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酥油燈的火苗(外一篇)

2023-05-30 04:16:29淡巴菰
天涯 2023年1期

老杰克死了,剛過了七十二歲生日。他在去往另一個世界的路上,沒能帶上自己心儀的萬寶龍筆。

這個看似活得沒有尊嚴的酒鬼,這個連自己的兒子都鄙夷的老人徹底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在他當初來到這個世界的冬天去了另外一個地方。于我,他幾乎算是陌生人——他是我房東Jay的父親。

那年圣誕節,聽說我想感受一下美國家庭的節日氣氛,好心的Jay請我一起去了他父親與繼母的家。那時杰克還沒徹底臥床,還能靠兩條麻桿一般細瘦的腿在各個房間之間挪動。從他書架上那本小小的相冊里,我好像看到了他的一生:帥氣干凈、上唇留著黑色髭須的名校數學系大學生,著一身優雅的白色西服,在眾人艷羨的目光中迎娶貌美如花的新婦;穿起筆挺的軍官制服,精神抖擻地成為美軍駐德國兵營的一員;退伍后作為美國銀行投資專家,與妻子攜兩個幼子先后被派駐到馬來西亞、日本和新加坡的分支機構,戴黑框眼鏡、著西服革履的他有保姆、司機和園丁伺候。在相冊中間頁,他突然就變成了皮肉松弛、頭發稀疏窩在沙發上發呆的頹唐男。我瞪視良久,不敢相信那是杰克!那相冊像被誰遺忘了一般,那張照片以后全是空白。那時的他已經是喪妻的中年男子,烈酒成了他最親密的盟友,不動聲色地麻木了痛苦,也將快樂擋在了心房之外。雖然他不久之后再婚,可三十年來酒杯從沒離開過他的手。我記得那個比可樂罐還大的帶把手的玻璃杯,像長在他身上一樣,他去哪兒玻璃杯就跟到哪兒。他人生最大的樂趣除了酒,就是在一個名為“第二人生”的虛擬空間里沉醉地活著,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我有錢有地位,還年輕英俊,娶過三個太太,過著我夢想的生活。”我眼前的他已經又老又弱,除了吸進氧氣呼出二氧化碳,他與這個實體世界沒有任何溝通,既無害無辜,又百無一用。可我仍然喜歡他,因為他打量人的眼神像打量他的四只貓和兩條狗一樣,是認命之后對世間一切的良善無欺。

他那小他十歲的太太笑容甜蜜,慘白的臉像個藝伎,藍眼睛似蒙著一層不透明的膜,我總覺著那笑容后面有一個甜蜜的陰謀——某天他喝死了,剩的家產夠她衣食無憂再快活幾十年。她甚至和Jay為勸父親戒酒一事大吵一架:“你怎么知道我沒勸過他?說得輕巧,他聽勸嗎?”在外人面前,她總表現得溫良恭儉讓,對老杰克呵護備至。她說:“杰克人太好。我倆結了婚,我知道我是該感到榮幸的那個。”她掌管著家里的財權,開著那貸款七萬美元買來的林肯SUV去最好的食品店買菜、買狗糧,家里的貯藏室像一個想在世界末日幸存而躉貨充足的小超市:大桶裝的日本醬油三桶,意大利橄欖油五桶,燕麥片兩箱,各種調料、干果、方便食品更是把轉著圈兒的五層貯物架堆得密不透風……可她卻一邊用染著猩紅指甲的手往嘴里優雅地填著薯片,一邊對修熱水器的墨西哥工人說:“我們手頭沒有兩百塊錢,你下個月再來吧。”他們的大床除了供人睡覺,也是兩條牛犢般健壯的短毛犬的游樂場,它們隨時可以躥上去臥在那兒啃骨頭。床又像是他們的虛擬人生的舞臺——兩側都各有一個大屏幕電腦,除了在現實世界里基本的吃喝拉撒,他們像中了毒癮的少年,都奮不顧身地把人生僅剩的時間耗在那完美的虛擬世界。“我是一個三十歲的紅發女郎,有一打男朋友,其中一個是迪拜的億萬富翁。我只聽他們說情話,不肯跟任何一個見面約會,所以我的昵稱是dating girl(約會女孩)。”說起這些,她一臉的驕傲自豪,好像自己一直在引領潮流。

巧的是,我和老杰克生肖不僅同屬狗,而且生日還是同一天,他比我大兩輪。那個冬日,我看到要滿七十二歲的他在亞馬遜網上貼出了他的生日愿望清單,除了一件夾克、兩條狗鏈,其中還有一支萬寶龍筆。想滿足他愿望的人如果在網站購買了禮物送給他,清單會自動顯示某個愿望已實現。我留意到,生日過去一周了,他那個昂貴的夢想還掛在那兒,像一個誰都故意視而不見的尷尬的錯誤。“他現在基本不下床,不要說寫字,連賬單都不用簽,要那支萬寶龍筆純屬虛榮。他年輕時游歷世界,那時手頭寬裕,見到想買的東西眼都不眨。”Jay是個孝子,曾為他爸還了十萬美元的罰款,也是不眨眼的。盡管后來他得知那錢根本不是付了所謂“IRS(稅務局)的罰款”,而是進了繼母女兒的賬戶——她是個離了婚的護士,有一個自閉癥兒子。和母親一樣,她也是個演戲高手,跟母親聊天唯一的話題就是生活拮據,活得委屈。“既然Jay是單身,有錢也沒地方花,要不你跟他先借點錢?我那外孫太可憐了……”杰克再頹廢,也向來是個心軟的人,于是便有了他欠錢的故事。“我不在乎,誰讓他是給了我生命的父親!”聽到弟弟為自己叫屈,Jay只說了這一句。

“也許你父親想重溫一下早年那好日子。畢竟,他都七十多了,生日每年也只有一次。”我勸道。可Jay仍只給父親買了那件夾克,以為在佛羅里達州做房地產生意的弟弟會給父親買那兩條狗鏈,發現對方絲毫沒有要買的跡象后,他把狗鏈也買下了。

此前老杰克已經兩次病危被救護車拉去搶救,他太太很及時地拉了一個短信群,向她認為重要的親戚朋友匯報他的病情,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她是不動聲色地顯示她這妻子的“稱職”罷了。

那個冬日的傍晚,在下班路上的Jay接到電話,是繼母打來的,說他爸去世了。“你們誰也不用來,我把他火化了就行……沒有葬禮。我要搬到麻州我女兒家去了。骨灰我也帶著。”似乎只是一夜之間,那女人就消失了。房子被賣掉了,老杰克周游世界時買下的古董、孩子們兒時的照片都被她Yard sale(庭院甩賣)了。Jay在網上看到她發出的甩賣信息,打電話問是否可以留下那幅小狗油畫,那是他十歲時畫了送給母親的生日禮物。對方說抱歉,已經有人花十塊錢買下了。他再打,被告知電話已經取消服務了。

老杰克和與他有關的所有記憶,都像從沒來過一般,不但被清零而且還格式化了。

一向怒其不爭的小兒子聽聞父親去世的消息,只皺眉說了句“我不在乎”,就繼續在佛羅里達的霧氣里揮桿打他的高爾夫。

我聽了,不由得感到一陣悲涼,喉嚨像被噎住了,想說什么又無語,眼前卻浮現出老杰克那常年蠟黃著的老臉,和那仍在網上等著下單的筆。

死亡就像果實墜落。我知道,杰克這顆果實顯然已經千瘡百孔,墜落了未嘗不是解脫。

只不過數天后,我又接到了另一位故人去世的消息,他雖然與杰克互不相識,卻也長眠于與杰克相距不過數百英里的加州西海岸。

徐先生是一位普通的中學校長,剛滿七十歲,被確診為肺癌晚期,放棄治療的他很快就辭世了。每次想到他,我都不由自主想到那所有著百年歷史的洛杉磯公立中學,據說那也是美國電影明星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的母校。我曾不止一次在那有著蒼翠古松和紅磚樓的學校與這位從香港來的華裔校長見面。有時是在他窄小逼仄的辦公室,為解決我那剛從中國轉學而來的兒子的種種困惑與不適。他一邊調侃揶揄我的中國式母雞護崽教育方式,一邊不遺余力地多方幫助和支持。更多的時候是在放學時段,前去接孩子的我在車里,立在路邊疏散車輛的他在車外,隔著窗玻璃的既算打招呼又算道別的一揮手。

“我不是什么華僑,我只是一個客居在這里的中國人。”父親是國民黨將軍的他,是如此謙遜又淡然,連說這話的表情也是淡淡的,像他手里燃著卻很少吸的那根煙的一縷煙。梳得整齊的背頭,瘦削的身形,細瘦的臉與深邃的眼,我發現他長得像是老年版的梁家輝。我的郵箱里至今仍存著他寫來的信件,字字誠懇。我的抽屜里仍放著他寫給我的有些拘謹的書法,行行坦蕩。我看得出,身在異鄉的他是郁郁不得志的。“自他退休后,那所中學不再接收中國孩子去就讀……他的家人說他最后的心愿是某天能回故鄉老宅走一走,看一看。”遠在洛杉磯的好友K告訴我,作為嶺南同鄉,她出席了徐先生的告別儀式。她還發給我一張印在紀念圖冊上的徐先生的遺照,戴著金邊眼鏡的他,清瘦斯文一如從前,淡定微笑著望向我,那帶有香港口音的普通話似乎再次在我耳邊回響。看著看著,我濕了眼眶。本打算下次去洛杉磯去拜訪時跟他好好敘談的,沒想到,他沒等到我。我兒子聽聞,也難過得紅了眼圈,說他萬幸那年暑假回國專門去了一趟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紀念館,為徐先生買到了一冊畢業軍官名錄,上面有他父親的大名。

“父輩的榮耀不談也罷。我輩只能漂泊異鄉,糊口謀生,做一個沒根的人。說起來實在慚愧!”聽我問起他那曾經留學日本的將軍父親,他苦笑一下搖搖頭,并不想深談。

最終,被人厭棄的和受人愛戴的,都安靜地沉睡在土壤之下,輝煌的慰藉和思鄉的殷切,亦像徹底失去了生命的種子,空癟了,再也不會迎來發芽的一天。

“你要不要為這新近逝世的朋友們到清凈地方祈禱一下?”好友D是我第一本書的編輯,吃素向善的她閑來總去寺里做義工。六年前,剛從國外回來,我曾隨她前去祭奠離世不久的父親。我并非佛教信徒,但當我心無旁騖閉目念想著已經飛身到另一個世界的父親時,耳聞古槐茂密的樹葉在風中婆娑作響,我似乎聽到了父親在天上的低語與告慰:“閨女,我感知到了你的牽掛。我很好,放心吧。”我落淚了,心卻突然變得溫暖踏實。

那個春天的早晨,我和D約好在寺門外聚合。讓我吃驚的是,路上的地鐵里居然有座位,而且我的對面就坐著一位著暗紅袍子的年輕僧人。佛珠在腕上繞四圈,菩提子點綴著幾顆綠松石,那是他身上除了雙肩背包外唯一的裝飾。我自己六根不凈,卻一向對出家的僧人崇敬有加,忍不住屏息打量他。他的布僧袍并非完全暗紅,領子與袖口都鑲著杏黃內襯。他微黑的皮膚很緊實,血管微微隆起的前臂亦顯出結實的肌肉。他的發際線即使有點后移,顯得那額頭更加寬闊飽滿,我仍然可以看出,他是位年輕的僧人。因為戴著口罩,我只能看到他的一雙眼睛。那是怎么樣的一雙眼睛啊,與坐在他兩側的年輕人那倦怠又戒備的眼神相比,他的目光澄澈,神態超然,滾滾紅塵中,他宛如一個悠然的過客,無憂無懼,無牽無掛。我竟看得走了神,直到地鐵進站,又上來下去一批乘客,我恍然醒悟般摸出手機,小心又緊張地趁他不注意時為他拍照。我知道,此舉不敬、失禮,可我實在想,也只是想記住他的樣子。否則,我會懷疑他是否真的曾與我在這城市的地鐵里邂逅過。

覺知敏感的他顯然是發現了我這陌生人的意圖,大方地望了我一眼,并沒顯出不悅,一只手曾抬起又放回到腿上,并不想遮掩什么。那手很大,手指修長有力。過了幾站,他安靜起身下地鐵,離開時,長長的僧袍下,露出一雙已經磨舊了的運動鞋。他一定走過了不少的路。他來自何方,又去往何處?我知道,于我而言,那一切都將永遠是個謎。

寺門開著,疫情仍在,需要掃健康碼入院。所有殿門卻緊閉,因為不是初一、十五或佛教節日。一架紫藤已然開過,只剩下新綠的葉子在木架上映襯著古舊的磚墻瓦頂。一只身形靈敏的白灰相間的貓熟練地在屋頂和院落間攀爬。讓我心里踏實欣慰的是,那兩株古槐仍在,比六年前似乎更高大了。尚鮮嫩的綠葉、虬勁的枝干,與殿角的飛檐和脊獸一起,襯得藍天晴空愈發明凈,即使那小小的院落并不比一個四合院大多少,卻讓人心突然敞亮甚至飛升起來。院里沒幾個香客,僅有的幾個也都圍坐在槐樹下的木條幾上,戴著口罩有一搭沒一搭地在香燭煙霧中說著什么。香爐里香灰深厚,香火不多。旁邊有罩頂的幾排燈架上,大大小小的酥油燈卻滿滿的,那融化了的油透明溫暖地在或大或小的玻璃瓶里不動聲色地滋養著燈芯頂端的火苗,像正擺渡著到彼岸去的一個個靈魂。

我知道把兩位美國人的名字寫在黃紙上求寺里僧眾超度有些怪誕,況且我也并不知道他們的具體生卒時辰。我寧愿跪在院中那香爐前,為他們燃上兩盞油燈,在古槐葉與春風的私語聲中,閉目為他們送上我虔誠的祈禱。

如果有另一個世界,語言是相通的嗎?我后悔,剛才在地鐵里沒有向那位僧人求教。愚癡的人往往怯懦,面對仁波切,也會木訥到不肯開口。

我拾階走到一個側門處,往禁止游客入內的后院打量,看到為修繕建筑搭起的腳手架。“我不進殿,只在后院里走走可以嗎?”我問一位著灰布衫正做清潔的年輕工人。回答是毫不猶豫的“不可以”。后來看我坐在樹下聽著檐下一個播放器里的佛樂發呆,他走過來搭訕,還給我看他的出家證,那是一個手工縫制的小冊子,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跡,除了姓名,還寫著他來自河南,生于1990年。“出家什么最難?五戒最難。”他說他還想吃葷,證明自己還沒通過基本的考驗。與剛才地鐵里的僧人相比,這位臉上長著幾顆粉刺的小伙目光游移,聲音訥訥,顯然仍在紅塵與佛界之間徘徊。

我起身踱到正殿與側房之間,一拐彎,看到一條狹長的小徑,一側即是粉白的院墻,立在那兒望過去,看到一位蹲坐在路盡頭也著灰衣的身形粗壯的中年男子。“你到這兒來看什么?”他的口氣與其說是提醒,不如說像是酷吏對小民的喝令,極為嚴厲甚至粗暴,似乎我的出現已經是犯了天條。我的心一哆嗦,無法相信,在這本當溫和、包容的場所,會有這等刺耳聲音出現。我心有余悸地退回院中,說給D聽。“你別怪他,他是寺里的炊事員,來自山東農村,人其實不壞,只是脾氣比較暴,再加上前段時間他兒子第三次高考又落榜了。讓兒子跳出農門是他活著的唯一希望。”D小聲安撫我。

望著高遠湛藍的天宇和碧綠干凈的槐葉,想著那兩位我再也不能愛也不能怨的故人,看著身邊仍在塵世中為生存而掙扎的陌生人,我不由感嘆并想哭!這世間啊,從西方到東方,從僧人到俗人,有誰的人生是完滿的?我們失意,是因為渴望自我實現。我們沉淪,是由于惡運毀掉了美好。我們粗礪,只是因為從沒有享受過溫潤。甚至我們對神性的向往,也不過是由于對庸常的失望。我們有哪一個不是在各自的人生小徑上摸爬滾打、踉蹌而行?

看著眼前那盞酥油燈的小小的火苗,我突然感覺人類的命運是何其相似——每人都有傷疤,萬物皆有裂痕。生命似在暗夜中行進的列車,除了那點體溫的熱度,懷揣的那點細碎微小的念想只不過是命懸一線的小火苗,就像老杰克的萬寶龍筆和徐先生的故鄉老宅,山東大叔替兒子做的大學夢和修行小伙向往的五戒——那沒有高低貴賤的冷暖自知的一點點念想,就如這酥油燈的微光,無論多么細弱,都會讓人走過風雨和泥濘,挺過病痛和心碎,硬著頭皮走下去。

如果未來有緣與那位地鐵里的僧人再次邂逅,我一定要跟他聊聊天。但愿那時,他仍有雙清澄明凈的眼。

感恩節都過去好幾天了,我對面的亞美尼亞鄰居格蘭特家門前仍是空蕩蕩的,往常總停著一紅一白兩輛車的便道上也空空蕩蕩。那株已經攀爬到屋沿上的九重葛兀自開著一串串橙紅的花,越旱越熱這花開得越霸道,今年南加州極度缺水少雨,它便像拼了命要把這房點著一般燃燒著無數小火苗,一副要燒出點響動來讓世界瞧瞧的架勢。

客居在這洛杉磯遠郊的山谷小城,我多數時間待在室內寫作、讀書,偶爾要曬曬太陽也是去后院。但每次出門去跑步,或去前廊澆花,總不由得朝他家望幾眼。直到昨天,終于看到有了人跡,格蘭特的白色特斯拉、他太太特蕾沙的紅色本田都停在了車庫前,同時馬路邊上至少停了五六輛車,沒了空地。車不少,卻沒有見到一個人影。我心里不禁有種不祥的預感。

晚飯后我出去散步,剛走上馬路就看到對面走出來的亞瑟,他是離異后搬回家住的格蘭特的兒子,本就瘦小的他似乎更小了一號。他與表弟合伙在離家兩百公里外的Palm Spring(棕櫚泉)經營一家修車廠,周末才回來。疫情期間,更是很少見他。是因為那不知何時在兩鬢蓄起的黑而密的胡須嗎?我差點沒認出他來。“你父親可好?”我走近兩步問道,同時看到了他濃黑眉毛下的那雙眼睛里藏著悲哀。“我父親走了。術后感染,搶救了幾次都無效……”

雖然并不是很意外,但我仍是難過地立在那兒,心里和喉嚨都像被堵住了,不知該說什么勸慰亞瑟。

抬眼望過去,我真希望那個身形敦實、方臉絡腮胡的格蘭特還坐在廊下的藤椅上,微笑著跟我揮手打招呼,同時舉著手機用亞美尼亞語不急不緩地和朋友聊天。那株九重葛的花已差不多燃盡了,還有一些星星點點地掛在枝頭,像炸過后未來得及清掃的鞭炮碎屑。格蘭特一年前栽種它時的情景似乎發生在昨天。

我想知道,在他彌留之際,是否仍想抓住那兩個好朋友的手。

也不過數月前,我剛從北京返回洛杉磯,黃昏時散步回來正好遇到從車里走下來的格蘭特,在我一句“你好嗎”之后,他邁著仍沉穩的步子走近我,認真地說:“我親愛的朋友,我最近不太好。你看我的身體就知道,已經瘦了一半。醫生說我患了腸癌,已經是四期了,轉移到了肝臟和淋巴。醫生說如果做切除手術,我的肝會像瑞士奶酪一樣,布滿坑洞,因為我得的是多發性肝癌。另外,我的老板也很不人道,干脆連工資都拖欠不發給我了……我怎么也得再干兩年,六十五歲退休可以拿高一點的退休金,你知道特蕾莎從來到美國就沒工作過。”我不由得想到我那六十六歲因腸癌去世的父親,我安慰他說美國醫療技術發達,他會挺過去。同時哀嘆為什么禍不單行這種事很少與人類爽約。

道別格蘭特后,我進屋第一件事就是給人脈極廣的猶太朋友史蒂夫打電話,問他是否認識做珠寶生意的,需要個設計師。“我哪兒認識干這一行的?就算認識,怎么正好就需要人手?你知道現在疫情鬧得多少店鋪都關門倒閉。你的鄰居現在保命要緊,還想著什么退休金。他還能活到那會兒嗎?”七十歲的史蒂夫一向直率,說得我也連連點頭。

“可是,他說他這一行可以在家里工作,他早就學會用電腦做設計了。”我仍不死心,畢竟格蘭特目前還沒到臥床不起那一步。

“那他自己也可以找找啊,格蘭岱爾是亞美尼亞城,那里一條街都是珠寶店,他直接發簡歷去試試不行嗎?”史蒂夫仍粗聲大氣地在電話那頭說著。

我忽然有些生氣,急切地打斷他:“你可不可以把腳放在別人的鞋里(美國俗語,意為站在別人的立場)?”作為已經是第三代美國人的俄羅斯后裔,作為一個住在富人區大房子里且夫婦年收入過五十萬美元的絕對中產階級,他如何會理解格蘭特家這樣的移民家庭?——三十年前那個中年畫家背景離鄉投奔美國的親友,他擁有的除了一只畫筆就是兩個十來歲的孩子和一個主婦太太,一家人的英語湊在一起都不夠去麥當勞點個漢堡套餐。

移民來美國前,他是體面的亞美尼亞大學藝術系教授。他是油畫科班出身,曾在莫斯科研修。我剛搬到這個社區,他隔著馬路看到我的車庫墻上掛著大大小小的畫,以為我是個藝術收藏家,熱情地邀我去他那由車庫改造成的畫室喝咖啡。與他最近畫的那些風景大畫相比,我更欣賞他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那些精致獨特的人物小品,古典且抽象,尤其是給當時還是他的未婚妻的特蕾莎畫的肖像,讓我一下想到莫迪里阿尼那柔媚流暢的線條和濃烈大膽的用色。

聽到我的贊美,他淡淡地笑了,見怪不怪地說:“所有來看畫的人都不吝嗇夸贊,客氣或真心,最終也沒有人買一幅畫。我在美國靠畫畫得來的唯一收入歸功于一位好萊塢藝術中介,他為電視劇尋找藝術道具。有時一季電視劇拍完,能有一萬美元的租金收入,中介收六成,我得四成。”我說這四六開是否應該倒過來?他寬厚地笑笑說他不想計較,畢竟不用出手掛一掛就可以有點進項。

“你的鄰居是亞美尼亞人?你可要經常聞烤肉的香味了,祝賀!”窗玻璃碎了,我去玻璃店買一塊替換,跟店伙計聊了起來,同為亞美尼亞人的他笑著調侃,“我們的民族熱情好客,特別在意友情,所以熱衷開party。也難怪有人抱怨噪聲擾民,哈!”

果然,我注意到幾乎每逢周末,格蘭特家前面路邊都會停著訪客的車,有時他家門口的路邊停滿了,就停到路對面的我的花園前。有兩次他還邀請我去他家后院吃燒烤。他家的房子從戶型到面積本來與鄰居們的沒什么區別,可幾年前擴建得比以前幾乎大了一倍。“他們施工了一整年!別提那噪聲和建筑垃圾搞得大家多不高興。進展到一半被物業委員會叫停了,說他們房脊搭得太高了。終于差不多了吧,因為外墻刷的蛋殼白與鄰居的一模一樣再次被叫停,重新刷成了淡藍色才算過關。這些亞美尼亞人!”好幾年過去了,有鄰居仍跟我看笑話似地抱怨。

格蘭特一家卻不以為然,他們是非常以自家這敞亮高大的房子而自豪的。“歡迎常來我家。擴建后舒服多了,和酒店一樣呢!我們亞美尼亞的文化和中國的文化近似,我喜歡中國人。去喝咖啡吧,地道的亞美尼亞咖啡,比美國的好喝多了!”我正在搬家入住的時候,格蘭特與兒子亞瑟就曾上前跟我打招呼,他們齊刷刷立在那兒,個子都不高,黑直的頭發和他們臉上的笑容都讓我看著親切。

格蘭特一點沒夸張,他家真的像一個一塵不染的酒店套房,亮得可以照見人影的瓷磚、真皮沙發、玻璃茶幾和吊燈,到處都擺放著的或紫或白的蘭花,當然,墻上還掛滿了他得意的畫作。和那酒店一般的房間相比,我更喜歡他的后院,保養得極好的碧綠草坪像剛剃過頭一般整齊,院子東西兩個角落各有一株掛滿了果實的石榴樹。

他們是如此好客,不要說舉行派對時的各種烤肉、烤菜與酒水,平時去喝個咖啡也豪華得感覺像在迪拜人家里做客——長而闊的玻璃茶幾上,各種甜點、堅果、水果堆得滿滿當當。當然,每次都少不了特蕾莎在灶上用一個小錫壺煮的濃咖啡,苦得讓我想起兒時我奶奶的中藥,而且喝到最后需特別小心,因為那小如酒盅的咖啡杯底部往往有些沉渣,如不慎入口,會像灌進了淤泥一般塞進牙縫和舌根。

我也曾回請他們一家。可那頓我精心準備的飯菜卻以剩了三分之二而告終。我早就聽格蘭特說過他太太的飲食怪癖:“她幾乎不吃任何非亞美尼亞菜。迫不得已去了美國餐館,她只吃一樣:炸薯條。”可我仍沒想到坐在餐桌旁的一晚,她都沒動筷子。她只是禮貌地聽我們聊天,聽得懂時就微笑著點頭,聽不懂時兒子和丈夫會翻譯給她聽。我喜歡這位亞美尼亞大媽,她真誠有禮貌的笑容比臉上濃重的眼影和鮮艷的口紅還美。

“看我猜得對不對啊,你媽吃了飯才來的,你爸臨來也略微吃了一點,只有你,愿意冒險一試這個中國鄰居的手藝。”圍桌而坐吃到中途,我笑著對亞瑟說。

可能是被我道破了真相,絡腮胡子刮得很干凈的亞瑟笑得眼睛都瞇成縫了,又吃了一口紅燒羊腿,他大贊好吃。

坐他對面夾了一箸醬牛肉的藝術家父親一字一頓地說:“這個更好。”他認真的表情像個在課堂品評學生畫作的教授。

“你這幅圣母圣嬰像是從哪兒尋到的?不瞞你說,在你墻上掛的藝術品中,這幅最珍貴!”臨走出門時,格蘭特轉過身子,在客廳靠窗的墻邊駐足道。

這幅圣母圣嬰像也就一本雜志大小,甚至沒有邊框,直接畫在一塊木板上,上半邊兩角是圓弧形,下半邊是方角。可能因為年代久遠,那原本細膩的畫面上已經開裂了,有許多細密的紋理。素淡的底色上斂容低眉的圣母沉靜高潔,兩個同樣面容姣好的小天使微笑伸臂呵護著圣母和她臂膀中的圣嬰。那是我花五美元在這座小城的露天跳蚤市場上淘到的。看我面有疑色,格蘭特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鏡,扭頭看著我認真地說:“這要是在拍賣會上,沒有兩千美金休想買到。你知道這是什么時期的作品嗎?文藝復興時期!即使沒有名字,但一看就出手不凡,說不定是從拉斐爾或哪個名家的作品上裁下來的。”

不知道是否怕我再費心思烹飪一桌菜肴回請,他們后來沒再請我去參加他們家的后院燒烤聚餐了。但我們都從心底感知到彼此是相近的。格蘭特做珠寶設計師的店離家很遠,開車要一個多小時才能到達,所以他跟老板說好每天晚到晚走,以避開早晚高峰擁堵的時段。亞瑟平時在兩百公里外經營修車店,周末回來周一起大早離家上路。那一家人我最常見到的是主婦特蕾莎。即使語言不通,靠著簡單的英語,她不僅請我去喝過好幾次咖啡,還教會了我如何做一鍋地道的羅宋湯。

不管其他鄰居怎么褒貶,我由衷喜歡這一家人,他們于我像是異族的親人。

有一天上午我正在前院移栽兩盆多肉植物,正要去上班的格蘭特走過來跟我打招呼。他穿著一身白色的運動服,微微發福的肚子挺著,像個經驗豐富的田徑教練。“親愛的,我知道你們中國人講究飲食養生。我最近被診斷出有糖尿病,請教一下,有什么食物對控制血糖有益?”花白頭發的長者如此謙虛地跟我請教,我自然恨不得自己是個養生專家,告訴他可以多吃苦瓜。我把自己從有糖尿病的父母那里學來的這點知識毫無保留地告訴他。

過了幾天我去中國超市順便買了幾個苦瓜送過去,他說已經找到并在吃了。“不太容易咽下去哦。太苦了。”他的苦笑讓我和特蕾莎都笑了。

新冠病毒很快席卷了全球,美國成了重災區,人口密集的加州更是重中之重,每天新增數萬的感染人數著實讓我緊張。“我不太相信這些數字。你知道美國的政客和新聞,真正暴露給老百姓的沒幾件是真相。我相信每天死于癌癥的人遠比死于新冠的人多。”格蘭特某天在路邊遇見我,上來就發表高論。我不置可否,不想跟他較真兒,便笑笑說,也許吧。他看上去心情不錯,當天要去參加一個親戚家的聚會。我剛想說政府不是倡議免除一切聚會以免傳染嗎,話到嘴邊又咽下了。對于不相信病毒的人來說,一切謹慎都是可笑的,甚至是愚蠢的。

不久后我終于買到機票,回到了北京。走前匆忙,要做核酸和抗體檢測,也沒機會跟這個近鄰打個招呼。

再回到洛杉磯已是半年后。當時已是七月中旬,美國日感染人數超過二十萬,而且90%以上都是感染力超強的德爾塔病毒。迫不得已,出門采訪需要搭乘火車,除了戴上N95口罩,我還特意帶上兩張練書法用過的廢紙。我上車后揀人少的車廂,坐得盡量離其他人遠一點,屁股底下墊著那兩張自帶的廢紙,雙肩背包也不敢放在旁邊空著的座位上,而是放在腿上,只為少接觸環境。美國的火車要求乘客戴口罩,可許多人的口罩只是一層形式化的薄手帕(折疊成三角巾狀),就算真正的口罩也被不當真地戴著——拉到鼻子底下甚至掛在下巴上。

我這次回美國和格蘭特第一次照面兒就得到了他患癌的壞消息。我知道他賦閑在家治療,可因為我急著四處采訪,極少有機會看到他,雖然心中總在牽掛。他越發讓我想到我那已經患癌去世的父親,厚道老實、勤勤懇懇,活得現實而不越矩。他們還都是愛花之人。格蘭特有一天敲門希望我這長著綠拇指的人(美國對園藝高手的稱呼)給他列個清單,他需要一些喜陰的植物種在向北的墻邊。我父親也是一直到死,家里都仍是有一些他擺弄的盆盆罐罐的開花不開花的植物。“我只告訴你這不幸的消息,因為我拿你當朋友。你不用跟鄰居們說。”叮囑我對病情保密后沒幾天,我某天隔窗看到格蘭特那輛白色電動車緩緩停到車庫外,他緩緩走下來,從后備廂里端出兩盆玉簪,緩慢地蹲下在廊前草坪邊挖坑,像舉行一個莊嚴的儀式一般。都自身難保了,還在買花種草。我嘆口氣上前問:“這花叫什么?”“我也不知道。”他仍是微笑著,沉靜地抬頭望我一眼,繼續移栽那花。我猜他和我一樣,是知道這花在家鄉的名字的,只不過不知道英語名稱,便答不知道。

雖然知道沒什么建設性意義,我仍是把史蒂夫的建議說了出來。格蘭特說:“親愛的,我從來沒有真正出門去投簡歷找過工作。首先,我的語言就是求職的一大障礙。又快到退休的年齡了,怎么可能硬著頭皮去推銷自己,而且還得跟人說明我的身體狀況。如果是熟人介紹,看到我的設計感覺不錯,正好需要人手,那才有可能。算了吧,謝謝你和你的朋友。”

幾天后我去郊外果園買水果,特意買了一箱剛從樹上采摘的橘子送給他們。

不久后接到特蕾莎的電話,邀請我去她家喝咖啡,正在上網課學國畫的我婉拒了。

那天我正在前廊下澆花,正好看到街對面的特蕾莎走出家門。“Emma,我去一趟超市,回來給你打電話,到時候來家里喝咖啡。”她仍化著濃妝,一臉的笑容和這加州的陽光一樣燦爛,絲毫不像家里有一個癌癥晚期病人。不好再推辭,我說好。

半小時后,我拿著剛從后院剪下來的一束玫瑰,敲門赴約。

“不用為我擔心,我這不挺好的嗎?”銀發濃眉的格蘭特一邊說著,一邊張開雙臂給我一個溫暖的擁抱。他那本來敦實的身體已經被病魔折磨得輕薄了一半,他的坦然放松,讓我既欣慰又心酸。

“我現在已經是個新人了。我每天在家讀《圣經》,看宗教題材的電影、電視。我感覺自己毫不畏懼死亡了。如果上帝讓我離開這個塵世,那一點也不可怕,我會和祂同在,活在祂的天國里。”坐在白色長沙發上的病人一臉倦容,眉宇間卻散發著一股超然,似乎是大難過后突然想通了什么,病魔已經像一個包袱被他主動地卸下了。

“你不知道,我周末去教堂前后多么判若兩人。去之前,我幾乎連離開沙發都困難,可一進了教堂大門,立即就精神百倍,回家之后也像注入了新的能量一般。特蕾莎是見證人。”聽到格蘭特這么說,坐在一張椅子上張羅吃喝的太太微笑著沖我點頭。格蘭特的英語也不好,偶爾說到一些他認為重要的詞,會說聲抱歉,然后低頭查手機上的詞典。

看他那么興奮激動地自以為找到了命運的救贖,聽他講如何命里注定一般找到了好的大夫,我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傾聽、附和、鼓勵,并享受著女主人的殷勤招待。我先喝了一小杯那苦得像中藥的亞美尼亞濃咖啡,吃了她切成片的桃子、點心、巧克力、蜜餞,再喝了大杯酒紅色的俄羅斯茶。這期間,她為我換了兩次盤子,隨時清理著茶幾上的紙巾、果核。

“我現在有兩個好朋友,一位是我的牧師,哎呀你不知道,他簡直就是我的兄弟,從精神上我一點也不孤單。另一位就是我的醫生,我換了三個醫生才遇到這么好的。對我的病情別的醫生都吱吱唔唔,顯得比我還沒招兒,唯有他說,放心吧,你會得到很好的照顧。如果將來你的朋友患了癌,我可以介紹這位醫生朋友給你們,他讓我太有安全感了!”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話,格蘭特顯得更加疲憊,他伸出一只手去撫摸腿邊的“羅密歐”,那只眼神總是憂郁的雪納瑞已經老了,可每逢聽到主人叫它的名字,總是掙扎著抬起頭,用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無辜地望過去。

“你是個善良的好人,自從那次你幫我砍樹我就知道了。你是上帝喜歡的那種人。”擔心旁邊端茶倒水的特蕾莎沒聽懂,他又把這些話翻譯給她聽。

我沒想到他還記得那次砍樹的事。

白樺樹是洛杉磯居民區尋常的樹種,可最近幾年據說染上了一種病菌,許多樺樹相繼干枯死掉。有的即使沒有徹底死掉,也枝枯葉干,奄奄一息。格蘭特門前草坪東側就有一株這樣半死不活的樺樹。那個周末早晨我跑步回來,看到他正拿著一把鋸想把那干死的樹鋸掉。那樹至少有十幾年了,樹干比成年人的大腿還粗,所以他干得相當吃力。

我上前問他為何不讓亞瑟來幫忙。他笑笑說兒子還睡覺呢,畢竟每個周末往返四五百公里挺辛苦,修車行生意也累人。他那任勞任怨的樣子讓我再次想到同樣“護犢子”的父親。

我有些心疼,便跑回家去請我的房東Jay助陣。Jay是個一向樂于助人的IT男,正忙著在電腦前與僵尸大戰的他毫不猶豫地過馬路去充當臨時伐木工。他倆鋸,我幫著撿樹枝扔進垃圾桶里。正好另一位和善的老鄰居Gary溜狗經過,他也加入進來搭把手。再后來,亞瑟不知是被母親叫醒了還是聽到了動靜,不好意思袖手旁觀了,也睡眼惺忪地來幫他父親。

“為什么還留著根部那個分枝不砍掉?雖然還有些綠葉,但活不了的!”站在路邊看熱鬧的白人大叔口氣有些生硬地問。他是退休的消防員,總喜歡用異樣的眼光打量“新移民”。

“我還是想給它點機會,萬一能活呢!”格蘭特認真地說,花白的絡腮胡茬在陽光下閃著光。

那人像個裁判似地搖搖頭,臉上是不加掩飾的嘲笑。

最后我們幾個“志愿者”被格蘭特熱情邀請進屋,就著一桌子點心,喝了兩壺特蕾莎現煮的咖啡。

不久后,那留下的樹枝最后還是干枯死掉了。“我早就說過,他還不信,嘁!”那白人大叔再次不屑地搖搖頭,這次不像個裁判,倒像個法官了。

我不知格蘭特何時把那截枯枝鋸掉了,也不知道他竟然為這點小事斷定他的中國鄰居就是個好人。

我打起精神跟他探討一個困擾我多時的問題:“那么多自認為是上帝忠誠信徒的人,為什么都或多或少地與上帝的忠告背道而馳地活著?我至今沒有發現一個如上帝的兒子耶穌基督一樣的人,甚至接近他的人都沒有。”

格蘭特說這是個很好的問題,因為再忠誠的信徒也是人,不是神,自然會有人的原罪。他說:“要向耶穌看齊,而不要向凡人看齊。”

后院的陽光像金箔一般斜斜地鋪在推拉門上,我知道不早了,打算說點別的,然后起身告辭。

“你們最近看東京奧運會了嗎?中國隊已經回國了,我看到運動員已經開始三周的隔離。……新聞說美國昨天的感染者是三萬八千多人,其中有一半在加州。”

“那是因為他們不信上帝。我們都沒打疫苗,一點也不擔心。我們去的教堂至少有兩三百人,許多人連口罩都不戴,也沒聽說誰染上了病毒……”格蘭特仍歪在沙發上,舉給我看他手邊三個不同版本的《圣經》,聽我夸贊它們的精美,就笑著說“她的更好看”,并示意太太取來也展示給我看。

我盡量讓臉上的笑容繼續自然些,心里卻像被蟄了一般無法假裝坦然。天哪,我們坐在那兒三個小時,吃喝聊天,這二位居然都是不打疫苗的“裸奔者”。那據說幾秒鐘的擦肩而過都能被傳染上的德爾塔病毒是否早已經在我的體內安家落戶了?

我匆忙起身,離開時狠心忽略了他們擁抱道別的期待,幾乎是小跑著回到家。

又過了兩個月,偶遇開郵箱取信的特蕾莎,我大聲叫她并問候她先生。“他后天手術。兒子和我去醫院。”特蕾莎仍是處變不驚地微笑著,仿佛丈夫只是要去切個闌尾。

后來我知道那天的手術只是大手術前的準備:醫生切斷了與肝臟連接的血管,兩周后才能做肝臟切除手術。

很快我就看到了正在前院慢慢走動的格蘭特。“我挺好的,沒事!”他看起來和那次在家里坐著聊天一樣,我暗自佩服美國的醫療技術,一個患晚期腸癌并擴散至肝和淋巴的人,居然可以這樣輕松挺過來。

再過了兩周,我仍是看到在信箱邊取信的特蕾莎。“他在屋里呢,你進來!”我本以為這不是看病人的合適時機,可在她的微笑邀請下,我仍是把花園的水龍頭關緊,跟她快步走了進去。我看到特蕾莎本就螳螂肚子一樣窄長的臉更瘦削了,兩個浮腫的眼袋掛在那兒,她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我睡在醫院,一直。昨天回來。”她用磕磕絆絆的英語說著,疲憊不堪的臉上仍是笑著的。

格蘭特正閉著眼斜坐在沙發上,雙手放在明顯鼓起來的腹部上,臉色發灰,聽到我問:“你好嗎?”他有氣無力地說:“我不知道。”我一時也不知該說什么好,暗自后悔自己不該去打擾如此承受病痛的人,但又不能呆坐著不說話,又問了一句:“傷口很疼吧?”他仍有氣無力地說:“不疼,只是感覺非常虛弱。手術切掉了65%的肝臟。”同時,他還把我們的對話翻譯給妻子聽。

我再也坐不住了,立起來往門口走,覺得該說句什么安慰的話,又站住,望著我那正受折磨的朋友說:“上帝會保佑你。”他一下睜開眼,臉上有了一絲笑意,身子沒動,眼睛望向我虛弱地說了聲謝謝。

“過一周他就會好多了。”送我出門的特蕾莎說。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格蘭特。

他放下塵世間的一切走了,訣別了他心愛的家人、小狗、植物和《圣經》。

他的醫生朋友放棄了他。

但愿,他那位牧師朋友沒有失信。

淡巴菰,作家,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寫給玄奘的情書》《人間久別不成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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