的同時手已探入布囊。那一刻,我便感覺他要贏了。王家公雞隨即高高跳起,作勢欲撲,卻發出一聲慘叫,跌了下來,一只眼睛變得血糊糊的。我們立刻發出歡叫聲。有人說,再打,全部打瞎!這時木門吱呀一響,王家小女兒探出半個身子來,掃視一下眼前的戰況,立刻對著他叫起來,你怎么打我家的雞?他瞬間喪失了大俠的風范,一邊往后縮一邊結結巴巴地說,我是……替他們……報仇。我跨前兩步,把他掩在身后,嬉皮笑臉地說,誰叫你家的雞啄我們?見我臨近,她臉一紅,聲音降了好幾度,丟出句“我要去告訴我媽”,然后往門內撤退。這句威脅,落在我耳中,像是撒嬌。他卻驚惶起來,說快跑,然后不顧我們的拉扯,轉身先自匆匆逃去。
其實我曉得他喜歡王家小女兒,也曉得王家小女兒喜歡我;他曉得王家小女兒喜歡我,也曉得我偷偷喜歡王家二女兒。王家二女兒比我們高三個年級,長得像玉蘭花一樣漂亮。我站在她面前,頭頂都還夠不到她下巴呢,但我就是喜歡她那白凈的皮膚、尖尖的下巴,還有一雙不大但亮晶晶的眼睛。當她穿著連衣裙在門口跳多人繩時,那蝴蝶翻飛的靈巧身姿簡直令我迷醉。而她的妹妹,最多像朵小梧桐花。他卻在這朵沒什么人注意的小梧桐花面前常常靦腆得說不出話來。我問他,你既然喜歡她,為什么還要去打她家的雞?他說,當時哪想那么多?又說,不是替你們報仇么?我拍拍他的肩膀,塞給他一顆珍貴的大白兔奶糖。其他人的犒勞質量不如我的高,但起碼在數量上超過了我——有的是兩顆衣裳樸素的水果糖;有的是一大捧差不多要發潤的炒瓜子;有的是半邊酸酸的橘子。看著聚集在桌上的犒勞品,他聳著肩膀,眼中煥發出光彩,激動又有點不好意思。這才是我們熟悉的那個他。只要不想到他手中隨時會彈射出來的玩意兒,這個忠誠的伙伴還是讓我們感到放心。為了替伙伴們報仇,他挨了母親一頓痛打,因為王家阿姨從不放過任何一個告狀的機會。至于那只令我們不寒而栗的公雞,與許多大紅棗燉在一起,進了王家姐妹的肚子。王家小女兒還抱怨說它的肉太緊,不好吃,然后打了個飽嗝,釋放出令我們流口水的誘人香味。至于廠里其他喜歡啄小孩的雞,不知從什么隱秘渠道知曉了這一情況,此后見到他都趕忙收斂起滿身炫耀的花羽,默默地走到一邊。他卻并沒有因此而驕傲起來,依然是那個不怎么吭聲、有些蔫壞的小男孩。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他開始變得陰郁。也許是屢屢遭受王家小女兒的侮弄,也許還有其他我們不知道的原因。那時我們起碼已讀小學高年級,或者進入初中。伴隨著這種陰郁到來,他對石頭的熱愛轉移到了更為危險的鐵器。廠區里散落著許多小鋸片,車間里外的地上,似乎俯下身去便能撿到一片。完整的小鋸片將近一尺長,兩端圓頭,均有小眼;斷裂的小鋸片從兩三寸到七八寸不等,一端保留了圓頭,另一端或鈍或尖。有段時間,他狂熱地收集這些被遺棄的鋸片,當然,也有選擇,五六寸是他喜歡的長度,如果撿到一把完整的,也會把它掰成兩段。這種一寸寬的鋸片質脆易斷,有層鋼藍色的鍍膜。收集到幾把后,他便溜進父親所在的車間,在飛速轉動的砂輪上打磨出刃尖。面對濺出的火星,他的眼睛眨都不眨,那份專注,還有打磨時展示出來的細致和穩定,贏得了大人們普遍的贊賞。有人預言他會成為一個好車工。父親則瞪大眼睛說,那怎么行,他還是要考大學的。他充耳不聞,全副精神都傾注在那即將按照心愿成型的刀鋒上。打磨完后,他便轉身快步離開喧鬧的車間,似乎走得慢了,大人們會截留這些小飛鏢。他的飛鏢只對付那些高大的梧桐樹,起碼在廠里是如此,這讓養雞的人家放了心。沒有人告訴他如何配重,當時他連這個詞也沒聽說過,但他無師自通,懂得要使刀飛得平穩,必須添加些什么。起初他動用了母親抽屜里的碎布,剪成小帶子,穿過刀尾的眼。但母親對那些碎布似乎看得比他還重,發現后又是罵又是打,就差抽出剪刀往他身上戳了。他并沒有流淚,而是非常冷靜務實地考慮另一種方法:偷竊了父親的風濕膏布,剪成一小條一小條,均勻地纏繞在飛鏢尾部。父親覺察后,倒沒有責怪,而是去廠里醫務室又領了些,順便還給他帶回了一卷小膏布。這種膏布是用來固定醫用紗布的,不到一寸寬,遠比他自己剪裁的要整齊。他望著父親,眼中再次迸發出那種又感激又靦腆的神采。父親用寬厚的手掌摸了摸他的腦袋,便出門去尋工友打牌。他非常小心地使用這卷膏布,使得每把飛鏢都獲得了恰當的配重。雖然他搜集了一堆鋸片,但經過挑選和打磨后,只保留了十二把。這些飛鏢看上去都嶄新,而且長短相若,呈現著略帶神秘感的鋼藍色。有段時間,十二飛鏢成了他最親密的伙伴。只要有空,他便站在梧桐樹前練習。依然是抖腕反甩式,只是不再用三個指頭拈著,而是刀尾頂著掌窩,指尖處只露出那截最鋒利的刀尖。飛鏢不比石頭,只有在飛行中始終保持最正的姿勢,才能切入樹身,稍有不穩,哪怕擊中目標,也會頹然跌在地上。我目睹過許多次這樣的頹然,目睹他在頹然中一次又一次撿起飛鏢,再度瞄準、發射。我目睹他離梧桐樹從兩三米遠到四五米遠,再拉到兩丈左右。鋸片終究單薄,即使用膠布增加了重量,兩丈左右也是極限,再遠便難以保持準頭。當他站著修煉完了飛鏢大法后,我們松了口氣,以為小團體的日常游戲從此不會再時時缺少他的身影。然而他搬出了方頭高腳凳,練習坐著發射飛鏢。他上身不動,手臂頻甩,伙伴們圍觀了一陣后,力勸他去街上溜達。他卻不為所動,沉浸在單調的動作中,仿佛正將內心的陰郁一刀一刀地擲出來,臉上也因此漸漸有了光彩。
有伙伴在背后嘀咕,他這么發狠練,到底是為了什么呀?其他人臉上也露出茫然之色。是呀,為了什么?他又不喜歡打架,也看不出努力要成為一位大角的勢頭。只有我隱隱約約理解到了一些什么,但那時還無法形諸語言,便跳起來去打懸在半空的樹葉。那一枝樹葉的位置對我來說,還是太高,一次又一次,我的手離它們越來越遠,遂引來同伴們的嘲笑,你怕是想練輕功哦?我翻了個白眼,誰不想練成輕功?對方頓時噎得無話可說。是呀,輕功是我們最向往的功夫,誰不想在月光下高高躍起,從一面屋頂輕輕落到另一面屋頂呢?其次是隔空打人的功夫,一掌推出,兩丈外的敵人應聲而倒,多么瀟灑,多么省事。至于暗器,跟蒙面殺手和大盜的形象緊密聯系在一起,就算有人暗自迷戀這種形象,也不好意思說出來,并且,我們也不覺得石頭和纏著膏布的鋸片是什么真正的暗器。只是出于交情,伙伴們都不忍心當著他的面把真實的想法傾倒出來。想到他還在越來越暗的天色中孤獨地揮動手臂,我心里突然有點難過。
這點難過只是一閃而過,那時讓我心碎的是,王家二女兒被盧家大崽給霸占了。是的,在我看來,就是霸占。無論王家姐姐怎么翻白眼,怎么啐他,盧家那個死不要臉的,總是黏著她,據說在放學回家的路上,還騎著單車攔截她。盧家大崽長手長腳,臉上爆著幾顆鮮紅的青春痘。有人說他長得還算標致,這讓我怒目相對,覺得嚴重侮辱了“標致”這個詞。他怎么能算標致呢?他最多算武俠小說里賊眉鼠眼的采花賊。然而就是這個采花賊,不知耍了什么下三濫的手段,居然讓王家姐姐從了他。有人看見他倆在下班后的翻砂車間前的小樹林里抱在一起,還有人說他倆進了倉庫后面的小防空洞,過了好久才出來。我恨不得一腳把他踢到云南四川去,但每次遇到這個比自己高兩個頭的技校生,我總不自禁地氣沮,只能裝作沒看到,低頭匆匆走過。次數多了,他意識到這種反常,有次碰到,把我擋住,要我喊聲哥哥,才肯放行。我抬頭瞪了他一眼,想從旁邊繞過去。已經有人停下腳步觀看,如果我就這么走過去,那他的尊嚴和名聲會受到損害。他揪住我的衣領,豎起眉毛說,哎呀,很久沒打你的屁股,你就不認得我是誰了?我終于奮力踢出一腳,沒有踢到。我被他提了起來,感覺喘不過氣來,但還是努力瞪著他,眼睛卻因無力的憤怒和強烈的屈辱開始發潮。旁觀的人說,算了算了,而他等著我服軟。他問,你喊不喊?我咬緊了牙關。這時旁邊有人戳出一句,你放開他!這個正在變聲的公鴨嗓在瞬間給我傳遞了巨大的溫暖,還有勇氣。盧家大崽一瞟,臉上現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仿佛一只狼受到了小貓的威脅。他不怒反笑道,不放又怎么樣?你放不放,我數一……你數啊,你快數!二、三。我打了個激靈,脖子一松,盧家大崽同時發出一聲慘叫。旁觀的人都驚成了木偶,盯著那把插在他腮幫上的鋸片,不,是飛鏢。盧家大崽想拔出它,只碰了一下,又疼得眉歪眼斜。他轉身飛跑。盧家大崽頂著萬丈怒火,扯開長腿追去,一步抵得他三步。我忍不住高呼,快點跑!他卻突然回身,抖出道寒光。盧家大崽連忙往旁邊一歪,那道寒光幾乎是貼著他的臉飛過去。他沒敢再啟動腳步,而是呆呆地望著那個迅速拉遠的矮小身影。有人說,莫追了,他身上帶著好多把小刀,手快得很。還有人勸道,你快去醫務室,小心留疤。面對這意想不到的結局,盧家大崽又羞又惱,沒再看我一眼,帶著臉上那把刀,以一種駭人的古怪形象走遠了。
事情是大人出面平息的。父輩們都覺得這事稀奇且好笑。盧家大崽得到了一致的譴責和嘲弄,還被迫作出了保證,不得報復。我,沒有任何過錯。他,則成為無可爭議的少年英雄。這次我從骨子里承認他是大俠,手中飛鏢鋤強扶弱,是天下一等一的利器。面對我的感激和毫無保留的贊美,他卻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說,你還這么客氣?是的,這么客氣就見外了,我只能緊緊摟著他的肩膀,感受來自好兄弟的熱血和情義。其他伙伴的眼神中流露出前后未有的欽佩。我們都發自內心地要推舉他成為大角,他卻連連擺手,說,我就算了,我還是當個兵。這樣的謙遜反而讓我們不太自在,卻沒有一個人敢勉強他。從此我們這個群體再無人爭做大角,就連那個最喜歡出風頭拿主意的家伙,每次行動前也都要先問問他的意見。他搖頭或點頭,實際上都是最后的決定。他的光輝事跡被傳播到了學校,自然免不了添油加醋,最后難免成為傳說。有一種傳說是他的飛鏢會拐好幾個彎,百米之內追著對方跑,躲都躲不掉;還有一種傳說是他把眼睛蒙上,也能射中樹上的麻雀、喜鵲和墻頭的斑鳩。我敢發誓,這些傳說絕對不是出自我的嘴巴,但難保其他伙伴興致一來,便把武俠小說中的場景安到了他頭上。實際上,我才是最有資格陳說的那個人,但就因為我親眼見過,才不會去胡編亂造,頂多夸大兩三分而已。看到那些唾沫四濺的家伙擁有越來越多的聽眾,我感到有些失落和不忿,卻沒有走上前去糾正。說到底,我樂意他享有這樣的盛名。
此等盛名終于招來了幾個高年級好漢,他們放學后在大門外截住了我們,提出要見識一下傳說中的飛鏢。面對這些據說跟社會青年有往來的好漢,我們都有些挪不動腳。而他,現出不太耐煩的神色,搖搖頭。那幾條好漢鼓噪起來。有人輕蔑地說,還飛鏢,只怕是用泥巴坨坨打人吧?他沒吭聲,一只手伸進褲兜。這個動作讓幾條好漢頓時緊張起來,往旁邊微微退了一退。他就這樣走了過去,那幾位都盯著他伸進褲袋里的手。我們趕緊跟上去,也不敢往后看,直到走出百來步,才松了口氣。我忍不住問他,你口袋里有飛鏢嗎?他說,在書包里。我頓時冷汗微冒,要是他們動手,那怎么辦?他沒做聲,悶頭前行。我追上去說,你起碼要在口袋里放一把。他翻了個白眼,要是把衣服扎破,回去又要挨罵。想到他雖然成為大俠,還是不免被母親揪耳朵或者用裁縫尺抽打,我頓時默然。
在門口被攔截的事一傳再傳,變成了他沒出刀便將幾位好漢嚇得拔腿就跑。這不比前面那些傳說更離譜,甚至還含有大部分真相,但具體到了人,幾位好漢便無法容忍,再度找上門來。這次是直接沖進教室問,是你講的么?他搖頭。到底是你們哪幾個造謠?面對好漢們怒氣沖沖的目光,伙伴們一致否認。最狡猾的那個以怯怯的表情說,只怕是隔壁班的在亂傳。這種將禍水引往他處的行為得到了我們的默默點頭。好漢們卻沒有上當,而是重新回到了前兩天的議題:飛鏢。我說,我們老師等下要進來了,你們要是真的想看,放學后再看,好么?幾個好漢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似乎被這個提議打動了。他瞟了眼站在旁邊的女同學(當中有兩個是班上公認最漂亮的),突然說,你們想看就看,看完就行,要得么?此言一出,幾條好漢都點了頭。他快步走到自己的課桌旁,從抽屜里摸出把飛鏢,側身站立,瞄著四五米開外的黑板,一揚手,一道鋼藍色的光激射而出,扎進了黑板上端的木頭邊框中(黑板本身是水泥刷了黑漆)。望著那把飛鏢,好漢們發呆了幾秒后,默不作聲,接著魚貫而出。有一個走到門口,轉身對他翹了翹大拇指,顯示了一下好漢應有的風范。我急忙上臺,踩在長條凳上,總算趕在老師進教室前把飛鏢從那極度醒目的位置拔了下來。
除非迫不得已,他很少在會有老師出現的地方出風頭。我卻明白表面上的迫不得已當中還有其他的因素,暗自期盼他能實現內心隱秘的想法,至少,可以向那個想法跨一大步。但經過長達兩周的觀察,我發現那兩個漂亮女生中的某一位并沒有因此而對他產生好感,甚至還更加拉遠了距離,看見他就像看到了飛鏢本身,眼神中不自覺地流露出畏懼。他看起來不像我這樣聰明,其實內心的敏感在我之上,恐怕早已感受到了這點。雖然他習慣了女生們的忽略和冷落,但這仍是一次嚴重打擊。他是個死心眼的人,喜歡一個人會喜歡很久,如果不是目睹王家小女兒跟一個男生手牽手走進城邊的油菜花地里,他也不會把感情轉移到這個女生身上。當然,這個女生遠比王家小女兒漂亮,家里人是縣委的。傻子都能看出他們之間的巨大差距。我只是希望這個女生看待他的眼神能夠稍稍友好一點,但就連這一點,也成了肥皂泡,才吹出來便裂成碎影。這位少年大俠更加陰郁,如果單獨行走,總是勾著頭,盡量揀不惹人注意的地方走。這反而增添了他的神秘色彩,引發了不熟悉他的人更多不著邊際的想象。那些想象所產生的傳說,只要有一則落到我們當中任何一人身上,都會令當事人激動得半夜睡不落覺,他卻在竭力躲避。如果這些東西能夠分享,他會毫不猶豫地一人一塊,平分給我們。可惜不能,就像我也不能把女生們對我的喜愛分一些給他,盡管我很想這樣做。他并不想成為大俠,只想跟幾個好伙伴天天玩在一起,再就是能夠跟喜歡的女生說上一會兒話,或者更進一步,牽著那只柔軟的小手走上幾分鐘。他始終有幾個好伙伴,想甩掉都不行,但后一個愿望,卻怎么也實現不了。除了少數幾人,學校里有誰會相信身懷絕技的大俠竟有這等庸俗的煩惱?我們都不忍說破,在人群面前,反而竭力維護他超凡脫俗的形象。當然,我們也獲得了回報,那就是整個中學時代,都沒有人再敢欺負他身邊這幾個伙伴。至于他,不過是發展出了幾種新的暗器,比如把圓形小鐵片周圍打磨開刃,當作金錢鏢發射;比如將小鐵棍磨得鋒利如箭,藏在袖子里,號做甩手箭。在女同學眼中,他成了一個渾身上下都藏著暗器的可怕人物。有個也偷偷讀武俠小說的女生用“暗青子”來指代他,這個外號很快便在女生中叫響了。我們更愿意叫他八臂哪吒,并請他評定兩個外號哪一個更好。他訕訕地一笑,我哪里有哪吒那么標致,暗青子就暗青子吧。看著他無奈又微微帶笑的樣子,我想,這總算是一個來自女生的收獲吧。
上大學后我們處在不同的城市,大部分時間依靠通信保持交流。那是最后的手寫信件時代,每個班級都有一個集體信箱,信件由生活委員統一收取、發放。信件的多寡、快慢,有時能決定某些人的心情。這些人大多孤單,只能從遠方的友人那里獲得慰藉。我不孤單,還成了班上最早一批在外面租房住的人,但有些心靈深處的話,只能向他,還有另外幾個發小傾訴。那個身體貼得最近的人,有時半夜醒來,看著卻覺得陌生,這樣的感覺自然也是只能向遠方的哥們透露。他從未提及自己的感情生活,我也不問。我們在信中交流了大量讀武俠小說的感想,我崇拜金庸,而他傾心于古龍,對于溫瑞安和黃易,我倆則表現出同等程度的喜愛。在信中我稱他為小李飛刀,他說自己離李尋歡差得太遠,最多算是唐門中一個寂寂無名的弟子。我私下以為,他的陰郁和外人眼中的神秘確實有幾分像唐門弟子,但絕對沒有那種狠毒,相反,他是一個本性善良的人。他卻似乎很怕別人說他善良,時時標榜自己的狠辣。據他說,因為看不慣某宿管會干部以權謀私,嚴于律他卻監守自盜,經常潛入女生寢室,遂用金錢鏢劃破了那張奸詐的小白臉。他的另一樁杰作是在暗夜伏擊了體育老師,使用飛蝗石(即青石塊)打得對方頭破血流,因為這家伙長了雙不老實的手,逮住機會就往女生的腰和屁股上招呼。我絕對相信他的陳述,也毫不懷疑其技藝已接近出神入化。他跟我描述,自己一有空便去學校后山上練習暗器,我卻感到了悲涼——到了大學,他還只能這般度日。不過我已學會了掩飾傷感,在信中以調侃的語氣問他,山上肯定有談戀愛的,萬一碰上光著屁股搞事的,怎么辦?他回信說,還真有。有次碰到,實在想飛去一鏢,扎進那男生涼粉一樣晃動的屁股,不過還是忍住了,悄悄走遠。他說自己已練出貍貓般的步伐,哪怕在靜夜行走,也很難聽到腳步聲,并問我這到底算不算輕功?我說,也算,要是能像貍貓一樣跳到樹上或屋頂上,那就更厲害了。他顯然也做了努力,過了段時間后回信說,那樣有違重力原理,沒辦法實現,不像暗器發射,是符合力學原理的。他學的是機械工程,在這些問題上,我這個混中文系的缺乏跟他爭論的底氣。我問他是否學以致用,制造出一些古人沒有的暗器,他說還是喜歡用手,不愿意借助任何機械,然后又說學以致用,那得等到參加工作之后。
我們都對工作懷有美好的設想,但四年過后,終于畢業,才逐漸發現不是那么一回事。我通過親戚的關系進了市稅務局,被分到辦公室寫材料,大學里苦心鉆研的美文筆法完全作廢,頭次寫稿便被辦公室主任板起臉訓了一頓。他依靠優異的成績被市里某國有企業接收,卻因為沒有任何關系而被發配到流水線旁當工人,美其名曰熟悉業務。對此他并無怨言,覺得理應如此,不像我,滿腹牢騷。不能在材料里馳騁文思,便發之為詩歌。當那些分行文字屢屢見諸市報副刊時,我被分管領導約談了一次,告誡我應該把主要精力放在工作上。我分辨說這些詩都是在下班后寫的,領導語重心長的神態頓時轉為不悅,揮揮手便讓我出去了。回到辦公室,我看到主任的嘴角泄露出若有若無的笑意,便明白是誰在搞鬼。這僅僅是開始,單位里讓人想不明白的事層出不窮。過了一年多,我便不太為此苦惱,而視其為本然的存在,只是盡量回避。KTV、舞廳、咖啡廳和各種美食小店成了我逃避的主要場所。應該說,單位雖然等級森嚴、氣氛壓抑,但收入還是不錯,足以供我流連于聲色之中。
他卻將業余時間投入到一項技術改進上,比起我來,可謂積極上進。然而,單位的詭異之處在于,有志氣有作為的人往往不見得有機會,而機會往往給了那種不曉得背后干了些什么的人。他的鉆研引起了上頭的警惕,這個所謂上頭其實不過是一個沒任何級別的班長。于是,種種刁難像各類奇門暗器一樣飛來,讓他難以招架。他約我出來喝酒,向我傾訴內心的不解和苦悶。我本來以為企業更看重真才實學,聞之頓覺愕然,但再想一想,他那個大廠有財政兜底,真才實學便不那么重要了。我勸他看開點,多出來玩一玩,并慨然承諾,一定介紹幾個漂亮妹子給他。他卻說已經喜歡上了車間里的一個姑娘,只是還沒表白。這讓我大感興趣,連連詢問對方情況,并催他趕快下手,莫被別人搶了去。他卻表示,要混出點名堂才好開口,然后話題又轉移到了技術革新上,說要是取得成功,肯定會讓她刮目相看。我勸他想點別的路徑,他搖搖頭,看著我憂心忡忡的樣子,他慘然一笑,難道還要我給她表演暗器?我心想,那樣只怕還有點可能性。這話,我卻沒法說,只能用酒堵住自己的嘴。
事情的發展證實了我的預感。那個妹子被廠里一個領導的公子相中,確定關系后,便去了財務科當出納(盡管她壓根沒學過財會)。從車間到財務科只需走上一里多路,但這一里多的距離,對于廠里許多工人來說,是一輩子也跨不過去的鴻溝。我不忍去想象他那滿嘴的苦澀,甚至連安慰的話都懶得說,只陪著他一杯又一杯地灌下五十三度的白酒。他說自己收到了請柬,是那個妹子親自送到車間來的。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她對他另眼相看——車間里每人都收到了一張——她甚至還沒意識到他的暗戀,或者意識到了,只是當作尋常事耳,并不在意。他卻很在意,糾結了半天后,做出如下決定:禮金要送,婚宴不赴。送禮金是對妹子的祝福,不赴婚宴是向那個依仗權勢橫刀奪愛的家伙表達鄙視。我以近乎殘忍的冷靜分析指出:妹子的未婚夫很可能并不知道你的暗戀,所以并不會視你為情敵。而他的爸爸明顯是實權派,你不去赴宴,會被視為對領導不敬。所以,要么禮金也不要送,送了就要去。他翻了個白眼,仰脖便是一大口,差點嗆到。
后來他不再提技術革新的事,這也許跟無疾而終的戀情有關,也許沒有太大關系,因為那個企業效益越來越差。據說一幫領導成天想的便是如何中飽私囊,而中層干部也是有樣學樣。他從來不談這些,但我能感覺到他內心越來越深的憤恨。終于有一天,他的單位開始傳出奇聞:有人在廠區巡查時被不知從何處飛出的石頭打出了輕度腦震蕩;有人坐辦公室喝茶看報紙時,一顆鋼珠穿門而進將桌上茶杯擊得粉碎;兩個值夜班的中層干部偷情時遭遇了神秘飛鏢,扎進男的屁股,驚得他從此再也不能“行事”,被老婆果斷地休掉……起初企業高層還想掩蓋,只動用保衛科的力量暗查,等到連廠里的兩條狼狗都無能為力時,便不得不請公安介入。公安折騰了一陣后也沒什么結果,只陰陰地丟下一句“眾怒難犯”,便撤退了。不久后,廠里召開職工大會,在千百雙眼睛的注視下,一顆普通又神秘的青石激射而出,準確擊中某領導的額頭,引出一聲慘叫和一朵血花,頓時全場大亂。事后調查,許多基層工人都拍著胸脯說,是老子打的,怎么樣?這么多人爭當犯罪嫌疑人,堪稱奇觀。一番艱難的調查取證后,再無下文。那個被當眾擊傷的領導則提前退休,此后沒再踏進廠里半步。他素來趾高氣揚的兒子在廠里也待不下,辭職下海。至于那個在財務室當出納的媳婦,因為經常往銀行跑,跟年輕有為的營業部主任勾搭上了,趁機提出了離婚。聽聞這一切后,我暗自得意,并為他當初戀愛沒有成功而暗自慶幸。當然,在他面前我不提那個現實得可怕的妹子,也不提那些傳聞,仿佛一切都跟他沒關系。他雖然氣色好了許多,但仍是這樣不起眼,這樣沉默,看起來也確實跟那些事情沒有絲毫關系。
他過得艱難,我也活得不輕松。盡管我衣著光鮮,總是用最新款的手機,但那不過是以此來掩飾內心的失落。在單位中,沒有人尊重你的才華,大家尊重的其實是權力。這意味著,我要么徹底放棄,要么爬到某個位置上,才能真正活得舒坦。我還年輕,能力顯然也有,不想這么早就做個邊緣人。其實,就算想做,也做不了。做邊緣人還得有點資歷,為單位服務多年卻什么也沒得到,最后鞭子抽三遍都抽不動,領導也不好意思再掄鞭。目前我只能走向上一路,干好本職工作之余,盡量跟分管領導搞好關系,雖然也獲得了一些表揚,但感覺并沒有融入那個圈子。這當然跟主任的極力排斥有關,他是那個圈子的核心成員,久經考驗,別人沒必要為了我而得罪他。其實我連副主任都不是,他為何要這樣死盯著我不放,旁人都看不太明白,我也不太明白。或許因為我年輕帥氣,女朋友像朱茵一樣漂亮,而他只能守著沒有任何女人味的老婆,還得忍受她的全面監管。他老婆是市里某領導的外甥女,這意味著他就算生異心也不敢付諸行動,那滿腔怨氣總得找個發泄口。這個理由也不一定立得住,可能還有別的什么原因。我不想把心思花在無窮無盡的猜測上,只是通過思考確認了一個事實:主任是我的障礙,而我目前沒辦法推倒他。那么,我只能繞著走,想辦法調到別的部門去。為此我私下里運作了好一陣,提出的報告理由冠冕堂皇:想熟悉業務,申請去征管科。沒想到,上面的領導口頭上都同意了,主任卻卡著不肯放人,理由同樣冠冕堂皇:辦公室材料太多,而我已逐漸成熟,正是挑大梁的時候。為此他還跟征管科科長拍了桌子,指出對方不過是想撬挖一個人過去寫材料。老子好不容易培養出了一個年輕的筆桿子,這明顯是摘桃子行為。他態度堅決,理由充分,領導也沒轍,只能說再研究研究。消息傳出,我差點沒被氣暈,還培養呢,就差沒用開水澆了。這股氣在胸口憋了整整三天,竟不得出。光棍不斷人財路,好人不毀人前程,這家伙既不是光棍也不是好人,實在應該剮了下酒。但如今已非水滸時代,宋江等人的做法只能存留于小說中,我甚至悲涼地想起了龔自珍的兩句詩:“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俠骨恐無多。”吟完后,我心頭一震,誰說江湖無俠骨,眼前不就有一位嗎?他幫我的恩仇是不可能,但出口氣還是綽綽有余。于是我興沖沖地出門去,連與女朋友晚上的約會也甩到了腦后。
他一邊嚼著脆骨一邊聽完了我的傾訴,又抿了口酒,才半瞇著眼問,你想怎么樣?我上身前傾,壓低聲音說,也不要動飛鏢,一石頭打暈他,最好打出個輕度腦震蕩。他說,輕度?我聽了都想打他個重度。我跺了跺腳,隨便,只要莫被人看到。你放心,路線我先偵察好,相片我下次帶給你。說完后,我環顧小包廂,再次確定這里只有我倆,還有一只不知從何時何地鉆進來的飯蒼蠅,這才放下心來。
事情辦起來很簡單。他埋伏在主任晚餐后散步的必經之路上,以從小苦練、百發百中的飛蝗石擊中其頭部右側,然后從一條岔道從容遁去。主任沒有當場暈倒,而是捂住頭蹲下去,發出豬被殺時的叫聲。血從他的五指間流了出來,和他一起散步的老婆暈倒了過去。等120趕到時,被抬上車的是兩個人。第二天局里便傳開了,連最木訥的人也加入了長久熱烈的討論中。我及時表達了應有的驚訝和嘆息,然后一頭扎進堆成小山的材料中。隨著怦怦直跳的心慢慢平靜下來,我的嘴角逸出了一絲笑意(在材料的掩護下)。就在我開始盤算如何好好感謝他時,公安卻板著一臉寒霜出現在面前。我以為是他被抓住了,被帶進審訊室后面對的卻是直接動手傷人的指控。這讓我一時難以理解,甚至懷疑公安同志是不是神經錯亂。他們出示了幾個目擊證人的證詞,還有一張根據綜合證詞畫出的像,有力地證明了神經錯亂的絕不是他們。我的目光越來越虛弱,那瘆人的尖叫、瞬間炸開的混亂,再次清晰地出現在腦海中,與此同時,還有奮力一擲時石頭與手掌摩擦的澀感,以及掉頭狂奔時的血液翻涌。此時,我才醒悟,原來一直以來,他都是內心中另一個我。
馬笑泉,作家,現居長沙。主要著作有《迷城》《回身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