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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走廊及其北邊的沙漠

2023-05-30 04:16:29楊獻平
天涯 2023年1期

列車上的河西走廊

窄長的河西走廊就像一艘永久停泊的巨輪,不知何時,突然經歷了一場空前的海難,颶風來襲,滔天巨浪,漩渦如淵。隨后,檣傾楫摧,在中國的西北大地上永久擱淺。天地人間的時光遙迢漫長,云霓變幻,它窄長的甲板上,漸漸地長出了稀疏的、品類單一的樹木和花草,和周邊的黃沙、雪山、戈壁與祁連山縱深之初的草原、森林等遙相呼應,在天地之間,各自成為風景。在我長期的印象中,河西走廊綿延千里的身軀就像一根巨大的血管,經年累月,在呼嘯的風沙、堅硬的積雪,以及快馬閃斷、戰刀殺伐的草莖與悲壯之中,持續溝通東西,不斷相互輸送文化和文明,早就是古代中國與歐洲之間的一條蜿蜒而又恢弘的橋梁。

多年前,我沿著張騫、班超、耿恭、鳩摩羅什、隋煬帝楊廣、長孫晟、玄奘、達摩馱都等無數先輩的足跡,從南太行鄉村平淡無奇地來了,路過河西走廊的時候,沒有驚動一粒塵沙,也沒有被一只饑餓或是悠閑的鷹隼看見。這是作為一個普通人的悲哀和幸運。到酒泉下車,幾乎沒有停留,就被投入巴丹吉林沙漠,投入河西走廊北側的瀚海澤鹵之中。我感覺自己就像是一枚丑陋的種子,水波不驚地存在,而后逐漸生出虛弱的根和葉片。

如此數年,在巴丹吉林沙漠的生活,盡管衣食無憂,可我的內心始終是不安分的,也總是心懷夢想又自我沖突。在一個龐然大物面前,我無法遏制自己內心的懷疑和無處不在的憂患和恐懼。復雜的現實生活,也使得人沉入其中,渾身散發著一種難以清洗的庸俗之氣,這是少年時人人不喜歡,但必須要接受的。每一次,當我孤獨、不安、憂憤的時候,就特別渴望融入偉大而豐茂的自然,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投入母親的懷抱。

幾年后的一個夜晚,我越過村莊和大戈壁,只身出了巴丹吉林沙漠,坐在酒泉火車站寬敞的候車室里,心情激動而又快樂。東去西往的列車呼嘯而過,它們沉重的身軀讓整個大地顫動。我也知道,再過幾十分鐘,我就要正式出發了。我之所以要讓自己的身體在河西走廊上飄蕩一趟,一方面是想感受一下在河西的身體之上飛速而過的滋味;另一方面是選擇蘭州為出發點,以回溯的方式,開始自己的旅程,對整個的河西走廊進行體察和感悟。

關于酒泉,李白有詩說:“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岑參則寫詩說:“酒泉太守能劍舞,高堂置酒夜擊鼓。”當年的段業,就是在這里被呂光等人推舉為建康郡太守,而后又自立為后涼皇帝。而另一個人物,他在酒泉不僅廣植柳樹,勤于民政,且開辟了通往新疆的大道,又抬棺西征,收復了被沙俄侵占的領土。這個人就是不朽的左宗棠。每次在酒泉看到老一點的柳樹,就想起“左公柳”。對于英雄的景仰,應當是每一個有血性的人自覺的精神行為。

候車室背后就是連貫的龐大的祁連山脈,其上幾乎沒有草木,呈黝黑色,只有靠近山根的地方,依稀散落著一些民居。一條河流,如同一柄彎彎的青色長刀,橫在寬闊的河灘上。許久之后,K197次列車由烏魯木齊方向開來,我跟著一群素不相識的人來到站臺,魚貫登車。列車再次開動的時候,我下意識地頻頻回頭,心里不由想到,在這種時候,是該有人來為自己送行的。我并不在乎送行的目的和意義,也不在首送行者又懷著怎樣的一種心情,我只在乎或是懷念送行這種形式。不管怎么說,強求也罷,自愿也罷,只要有人來為我送行,哪怕只待一分鐘,說一句話,都應當是一件值得我感激的事情。

然而我肯定是孤單的,就像那一夜的月亮,懸掛在千古高渺深藍的夜空中,像一張少女悲傷的臉。她清冷的光輝泄在對面的祁連山和廣袤的戈壁灘上,幽怨的情調,像極了我那一時刻的心情。我想,這一定不是巧合,而是神的安排。

很多年以來,在對河西走廊的想象中,我覺得輕盈、悲傷而美麗的它,就一直在朦朧的月光之下延伸,被雪山映照,也被黃沙圍困,其中紛揚、喧囂著歷代王朝的鏗鏘馬蹄,獵獵旌旗,民間的流蘇和駝鈴,以及商賈、軍隊、騎士、詩人、和親的車隊,乃至朝貢的使團等,沿途到處都是雪山、寺廟、沙漠、廢墟和城鎮,各種膚色的人穿梭其中,在途中遇到,或者某一些時候不期然的邂逅。那種境界,我覺得非常美好。在大地上,人們的每一次行走,都預示著新的遭遇,由此產生的故事和傳奇,美、香艷、悲涼、痛苦、歡樂,其實都不重要。因為,我們每一個人在世上活著,都應當有自己的光亮與痕跡。

我把簡單的旅行包放在膝上,飛馳的列車使窗外的一切更為模糊,但仍還可以看見綿延的祁連雪山,像一條巨大的白色飄帶,在我的心中飄舞出一個純潔的形象。而稀疏的小鎮和村莊一片沉寂,零星的燈光像是飄忽的磷火;偶爾有幾輛長途卡車與列車并肩而馳,但很快就被甩在了列車身后。車廂里人聲嘈雜,一張張嘴巴分別操著濃重的卷舌音,各自說著感興趣的事情,好像很歡樂的樣子。我也覺得,這才是最好的旅行方式,身邊始終有人,哪怕陌生,但他們是歡笑的。道路再長,還有同行者,這就是世上最好的事情了。

高臺、張掖、山丹、金昌、武威、烏鞘嶺、天祝等大大小小的城市,在月光下面,在河西走廊的龐大身軀上,寧靜而又急躁,稀落的燈火仿佛是一種探尋和等待,渴望并努力想象著舊日的輝煌和未來的繁榮。高臺是張掖市的一個縣,其境內的駱駝城,也是一塊出土了諸多魏晉時期文物的“寶地”,而它的營造者也是段業,這里是后涼的都城,隋唐時期則是建康軍的駐地。

去過幾次后,我很喜歡,盡管它的農耕氣息至今仍舊濃郁,但始終有著一種優柔的氣質。起初,張掖是大月氏汗國的王庭,后來是匈奴渾邪王的封地。城中的大佛寺聞名遐邇,我每次去都要在里面坐一會兒,不為別的,只為身心片刻的寧靜和空無。而焉支山總是給人一種遼闊、細致的悲愴氣息,無邊的青草在山地上蔓延,似乎是一種無聲而又浩大的勝利。匈奴的悲歌有言:“失我焉支山,令我嫁婦無顏色,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這總是叫我無端悲憫。人在戰爭中罹難,是最令人揪心的疼痛。接下來的武威因為鳩摩羅什而使人滿懷慈悲,更因為盛唐時期的節度使王忠嗣叫人傷感。也因為諸多的詩歌,如李白的“將軍少年出武威,入掌銀臺護紫微。平明拂劍朝天去,薄暮垂鞭醉酒歸”,李新的“武威夜色沈秋月,武威樓上歌聲咽。夢回天與玉麒麟,爭似峨眉千仞雪”,更多的人了解了古代的武威。

烏鞘嶺這個山名真是太好了,有一種難以彈壓的詩意和豪氣。它的南邊是馬牙雪山,西面毗鄰古浪山峽,金強河滔滔不息,抓喜秀龍草原豐美深邃,嶺北的安遠小盆地,當然是一方上好水土。據說,早些年間烏鞘嶺上有一座韓湘子廟,范長江在《中國的西北角》中說:“過往者皆駐足禮拜,并求簽語,祈求一路平安。”

列車走走停停,它的前方簡單而明確。但我知道,對河西走廊進行不厭其煩的拜訪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于我個人而言,是一種放松,也是認識山河自然的機會,更是人在大地上行走的妥帖與自由,同時,我也會從行走當中感受到人在自然界的微妙與充實。人畢竟是自然的產物,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盡管很多時候,人總是不自覺地凌駕在自然之上甚至自視為主宰和智者。事實上,真正的智者是不動聲色的,如自然萬物那般。

美國基督教哲學家萊茵霍爾德·尼布爾在其《道德的人與不道德的社會》一書中說:“人的可悲命運正是因為人在本源初沒有能力解決自然與社會的關系問題,以致人征服自然的工具變成了增加人類社會問題的工具。非常遺憾,人到現在仍未擺脫這一種命運。也許只有當這一不祥的趨勢在人類歷史中導致了徹底的悲劇,才能把人的精神從社會非正義造成的日益痛苦的壓迫中拯救出來。”

人類在改造和發展社會的過程中,總是在刻意破壞和引爆著什么。對于曾經繁華且聯通中西的河西走廊的向往,已在我的內心沉積了好久。它就像一個巨大的誘惑,讓我欲罷不能。這次對河西的拜訪,還有一個極為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無法忍受長期在一處過著類似“大地囚徒”般的現實生活。我一向覺得,人需要在大地上不斷地挪動和轉換,身心都是如此。正因為如此,我再一次決定,到河西走廊去。大地那么廣闊、幽邃、豐饒、質樸,充滿歷史和現實的動感,需要人不斷地去涉獵和造訪。

此時此刻,星斗滿天。在火車呼嘯的睡夢中,我歪斜著的身軀像是一只脫落的鷹翅,在河西走廊干冷的空氣中飄浮。在斷斷續續的夢境中,我總是能夠看到舊朝的羽箭,大雪覆蓋的城堡,古老的絲路上散落著陳舊的村莊;一些騎馬或是牽駝的過客風塵滿面,搖搖欲倒,甚至連一些低空飛翔的鳥雀都在聲聲哀怨。

這些舊了的風景,可能也是很多人對于河西走廊的碎片式的印象。但現在的河西走廊顯然換了模樣,所有的城鎮都在努力融入我們所處的時代。

此時此刻,河西走廊的人們做什么?婆姨是否緊抱丈夫?兒女夢囈之后是否露出了天真和甜蜜的笑容?那些深夜勞作的人們憔悴的倦容里是否有一絲滿足?也許沒有一個人在意:今夜,一個無足輕重的過客,一個滿腹幽怨的年輕人,攜帶著孤獨、無奈和零星的思想,此刻正從你們的夢境穿過,正從古老蒼涼的河西走廊的血脈里穿過。

列車的行駛和到達只是在履行一種義務,而一個人的前方是哪里,他的行走和思考除了本能之外,還有什么可以成為催動他的原初動力?黎明時分,我的頭腦從來沒有這般清醒過,但心情卻是激動而猶豫,我知道,行走是一種實踐,是一種提煉,尤其是對山川地理、風俗人情的熱愛、閱讀和考察,是一種美的歷程,更是一個人內在精神和品質的直接體現。

就像蘭州這座城市,它的別稱“金城”是戰爭的賦予。黃河從中將之分為兩半:一側的皋蘭山上,霍去病曾經率兵攻殺了匈奴駐軍,俘獲其名王以下上千人;另一側的白塔山雖然不高,但站在其上,可以看到黃河在蘭州市區的彎曲或坦蕩的姿勢以及它創造的那些灘涂。我最喜歡日光熱烈的下午,一個人坐在黃河邊的某一處,喝一杯三炮臺,看逝水滔滔,銜泥帶沙,向著低地急湍或者緩慢奔淌,那種恢弘與婉轉,連貫與勇猛,都是令人敬仰與熱愛的。黃河的兩岸,黃土高起,一道道的黃土塬上飄蕩著令人心碎的信天游,也有諸多的遺跡,特別是和我一樣的億萬生民,和他們的牛羊、莊稼、房舍、田土、機車,以及悲傷、苦難、愉悅、幸福、孤獨和美等,這些都是大地上最生動的風景,始終與我同氣連枝,血肉相連。

鼎新

鼎新是一小片不為人所知的綠洲,卑微、寂寞地坐落在金塔盆地東北方向的巴丹吉林沙漠西部邊緣,十多座大小村鎮基本上都在弱水河邊。這里四處都是戈壁沙漠,有一次,我從飛機上看到,整個鼎新鎮黃綠相間,落在巨大的荒漠之中,絕大多數的焦黃圍困著它,它在一條幾乎看不到流水的河邊,以少量的綠色和白色放射,昭示著自己的存在,像一艘深陷洪荒的船舶,于“世外”獨立,并且有著一種寂寞而明凈的光亮。它旁邊的那條河流,叫做弱水河,從《尚書·禹貢》之間汩汩流出。弱水河沿著它在堅硬而又空曠的巴丹吉林沙漠當中開辟的巨大河道,悄無聲息地向著額濟納旗境內的居延海,猶豫而低沉地持續歌唱著。弱水河的西岸,聳立著一座座高逾數丈的烽火臺,這是西漢的軍事遺址,從玉門關一直延伸到額濟納旗等地,平均五公里一座,在沙漠和歲月深處,任時間的風沙與雪霜的刀子剝蝕著。

兩漢時期,鼎新的土地上,漫卷的旌旗遮天蔽日,雜亂的馬蹄掀起無盡的塵土,巨大的狼煙仿佛一支支射向天空的悲憤之箭,頻繁的戰事,蒙難的生命,連奔跑的紅狐都無法抑制心靈和肉體的疼痛。匈奴、月氏、蒙古、西夏,不斷變換的軍事力量及其爭戰,在這一片土地上持續上演。一聲聲的吶喊,擊打著每一張生息于此的苦難容顏。西漢時,在鼎新(即現在的弱水河流域)修筑了大量的烽燧和關隘,肩水金關、大灣城、地灣城等成規模的軍事防御設施遙相呼應。荒寂的漠野里,不時傳來成群的戰馬的嘶鳴。一群群百姓從河南、河北、山西、陜西等地被迫遷徙到這里,不但要承擔戎邊守疆的責任,還要開墾田地,修筑工事,為將軍和兵士織布制衣。

清雍正十三年(1735年),設毛目城,屯田縣丞(又稱高臺分縣),民國二年(1913年),改高臺分縣為毛目縣,據當地老人回憶,民國時期的毛目城還有穿黑衣服的警察,日夜巡邏警戒;此外,錢莊、郵局、飯館、旅店等一應俱全。斯文·赫定在其《亞洲腹地探險八年》一書中寫道:“毛目縣的郵局局長來這里(指斯文·赫定等人當時在額濟納設立的氣象站)旅行,少校希望跟他談談,想與他協商氣象站和小鎮之間的郵政關系。”1927年10月25日,我國年輕的考古學家黃文弼在額濟納天倉古堡(即今鼎新鎮天倉鄉)發現了幾枚居延漢簡;隨后,考古學家們沿途采集的石器更為豐富。幾年后,居延漢簡大量出土,因而我國形成了又一門顯學——居延漢簡。

民國十八年(1929年),改毛目縣為鼎新縣。解放后并入金塔縣,設立金塔縣進化鄉,后又改為鼎新公社,歷經公社、鄉、鎮,直到1996年改為縣級建制鎮,現歸金塔縣管轄,下轄三鄉一鎮,總人口一萬兩千多人,大多為本地人。雖然他們的先祖大都來自中原地區,但現在很多人早已忘記。他們南腔北調的口音,仍舊攜帶著各個地域的烙印。當地人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游客所熟悉的方言來,讓人驚訝,感覺很是親切。

由于地處偏僻,鼎新顯得陳舊,與內地的行政鎮相比,只能說是一座稍微繁華一點的村莊。房屋和建筑極少,分列在一條公路兩旁。大一點的建筑,只有學校、戲園子和幾座當地人自己修建的二層小樓。一條Z字形的公路從鎮中心穿過,兩旁是高低不一的房屋,各家門前擺放著一些雜貨和農村必需的商品,由于風沙較多,每一座房屋的頂上,總是落滿細細的浮土,天長日久,就黏結成了一層類似油氈的硬痂。

若不逢集,鼎新鎮的人顯得很少。街道上不時響動著摩托車和四輪車的轟鳴聲;對面的鼎新中學里書聲瑯瑯,為寂寞單調的鼎新增添一抹書香。三三兩兩閑聊的人們一會兒嘰嘰喳喳,一會兒嘻嘻發笑,笑聲放肆而粗俗。

沿著公路行駛,觸目皆是清一色的黃土房屋,很整齊地排列在塵土彌漫的公路兩旁。每家門前都栽種著諸如蘋果梨、葡萄之類的果樹;面臨公路的人家門楣上都鑲有用紅布裹著的一面小鏡子或是鏡片,據說可以避邪。在鼎新乃至整個西北,除了學校、政府部門和企業之外,房屋幾乎都是一樣的。這里的房屋都是很簡單的土木結構,隨便用一些黃土摻上草芥做成磚狀,晾干后,再找一些人砌起來,覆上幾根木頭和一些草席,用黃泥膠住即可,根本就不需要什么水泥、鋼筋。這樣的房子冬暖夏涼,與窯洞一般舒適。

有一些初來乍到者,對鼎新鎮的這種民居很輕蔑,甚至在取笑的時候,以此作為攻擊對方的一個借口或是“武器”。鼎新人氣不過,但又不得不承認自己所居住的房屋外形丑陋。但有一部分家境富裕的鼎新人,總是能把簡陋的黃土房子裝飾得像宮殿一樣舒適和豪華。

起初,我老是以為鼎新乃至整個西北人的性情都很木訥,還都很實誠,歪心思和壞心眼比較少。可老一點的同事說,誠實、守信是鼎新人的一大優點,欺騙者不是沒有,但很少,如果你認為他們好欺負或是好糊弄,那就實打實地錯了。

在芨芨、天倉和雙城三個鄉里,鼎新鎮和雙城鄉較為富裕一些。據我所知,因為鼎新綠洲地廣人稀,平均一口人可分到三畝地左右。這里主要的農作物有玉米、小麥、棉花,以及西瓜、白蘭瓜、黃河蜜瓜、哈密瓜和葡萄等,品種比較多。

每年初春,三三兩兩的農人都在忙著用毛驢或四輪車運送春糞,他們吆喝和驅趕牲口的模樣很純樸;其中有愛惜牲畜的農人,俯身在架子車后,幫著牲口使勁。每家屋后皆有果園,遍栽蘋果、蘋果梨、李廣杏、大棗等水果。到了夏秋時節,可用人力三輪車拉成熟的水果到農貿市場,換一些錢貼補家用。

幾乎每戶人家門前的大片葡萄架,為這些不習慣在房前屋后栽樹乘涼的人們提供了一處難得的蔭涼與綠色所在。夏天的時候,一串串的葡萄如珍珠、似美玉,懸掛在藤蔓上。在忙碌之中,不期然地就看到了新生的葡萄,初時如蝌蚪,密密挨挨的,也像是青色的稻米。葡萄葉子闊大、翠綠,在房檐下撐起一片蔭涼。無論再炎熱的天氣,在下面坐一會兒,就會覺得全身發涼。農人們下地、喂雞或是來回走動,都能很清晰地感覺到葡萄碰到頭顱、摩挲肩膀。對面土圍子里的毛驢和羊,各食其草,互不干涉,偶爾仰首鳴叫,都呈現出一種寧靜的田園詩的味道。

因為地靠沙漠和戈壁灘,每年春秋兩季,風暴不斷,鼎新鎮首當其沖,被裹進浩大的風沙之中。將碗放于院中,不一會兒,就落下一層厚厚的沙子和灰塵。祖輩以來都是這樣生活,鼎新鎮的人早已習以為常。風暴之后,鼎新人又日復一日在田地間甩著響亮的鞭梢,吆喝著驢子和牛,男人們執犁揚鞭,婦女們俯身播種。無論天氣多熱,她們都要包一塊頭巾,各種花色的都有,遠遠地望去,像是一朵朵搖動的花朵,使荒涼的原野顯出了些許生機。

車出鼎新鎮,越過兩座不算太高的丘陵,便是一片巨大的戈壁灘了,寬闊無際,一頭連著馬鬃山,一邊則是合黎山。我叫不出這片戈壁灘的名字,它處在縣城金塔和鼎新綠洲之間,仿佛一道荒蕪的屏障,將兩者強行分割開。綿延無際的馬鬃山像是一條僵死的巨蟲,無數的指爪鉗進鐵青色的戈壁灘肌膚中。窗外閃著連綿的荒涼和貧瘠,偶爾有幾座小煤礦使得巨大的戈壁灘猛然高了許多,那些稀疏而頑強的駱駝草,卑賤而堅韌的生命,依然在我們的想象和關注之外,搖曳著生命的顏色,并在努力醞釀著它們自己的愛情和生命之花。

大約兩個小時之后,大片的樹林再度出現,先是沙棗樹和紅柳灌木,根部堆積著一丘丘的黃沙;靠近村子的地方,才逐漸有了一些新疆白楊樹,整齊地生長在田地和村邊,高大而結實,給人一種安穩的感覺。對于常年在沙漠和戈壁灘生活的人來說,看到大片的樹木,就仿佛看到了生命和希望,一下子從地獄或是另一個地方回到了人間。在此時,回過身來張望,小小的鼎新早已像一場水波不驚的夢,漸漸隱沒在巴丹吉林沙漠深處,滿身的塵土和安詳。

金塔的兩處風景

這是一座深陷于戈壁灘邊緣的小城,向南可以看到祁連山上的白雪以及每一天壯麗的西部落日勝景。其他的方向,都是大戈壁灘。從嚴格意義上說,金塔乃是巴丹吉林沙漠西部邊緣的一片綠洲和盆地,公元前121年,霍去病在河西地區取得軍事勝利后,西漢王朝在此設立會水縣。作為連接漠北與河西的通道,其戰略位置當然重要。但在和平年代,因為孤懸于河西之外,又瀕臨大漠,在交通和經濟上,自然略遜一籌。但任何一個地方都是有其歷史和特點的,金塔縣也不例外。登上城西的一面不怎么高的荒涼的風化巖石山坡,可以清楚地看到龐大的祁連雪山,若是天氣晴朗,連山上奔跑的狼群和山腳下挪動的羊群都可以看到。轉身向東,則是浩瀚的巴丹吉林沙漠,堅硬的戈壁灘逶迤千里,細小的風帶動黃塵,在石礫間如蛇一般急速游走。山腳下有一座規模頗大的水泥廠,高大的煙囪吐著濃煙。俯視整個金塔縣城,就像是一個年代久遠的面盆,那些根本就算不上宏偉的舊建筑就像是面盆底部刻繪的陳舊的圖畫。

這座典型的西部小城,只有通往酒泉的一條街比較寬敞,其他的街道窄而短,街邊通常栽種著一些柳樹,夏天時候,婆娑的柳枝撫過行人的頭頂,有一種輕柔的感覺。街道也不怎么繁華,兩旁除了三三兩兩的行人外,擺攤做生意的人也有一些,他們在街道的拐角處,擺一些水果或是食品,心不在焉地看著天空,或是湊在一起說著一些什么;偶爾有顧客光顧,一同起身望望,顧客走近哪一個攤子,攤主就走到自己的攤子跟前,也不說話,只是若無其事地看著顧客,不主動詢問顧客的需求。由于常年少雨,氣候干燥,從南方運來的水果存放一段時間后,水分流失,有的小商販就在水果上灑些清水。這里的水含堿量高,致使本來很鮮嫩可口的水果也變了味道。

城西塔院村的中央,有一座始建年代不詳的古塔。這座古塔為土木結構,呈覆缽式。塔頂剎盤周圍懸掛著許多鐸鈴和銅片,有些陳舊,一看就是有歲月積淀的,那些嶄新的可能是有人新近掛上去的。清風吹過,鈴聲叮當,煞是好聽。那一瞬間,整個人都感覺清澈了起來。我從來就是一個心慕古典的人,站在古塔下面,清脆的鈴聲讓我心馳神往,想象的觸角一下子到達車轔轔、馬蕭蕭的舊時歲月。斑斕的陽光下面,黃沙漫漫,被駱駝和馬蹄踩白的古道上行人寥寥無幾;大風不停刮起塵土,回旋在蜿蜒、深遠的河西走廊。

世間物,都在被時間這架強大的機器運載著,也在不斷地壓榨著。這是萬物的宿命和終極所在。看著這一座長滿白草的古塔,我的心情就像塔身上那些風化的磚石,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傷感。我知道,沒有什么東西能與時間相提并論,它從不帶來,只是帶走,包括那些曾經響徹荒涼大漠異域的鐸鈴,也未能逃過它的掠奪和摧毀。曾經綴滿古塔的鐸鈴,有許多只不知掉落何處。我想,它們一定深埋進泥土,或是被誰家的孩子撿去作羊鈴用了。

城中幾無可以留戀之處,這也是小城的一種無奈。盡管金塔曾經作為沮渠蒙遜冊立的太子沮渠牧犍的封地,但一個小王朝,倏忽幾十年的國祚,也難以在大地上真正留下一些什么厚重的痕跡。出城,轉道去往城南,有在當地比較著名的鴛鴦池。鴛鴦池四面環山,但每一座山上,都是寸草不生,清一色的風化巖石,暗紅與焦黑相間,毫無生機可言。登上山頂,鴛鴦池水深藍,不斷有風吹起漣漪,陽光的碎片像閃爍的星星,讓人眼花繚亂,似乎置身于一片繁華之中。一些燕子或是喜鵲之類的小鳥,不停地掠過水面,它們的飛行姿勢輕盈而美妙。

我拍拍身上的灰塵,舉目四望,遠處的村莊灰舊而寧靜,大片的楊樹像一塊塊綠毯,在風中微微搖晃;黃土磚坯筑起的房屋顯得格外矮小,雞鳴狗叫聲不時傳來,給人一種古典的田園詩般的感覺。

雪中的沙漠

天光掀開人間新的一天,貪睡的我推開窗戶,連續而巨大的白迎面而來,令我猝不及防。這也是一個平常的冬日早晨,荒涼沙漠之中,我和許多人在一小片綠洲之中生活和工作。哦,生活和工作,前者命題宏大,內容紛紜復雜;后者則只是生活的一部分。這些年來,對于生活之外的事物,我只是不可避免地接觸和途經,自然和人文是環境的兩大主題。特別是人文,體現的是人在人“建造”的環境中的隨遇而安或者奮力掙扎。除此之外的一切,我好像已經麻木了,或者說也不再用心奢望了。可我沒想到,多少次在夢中和想象里期盼的雪會突然來到,這些在沙漠極少見到的純潔美好之物,就像一場不期而遇的愛情,更像濫于施恩的幸運之神。

在窗前看到雪的剎那,我一下子怔住了,記憶突然消失,完全而又毫無防備地被眼前的雪誘惑了。宋代詩人強至在詩中寫道:“草樹驚全失,山河望轉非。片時藏地險,底處極天圍。”詩中所寫大抵與此相像。雪花無憂無慮地飄著,像是一場重復的踐約活動,它們下落的姿勢仿佛一個人內心最隱秘的夢想,向著大地的每一處,重復下落和俯沖,然后以層疊的方式,表達那些來自天庭的愛意。看著雪花斜斜的姿勢,我想到,那些以為自己很美的,且習慣于妄自尊大的人們,你們的身姿和靈魂再從容、再高蹈,能與雪花的輕盈和美妙相提并論嗎?那些聲稱深愛世上一切卑微之物的詩句和宣言,能真的如雪花一般與萬千事物作獻身式的融合嗎?

顯然是有的,但極少。人在世上的所有宏愿,唯有真正的利他和利于眾生,才是永生和光輝的。想到這里,我好像被什么驚醒了,急忙穿好衣服,莽撞地下樓,赴約一般沖出門去,一種巨大的冷意迅速襲來。

我站在漫天的雪花之中,仰起頭來,暗暝的蒼天,深不可測,其中充滿了無數的秘密與光芒。我站著,雪花輕輕落在我的額頭、臉頰、眼窩、鼻翼和嘴唇,無論落在哪一個部位,我都感到一陣持續的沁涼,像是一次次具有深意的提醒與教誨。我似乎聽到有人在說,這是蒼天的消息,是對常年荒蕪干燥的戈壁大漠的安慰和贈予,是對萬物一生苦難的犒賞,當然還有鼓舞、憐憫、教育和勇氣的贈予。

我似乎領略到了,內心和精神為此發出了快樂的呻吟之聲,這是多么美妙的感覺!我莫名感動,鼻子發酸,眼淚跟著流出來,還沒到達下巴,瞬間又被凍結了,像是晶瑩的珍珠。盡管有些渾濁,但其中大多數還是透明的,一如他迄今為止的人生,以及在現實生活當中的明亮與昏暗,孤獨與愉悅,疼痛與不安,善良與惡……都在其中充盈和凝結。我似乎覺得自己的某些不潔,俯下身子,捧起一大把雪來,緩慢地敷在面龐上,堅硬的顆粒蓄滿了寒冷,像鋼針一般扎進了我的皮膚。

房屋周邊,有一些早已落盡繁華的楊樹,枝條干枯,在雪中靜默,猶如凝固的舞蹈。一些烏鴉在樹巔上呱呱地叫著,它們在說些什么?人們不予理會,只是覺得它們的叫聲干啞,充滿哀怨的味道。有人拿著相機在雪地上拍照,甚或肆無忌憚地踐踏著雪地,他們根本就體察不到雪花的感受。雪花作為純潔的象征,沒有人會對此抱有異議,可大多數人的贊美只停留在口頭上。很多時候,喧囂的聲浪看起來異口同聲,但多是言不由衷。

我總是以為,這些落在巴丹吉林沙漠的雪,本質是圣潔的。而沙漠戈壁之外的,則包含了太多的陰冷與復雜的情緒,如城市的油煙、太多的不幸、苦難等,也都會升騰到虛無的空中,然后以雪花的方式,重返人間。

在雪中,我站立許久,以至于覺得天地之間“惟余莽莽”。這種境界,有一些神仙與智者的襟懷。正在此時,有一些人拿著鐵锨、掃把來清掃雪花,我無端地感到了無奈和遺憾。如此罕見的雪花,為什么要清除掉呢?再者說,雪花對于大地的造訪,是一種自然行為,何必人為地清除掉呢?可是,我也知道自己只能在內心發出抗議,因為自己和雪花一樣無力和渺小。聽著雪被踐踏的聲音,鐵锨摩擦水泥路面的聲音,我寧靜的心仿佛突然被一群野獸占領了。

在此間,我看見幾個熟悉的人,也在掃雪的隊伍當中,我猶豫了一下,走過去,想對他們說,最好不要清掃這些雪,不要讓灰塵和垃圾將雪玷污,最好的方式是讓雪花自己融化乃至消失,因為在持久干旱的沙漠和戈壁灘之上,雪的存在就是一種巨大而現實的美。我小心翼翼地說:“喂,好不容易才下了一場雪,急著掃它干什么呢?讓雪將那些垃圾覆蓋住不是更好嗎?”可我的聲音竟沒有引起別人的一絲反應,他們置若罔聞。他們仍然在清掃著,不斷地在路邊堆起一道奇崛的雪丘。我悻悻然轉過身來,看著還在紛揚的雪花說,我實在無力捍衛你們的清白和尊嚴,因為我只是一個人。

轉身的時候,我覺得惆悵。我的惆悵就像漫天飛舞的雪花,這美妙的音符,一次次地敲擊著他的孤立無援。他回到原來的位置,靜靜地站在雪花當中,閉上眼睛,我想讓雪花落滿全身,把自己平凡的肉體修飾成一尊潔白的雕像。

我想到,此時的綠洲之外,無盡的戈壁大漠之上,肯定也覆滿了白雪。它們平素鐵青色的臉色和皮膚,此時肯定也是潔白的。大漠深處肯定極其靜謐,那些肆虐的大風,也被雪花之美震懾了。遼闊堅硬的戈壁灘也一改往日生硬的鐵青色,被白雪覆蓋成為冷峻而遼闊的荒原。

臨近傍晚的時候,雪花的動作逐漸減緩,繼而停止了下落,地面上的雪不斷地在層層加厚,即便是被人清除了的地方,雪花也掩蓋住了地皮。第二天早上醒來,天氣晴了,盡管冬天的太陽略有些疲倦和散淡,但它依舊有著照耀萬物的非凡力量,那些無所不在的光芒,像是一支支火焰之箭,在不知不覺之間收走了雪花的生命,以至于溫濕的空氣中充滿了雪花的呻吟和叫喊聲。我的雙腳再也不敢踏上雪地,生怕它們消失得更為迅速。這對一個熱愛雪花、和雪花性格有些相似的人來說,是一種無法形容的心靈傷痛。

美注定要消失,這是必然的歸宿。什么東西都不可能被篡改和挽留,這其中有著一種強大的命運的力量。如果勉強一些說,我只是想在雪花飄落、覆滿自己的身體乃至消失的過程當中,努力以雪花的方式,和它們一起經受、體驗那種連續而又截然不同的感覺,如快意的下落、猛烈的碰撞以及無可奈何的融化和升騰,就像一個人一生當中的某些章節,始終都有著奇遇、偶然和疼痛的音色。同時,我也知道,世上一切的消失都不可能無緣無故。盡管在雪花消失的時候,我總是可以想到掩藏在必然和偶然當中的某些極其殘忍的成分。

連續幾天,雪花繼續消失,誰都無能為力。可在遠處的沙漠上,仍有一些殘余的白雪,它們緊緊抱在一起,仍在頑強堅守著自己的陣地,從高處看,就像一朵朵潔白的云彩落在了大地之上,讓我感到了靈魂的輕盈和實在。由于太陽的溫度,雪花們又開始躁動了,它們興高采烈,甚至忘乎所以,一顆顆都化作了蒸汽,向著太陽,向著廣袤的宇宙,像一支支歡樂的箭矢,飛速離去。

眨眼間,又有好多日子過去了,該消失的都消失了。在雪花停留過的土地上,只余下一片淡淡的憂傷和一個人夢想的痕跡。但是,在一些陰影下面,還有一片一片的積雪,它們并不急躁,而是始終堅信,屬于自己的終會到來。因為一場雪,仿佛連常年干旱的巴丹吉林沙漠也體驗到一種妙不可言的幸福感,金黃的沙粒松松的,有一股芬芳的味道。可對于深陷于俗世的我來說,所有的渴望和夢想都是那么輕盈和高尚,而現實卻總是讓人悲哀和沮喪。因此,我更有理由相信,雪這種輕盈之物,始終是熱愛純潔和高尚的人的精神藥劑。

沙漠的內心

我曾經把巴丹吉林沙漠比作“荒涼的新娘”和“有著馬骨、鮮血和詩歌的疆場”,當時只是在追求一種沉靜、唯美、開闊和純粹的詩歌寫作。時隔多年后,再次看到當初的那些詩句,上述詞語剎那間襲擊了我。在這個世界上,新娘、新郎每天都有人在做,但誰會真的熱愛“荒涼”呢?而馬骨、鮮血和詩歌則有一種浪漫的殘酷,還有一種血性與沙場的意味在內。

到巴丹吉林沙漠工作和生活的最初幾年,除了例行的訓練和其他工作任務之外,我極少出門,甚至不愿意到數百米之遙的服務區去,除非買日用品,才去晃蕩一圈,但很快就返回,絕不多作停留。課余和節假日,我不出門、不扎堆,也不打撲克,經常把自己關在辦公室、宿舍或者其他隱蔽的地方,讀點書,寫點所謂的詩歌。詩歌與我,是一種由來已久的朦朧的關系,那是數年前,因為萌發的愛情,而想到了使用詩歌這個古老而又永恒的“武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期,對于詩歌乃至其他藝術,大部分人還是喜歡和看重的。但詩歌顯然也成了許多人求偶時經常使用的一種東西。我也是如此。盡管我那所謂的愛情最終是失敗了,但它喚醒了我對詩歌的興趣。

人的很多潛力或夢想,并不是自己能確立的,而是在某些時候被喚醒的。這一點,我覺得有些宿命的意味。如果僅僅是作為一名普通人,我覺得有些辜負這片沙漠,因為這里也是唐代邊塞詩最重要的產生地與意象提煉之處,其中有“弱水”“居延”“單于”“白草”“野火”“瀚海”“出塞”“鐵馬”“塞外”“天驕”“鐵血”“馬革”等,比如王維的《使至塞上》《出塞作》《送韋評事》,陳子昂的《居延海樹聞鶯同作》,楊凝的《從軍行》等,這些都是與居延有關的。其中王維的邊塞詩,是奉李隆基之命前來勞軍,行至居延寫下的。在這樣的地方生活和工作,我覺得不可虛度。

通常,周末的辦公室靜悄悄的,我一個人坐在諸多空空的桌子、椅子之間,一切都顯得空曠而又有趣味。窗外,夏天正午的日光太過強烈了,楊樹葉子都被曬得蔫了下去,這葉子像是一樹死去的一大群飛蛾。遠處的人工草坪上,有一些孩子在揮汗如雨地玩耍。再遠處,則是鋪展無際的大漠戈壁,騰起的熱浪猶如浩蕩之水,在整個大漠戈壁上升騰。我知道,其中有很多更為直接甚至暴烈的事物,比如橫穿沙漠的雙峰駝、零散的綿羊、風化的巖石、被丟棄的動物骨頭,還有隱秘的沙雞、蜥蜴、蝎子、四腳蛇、黃羊和紅狐等。

大漠中的事物,其實也很豐富。但凡看起來荒涼的地方,可能有大的蘊藏。盡管相比草木繁茂之地,大漠戈壁帶給人更多的是壓抑,但對習慣于內心生活的人來說,卻又是一種隱秘的照耀和撫慰。大地的每一處,其實都很美,只不過不輕易被人發覺。還有那么一些人,一聽說大漠戈壁,就帶有明顯的鄙夷之色。我覺得這很淺薄。巴丹吉林沙漠自古以來就不是荒涼的,兩漢時期與匈奴的戰爭,隋唐帝國對突厥的分化與擊逐,明清時期與準噶爾的對壘,都與這一帶有著密切的關系。當年,蘇武就是經由此地去貝加爾湖。李陵和他的部隊,也是心懷決絕,沿著弱水河深入燕然山。

這些史實當中,蘊含了諸多的命運,也闡釋和昭示了諸多的歷史變遷。大軍席卷之后的龐大煙塵,弱水河畔至今留存的諸多的古關遺址,都證明了這一點。在沙漠,在古書上,我看到了諸多關于生命的壯烈與燦爛,腐朽和永生,以及素常的離開和消失,疏離和久留。

在巴丹吉林沙漠,我第一次遭到的尖銳疼痛是一個人的死亡。他在甘肅省武威市的烏鞘嶺發生了意外,乘坐的汽車和巖石相撞,個子高高且性格爽朗的他一下子就沒了。他的突然罹難,讓我覺得生命的脆弱和不可思議,我心疼不已又無可奈何。這件事發生不久,我的幾個同年老鄉,周末結伴去機場照相,不小心被飛機的某個裝置憑空彈起十多米,然后重重地摔下來,鮮血浸染了厚厚的水泥地,當場就沒了呼吸。而就在前一天的下午,我和他們幾個還在一個小飯館里喝酒,相互說出各自的人生夢想,還有自己心愛的姑娘的名字,以及對她們的各種想念和情意。誰知道,一天之后,他們就在歡笑中猝然離開了,連肉體都在火焰當中消失了,成為一把自己永遠都找不到家門的灰燼。

我為他們哭了很多次,心情沉郁,和其他人說起的時候,心總是很疼。他們發生事故之后的一段時間,我幾乎每天都在喝酒,我發現,在酒精當中,我才是無所畏懼的,才是充滿了活著的欲望和勇氣的人。這樣的麻醉時常讓我在醒來之后覺得慚愧。時間總是長著巨大的翅膀,一瞬就是千里,在他人身上,我多次發現了自己的脆弱,也時常能夠覺得隱藏在周遭和內心深處的那些詭異的光亮,生命鮮活、美好,充滿力量,但也隱藏危險,看起來強韌,實際上無比脆弱。有很多次,我一個人到沙漠中去溜達,看恢弘的夕陽和晚霞,在大地上制造的悲愴和遼闊的景觀,然后帶著一身的夜色和沙塵,在戈壁上行走,到處都是風,一個人在其中,制造再大的聲響,也都會顯得無聲無息。要是有月光的晚上,可以看到起伏的狀如美麗乳房的沙丘,美得讓人覺得人生虛無。我也知道,天下最美的事物,往往是人無法觸摸和抵達的。

周末,我也時常在戈壁獨坐,有時候是沉沉的夜晚,沒有一絲風,滿天的星光是對一個人靈魂和內心的照耀,也是對心情的一種拯救和召喚。那些年,我經常在書信和電話中聽見母親的哭泣,因為家事,與鄰居的摩擦居多,一片地、一棵樹,都可能成為母親受氣乃至挨打、被呵斥的導火索。我雖為長子,但常年在邊塞,身處巴丹吉林沙漠,即使手臂有一萬公里長,也長不過迢遙的關山。我也只有哭泣,誰也不告訴,告訴了也無用。憤怒的時候,只能掄起自己的胳膊,砸向墻壁和桌面,砸向沙土和卵石。

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繼續讀書和寫詩,詩歌把我幽禁在夜晚,在人去樓空的辦公室,只有白熾的燈光,已經斑駁的墻壁上爬滿飛蛾,窗外的吵鬧聲和行人,還有突然的響聲。一個人的夜晚,詩歌、開水和口香糖讓我感受到練習的幸福和從容。不到半年時間,我一百三十多斤的體重銳減到九十斤。我的瘦削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除了遠處的母親,誰會心疼呢?

有一年冬天,我回到故鄉探親,剛一進門,母親就哭,還用手摸著我顴骨高聳的臉。她灰白的頭發讓我在昏暗的燈光中驀然覺得自己長大了。幾年前,我還以為自己只是一個孩子,無憂無慮,到處都是自己的想法和簡單理想。早晨起來,弟弟說我突然老了,像個老頭。我自己都覺得驚異,從來沒覺得自己會老。那時候,我才二十一歲。弟弟的話,讓我警醒而又沮喪。

也就是這一次回家期間,同村的中學同學死了——是因為一次車禍,同時和他一起魂飛魄散、尸骨無存的,還有二十幾個人。聽到這個消息,我震驚得半天頭腦混沌,像是在夢中一般。兩天之后的深夜,堂伯在窗外叫我的名字,讓我去幫忙,把那位同學安葬了。這是故鄉的一個規矩,還沒有結婚的人,無論男女,夭亡之后只能在黑夜下葬。那一晚,電筒在黑暗中照著,我和許多人一起抬著棺材,用鐵锨鏟起泥土和沙石,趁夜將他埋葬。這太讓人悲傷了,以至于我回到巴丹吉林沙漠之后,情緒長時間低沉。一個熟悉的朋友,一年前,他愛上了甘肅玉門的一個女孩,深秋時候,那女孩卻患白血病去世了。當地的風俗不允許沒有結婚就夭亡的女孩子進入祖墳,而是拉到戈壁灘上,澆上汽油燒掉,大火持續了很久,而那女孩的心臟竟然不肯燃燒,依舊保持完整,色澤鮮艷,在黑色的灰燼當中,仿佛一枝絕世的瑰麗花朵。

過了一段時間,我陪著他,再次乘車去了焚燒女孩尸體的戈壁灘,大地一片蒼茫,黑色的戈壁灘被眾多的卵石積攢和鋪展起來。去年的灰燼早已不在,那顆紅色的心臟也不知流落何處。在冬日的徹骨寒風中,他哭,我也哭,我必須要贊美他,因為他是一個有情義的人。

夏天,巴丹吉林沙漠再次灼熱起來,與此同時,也有很多人從遠處來到這里,其中有朋友和同事,以及他們的愛人、小孩或者別的親戚;還有做工的人,個體戶老板和服務人員。這時候,我才發現,原來這沙漠之地,也是很吸引人的。而人對人的吸引,無非是一顆心,一種情義和情懷、情意。可是,在眾多的面孔、方言、職業之間,我還是一如往常,經常把自己幽禁起來,讀書、寫詩,其間還去了上海讀書,三年的時間,在都市之中,我竟然格外想念沙漠,畢業之后,我毅然決然地回到了巴丹吉林沙漠。

在沙漠,我依舊時常感到空曠,很大的那種,也是無可躲避的。與此同時,我越來越不在乎或者不拘囿于某種看起來強大的事物了,我愿意這樣,不去參加同鄉聚會,不和不喜歡的人坐在同一張飯桌旁,不扎堆消磨與浪費時間。我沉默、干燥、獨立、封閉、沖動而又隱忍,單薄而又豐沛。

我得感激沙漠存在的那些無聲無息的殘酷和孤獨,喜悅和憂傷。愛才是這個世界上無止境的坦途。在沙漠或者在沙漠之外,每一個生命都應當對另一個生命進行映照和關懷,他人的存在、健康、快樂、病痛、幸福和死亡,都包含和混雜了我們自己。在這樣的一種內心境域中,我也有了自己的兒子,這是我在沙漠這么多年來最大的驕傲和收獲。我是一個經常把微末綠意看作詩歌或者突如其來的愛情,把持久的沙漠和戈壁當作一個生命的底色和背景的人。我愛它們,甚至愛那些不愛我的人,愛自己的內心。

與此同時,不幸也接踵而至,我的一位同鄉在車禍中死去了,他是在出差路上,車輛側翻,他被甩出之后,車身拍了他的后背,當時,他還站了起來,然后撲倒,再也沒有了呼吸。聽到這些,我的心都碎了。在沙漠,我時常想,與天地以及這片曠古的瀚海相比,世上的一切都是短暫的、飄忽的。唯有自我的熱愛、珍視,對他人和萬物的敬畏和愛意,才能使得每一個時刻都美妙如新生。

可我也知道,自己只是一個習慣于在內心旅行的人。如此多年后,我仍舊沉浸在詩歌當中。于我而言,詩歌無疑是對我內心的一種護佑,也是一種無盡的生長與豐饒。我相信這個過程是持續的、源源不斷的。就像巴丹吉林沙漠,一個人在其中,盡管曠野無際,但真正的人及其內心和靈魂,一定會在其中得到美妙而又深刻的成長。

秋天的沙漠

早上起來,刷牙、洗臉。水這種柔軟之物,會告知人大地的消息。所謂氣候,可能是更高一層的事物或者一種“律令”。如《易·系辭》中所言:“變通莫大乎四時。”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說:“天有四時,王有四政,若四時,通類也,天下所同有也。慶為春,賞為夏,罰為秋,刑為冬。”李白在《古詩五十九首》中說:“春容舍我去,秋發已衰改。”每到秋天,我總是會想起這句詩。由此,我時常覺得,從古至今,人的基本情感和體驗,在很多時候是相似的。如我在巴丹吉林沙漠那些年,總是在不知不覺間,某一天早上醒來,突然看到滿地的落葉,就會覺得沮喪。如果再被冷風迎面沖撞,下意識地就會感覺到,又一個冬天就要來了。水和風的冷,不過是季節用以通知人的一種方式。

巴丹吉林沙漠的秋天,也像春天一般短暫,往往一陣風就把剛剛開始的秋天像書頁一般翻了過去,接下來的冷,如冷水澆身,讓人不自覺地裹緊衣服,收縮脖頸與手腳,找出去冬的厚衣服,心甘情愿地穿在身上。接下來,呵氣成冰,水渠里的殘水也都結成了厚厚的白冰。

東邊的太陽從沙漠盡頭緩慢升起,一副睡而未醒的慵倦,在這高天闊地之中,人總是渺小的,但可能也是最敏感的了,但凡季節的變換和氣溫的調整,都能被最先感知。按規矩換上冬裝,自感無虞地走出家門,心里想到這又是新的一天,不由得興奮了一下。日子總是這么整齊,不用擔心錯過,只要存在,就被其裹挾。其間,不過都是風雨陰晴,幸與不幸,好和不好都是人生狀態罷了。

在巴丹吉林沙漠,大多數時候,每天早上出門,我總是想著,這又是新的一天,在這個地方,我所面臨的所有的事物都是嶄新的,既重復簡單又撲朔迷離。接下來,我還會認真地想,這一天當中,我能做一些什么呢?我會遭遇到什么樣的美好和厄難呢?我所做的事又能達到什么樣的效果?如此等等。我不止一次地陷入這種無聊而難纏的怪圈,我無法將它拋開,就像我不能不正視自己的生存狀況一樣。它時刻引誘著我,也制約著我,我不能無視它的存在。

秋天的樹木不斷丟下葉子,這是大地的另一種膚色與鎧甲,我知道它們是疼的,可必須脫落。時間的殘酷性就在于,它沒有任何留戀和同情,只有帶走和掠奪。楊樹的、沙棗樹的、紅柳樹的,一切從不牢靠的東西,都要失落。那些葉子,不規則地從原先盤踞的枝頭翩翩而落,帶著沮喪、不安,以及對高處和枝頭的留戀之情,落在柏油路面,也落在早就焦黑的雜草上面。迎面的一陣風,冷得像刀子,更像是殺伐果斷的敵人。我裹緊衣領,聽著風吹落葉的颯颯之聲,走到辦公地點。此時,人很多,一個接著一個,面目都很熟悉。但我深知每一個人都是不同的,就像沙漠中的眾多沙子,盡管表面雷同,但它們的形狀和內心,總是千差萬別。

周末的時候,趁著天氣還不算太冷,踩著已經淡黃的陽光,在秋天之中,離開眾人,獨自在沙漠里游蕩,低頭或者抬頭,腳步沉重抑或輕盈,都與我最近的遭際和心情有關。有時無端地發笑,但肯定是在嘲笑自己。這世上,許多人的人生,大多數時候都處在秋天的境界當中。

按照古人的說法,秋天屬金,與之對應的是白色。《爾雅》說:“秋為白藏。又,秋為收成。”因此,我對秋冬兩個季節總是懷有一種莫名的敬意。古人認為,秋乃收斂,冬為歸藏。他們對于氣候、地理的認知和判斷,即使在今天看來,也是非常了不起的。可對我而言,起初對秋冬的敬畏,僅僅是因為沒有了漫天飛舞的蒼蠅和蚊子,我們眼前追腥逐臭的現象相對較少,也沒有因為腐爛而瘋狂繁殖的令人討厭的生物。冬天是拒絕,更是清掃,一切無序的表面都將被無形的力量一一鏟除。

此時的巴丹吉林沙漠,也全方位地進入了空寂荒蕪的時令,天空愈發高遠了,大地也因此干凈甚至單純了很多。在我的周圍,除了移植的松柏,尚有一星點的綠色,余下的所有草木,都無法逃過西風和冷意的絞殺,在寒風中光著身子,一副衰敗的模樣。更多的植物的碎屑與輕浮的沙塵不斷地浮動起來,在空中彌散,嗆人口鼻,也使得附近諸多的事物蒙塵,顏色變得古怪,甚至有些夸張、怪誕的意味。一些早就干枯了的落葉橫在路上,毫無知覺地任我踩過,發出全身碎裂的聲響。

呼吸著有些凍鼻子的空氣,我的心情竟然感到一絲絲的舒暢,忍不住暗暗說:“無數的秋天,天地肅殺的時刻,每年,我都會行走在你的心臟之中,像是一道流光,只是隱秘,從不張揚。”這是一種幸運與恩遇。與此相隨的是自己的一顆靈魂,在相繼凋零、枯萎、掩藏的事物之間游蕩,既安靜又暗含憂傷,又是一種美好的感知。也有很多的時候,我總是會迅速抓住眼前的那一枚正要落地的葉片,輕輕地攤開在手掌,讓正午的陽光照著那縱橫有致的莖脈和紋理,那里面,一定有著諸多的存在及光亮。

楊獻平,作家,現居成都。主要著作有《沙漠之書》《生死故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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