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愚公

李剛

1861年，盧氏后裔，從江西至貴州鳳岡縣土溪鎮梯子巖定居。

按常理，應選個交通便捷、土地肥沃之地，然而，卻反其道而行——選擇了懸崖峭壁、與世隔絕、交通閉塞的梯子巖定了居，為什么呢？

據土溪鎮魚泉村現任主任盧顯介紹，盧氏先祖曾是崇禎皇帝的帶刀侍衛，明滅亡，為躲避清朝追殺，被迫為之。

于是，一代又一代盧氏后裔的梯子巖人（梯子巖村民全姓盧），出行必走720步陡得像天梯一樣的石梯，無論是買些化肥，還是賣點苞谷，全靠肩挑背馱，梯子巖人企盼公路，整整等了147年！

因不通公路，梯子巖人窮！窮！窮！

還是因為窮，遠近女子一聽媒人介紹的對象是梯子巖的，嚇得直搖頭，不嫁！不嫁！不嫁！

有民謠為證：“梯子巖，巖通天，人過要低頭，馬過要下鞍。”“有女不嫁青連山，秋冬時節把門關。一天兩頓苞谷飯，肚皮烤起火斑斑。”

梯子巖組（曾叫青山村），地處正安、務川、鳳岡三縣交界處，在海拔1200米的懸崖峭壁上，是貴州省鳳岡縣最邊遠最貧困的一個組，而梯子巖組所在的土溪鎮，又是貴州省100個一類重點扶持貧困鄉鎮之一，土溪鎮最貧窮的當數梯子巖組。

大山，把村民們的幸福擋在大山的那一頭。

可是，堅強的梯子巖人，鏖戰三個寒冬，圓了千百年的夢想。

一

今年67歲的青山村原主任盧文林，中等個頭，清瘦身材，見到我們，立馬端茶邀坐。話語間講述了至今在梯子巖流傳的兩個故事：

農村常說“只有累死的牛，沒有耕壞的田”，在農耕時代，牛是老百姓手中的主要勞動力。

20世紀70年代初的一天，因家人病重急等用錢，村民盧天有，打算把牛趕到土溪鎮賣掉。

東方剛露出熹微的晨光，盧天有抱起一捆谷草，走進牛圈。他心疼地摸摸牛頭、拍拍牛背嘆息地說：“老伙計吃飽點。”說完抹著濕潤的眼角。

他趕著牛走到石梯前，心里想，老伙計，這可是下陡坡的石梯呀，你可得千萬小心……他不敢往下想。

牛，哞哞哞叫喚著，凄涼的聲音，在山谷回蕩。突然，牛蹄踩空，摔到200米的干溝河邊。盧天有的頭，像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敲了一棒，嚇得癱坐在地上。

他回過神后匆忙朝山下跑去。呻吟的牛，躺著，一雙求生的眼睛流淌著淚水。

盧天有像失去孩子一樣，緊緊抱著牛，嗚嗚地放聲大哭：“我的牛啊，我的牛。”

無奈之下請村民把牛殺了。那殺牛的刀，像在刺著他的心尖一樣。

當時，13歲的盧文林目睹了此事。這事，讓童年的他漸漸明白了，無路則貧窮的道理。

另一件事：

那年，梯子巖連降大雨。女村民黃某，背著竹背篼，行至干溝河邊，只見河水如脫韁的野馬，她猶豫后，一咬牙挽起褲腿，雙手邊抓住樹枝，邊踩在河水里走著。

突然，她手一滑，掉入湍流的河中，拼命呼喊掙扎。村民見狀后，便跳進渾濁的激流中將其救起。

一代又一代梯子巖人，吃夠了沒公路的苦！

二

盧文林，1984年入黨。1987年，31歲的他，擔任青山村主任。一上任，頭件事就是修路。而修路，決非易事，首先要有炸材——炸藥、雷管。

于是，盧文林找到土溪公社領導，說出了修路和需求炸材的強烈愿望。

領導被他的真情打動了，連連點頭。

可是修路，除了村民義務投工投勞外，光有炸材還是不夠的，還得買鋼釬、鐵錘、鐵鎬等工具，這些都需要錢。

當時是1987年，改革開放才八九年，連城里老百姓的日子都過得清貧，何況是生活在大山里的村民，日子過得更苦了。

晚上，盧安德、盧天孝、盧天貴、盧應海、盧文才等7名黨員，一一走進盧文林家。

黨員們議論后，決定30元、50元捐款修路。

被感動的村民們說：“為了子孫后代過得好，我們也不能落后。”村民你20元、他30元地也參與捐款。

這年冬天，村民在8名黨員的帶領下，扛著鋼釬、鐵錘、鐵鏟筑路。

當當當的鐵錘聲、鋼釬聲，在山谷中回蕩。

苦戰三個寒冬，硬是用鋼釬、鐵錘和雙手，在半山腰鑿出一條寬1米、長1公里的人行便道來。

可是要讓汽車開上梯子巖，據工程技術人員介紹：梯子巖絕壁長約1000米，公路開挖平均高度12米，寬5米……公路建設需要資金大約150萬元。

150萬元，對于極度貧困的梯子巖人來說，簡直是個天文數字！

三

2005年，梯子巖公路，因所需資金太大、路段太危險，土溪鎮未將此公路納入通村公路建設規劃中。

梯子巖人再也坐不住了，不等不靠，決定自己集資購買柴油、柴油機、風鉆機修公路。

內心焦躁的盧文林，又把7名黨員請到家里來，傾心交談，聽取建議。

“要致富先修路，道理大家都曉得，”盧文林在昏暗的燈光下斬釘截鐵地說，“既然是黨員就要帶頭，要敢于向困難挑戰。”

“對，這輩子修不通，下輩子也要修通。”大家點頭贊同。

隨后召開了村民大會，各抒己見：

“義務投工投勞，沒意見。”

“集資，有點惱火喲。”

“靠我們自己修，不知猴年馬月能修通喲，我看，以后再說吧。”

盧文林明白，鄉親們的日子，的確過得很苦，再集資修路是惱火。可是，只有把公路修通，往后的日子才能好起來呀。

黑黢黢的夜，黑云密布。一陣寒風吹來，如刀割在盧文林的臉上。望著村民們離去的背影，長嘆一口氣。

8名黨員，一趟趟挨家挨戶做思想工作，踢破了門檻，跑斷了腿。

經一番動員，大伙同意：每人先按50元標準集資，后又按每戶100元標準集資，總計集資近2萬元。

當時，村民每年人均收入還不足400元，每戶集資100元，這是“雞腳桿上剮油”啊！

有了集資款，開始修路。

可是，集資款很快用完。村民們再也拿不出錢來，工程面臨停工。

錢啊錢，像大山一樣，壓得梯子巖人喘不過氣來。

傍晚，盧文林望著目光中滿是憂慮的7名黨員。“哎，怎么辦？”盧文林搔頭抓耳看大家一眼說，“不能半途而廢，干脆以個人名義向信用社貸款，怎么樣？”

頓時，7雙充滿希望的目光，一下子都投向了盧文林：

“對呀，這是個辦法。”

“我看只能這樣了。”

我采訪時問道：“貸款后，誰來還錢？大伙攤嗎？”

“管你哪樣錢，先把錢貸了，以后再說。”盧顯說出了當時的真實想法。

就這樣，盧文林向信用社貸了5000元，其余黨員每人貸了4000元。

四

“等我先下去檢查安全了，你們才能下去打炮眼。”盧文林對村民們一再叮囑。

手持鋼釬的盧文林，腰系兩個拇指粗細的麻繩，另一頭由五六個村民一點一點放麻繩。麻繩在巖石旁不停晃蕩和碰撞。

盧文林用鋼釬，使勁將松動的石頭撬動，隨著一陣悶雷般的轟響，一塊塊巨石滾落山腳。

村民盧貴，本來在上海打工，得知要修路便留了下來，經培訓后成為一名爆破員。

盧貴將兩根繩子拴在身上，另一頭套在樹樁上。不一會兒，盧文林也跟下來。

他們頭頂懸崖，腳踩在簡易木梯上打炮眼。有時無處放簡易木梯時，盧貴像壁虎般緊貼崖壁上鉆炮眼。有的炮眼要打5米深，裝炸藥3包36節。一天下來，帶著滿身的疲憊與饑餓，累得連飯都不想吃，就想馬上睡覺。

隨著轟隆隆的炮聲，懸崖橫空被斬斷，巨石一路翻滾，跌落干溝河，濺起混濁的浪花。

盧應朋和村民說：“盧文彪你不是在外面打工嗎？”盧文彪回道：“媳婦告訴我老家修路，我能不來嗎？”

但是，卻發生了讓人魂飛魄散的一幕。

那天，盧文彪用鋼釬撬著一塊炸松的石頭，突然，石頭轟然垂落，而盧文彪立足之石也緊隨滾落，他和巨石一起摔下200多米深的干溝河，巨石一路翻滾，跌落干溝河，濺起混濁的浪花，他被甩落河邊，奄奄一息躺著。因巨石比人重先落地，才沒被巨石砸著，保住了命，但摔斷了脊椎骨。

盧應朋與村民們邊哭邊喊，飛奔到河邊，抬起盧文彪急忙送往縣醫院。

出院后，盧文彪雖不能干重活，但天天在工地上當安全監督員。

村民們早7點出門，晚八九點回家，披星戴月。午飯，就是一碗自帶的苞谷洋芋飯、咸菜或醬辣椒。

刺骨的寒風中，梯子巖上紅旗迎風招展，震耳的號子聲、風鉆聲此起彼伏，梯子巖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齊上陣。

漢子們，有的雙手緊握風鉆機“突突突”地鉆炮眼，有的撬著放炮后滾落的石頭。

老人和婦女們揮釬掄鋤、抬土倒石或將炸碎的土石掀下山谷。泥巴裹滿褲腿，汗水濕透衣背。

梯子巖人的修路熱情，溫暖了凜冽的寒風。公路，一寸一寸地向前掘進。

鏖戰幾個寒冬，公路即將通車，村民們樂開了花。

可就在這當口，連做夢都沒想到，上級要求立即停工。

理由：不安全。

可是，為修公路，梯子巖人幾乎耗盡了全部家當。停工，村民個個無法接受，充滿怨氣地說：

“花了那多人力物力，決不停工！”

“對，決不停工！”

所幸，當時遵義市委組織部恰好掛幫土溪鎮。緊要關頭，時任遵義市委常委組織部長周素平，于2007年，冒著嚴寒帶領遵義市交通局等部門負責人，親臨梯子巖視察公路進程，又徒步到盧文林家。對8名共產黨員，在自己生活極其困難的情況下，還能自愿貸款修公路的責任感與對家鄉的深厚感情，給予了高度的評價。

周素平了解情況后，果斷指示：在確保安全的前提下，一定要打通這條梯子巖人民的幸福路。

大家懸著的心，終于落了地。

所有人緊鎖的眉頭展開了，目光堅定有力，如一道光，穿透了梯子巖重重大山。

大家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一致表示：簽訂安全協議書，出了事故不找任何組織和任何個人，自己承擔一切后果。

此刻，陪同周素平視察的時任土溪鎮黨委書記唐隆強，回憶起周素平第一次即2006年來梯子巖的情景——

那天，周素平邊微笑邊走到老黨員盧天勝跟前，將500元貧困黨員慰問金遞到他手中。可70多歲的盧天勝，卻激動地說：“感謝黨的關懷，我只留下200元過個年，其余的捐出來修路。”

其實，盧天勝家境十分窘迫，夫妻倆長期患病。祖孫三代6口人，住在兩間屋穿壁漏的搖搖欲墜的老木屋里。冬天，屋里冰冷似鐵，寒風撒野地呼呼直往被窩里竄。500元對他來說，那可是一年的收入呀。可盧天勝想，眼下修路正缺著錢。

周素平得知情況后哽咽了，緊緊握住盧天勝那雙長滿老繭的手感動地說：“為了公益事業，你們發揚黨員先鋒模范作用，做得好。我們要從緊張的辦公經費中，擠出資金來支持你們！”

火紅的夕陽，給梯子巖古村落鍍上一層耀眼的金黃，黨的關懷，像太陽的光輝暖暖地照在盧天勝堅毅的臉上。那一幕，久久地定格在唐隆強的腦海里。

當天，成立了“梯子巖公路建設指揮部”。時任魚泉村主任的盧顯，與村民們同吃同住一年一起修公路。

梯子巖人鍥而不舍修公路的事跡，感動了無數人。在市、縣領導倡議和關心下，鳳岡縣委縣政府號召全縣人民向梯子巖學習，社會各界和愛心人士踴躍捐款10多萬元。

“謝謝大家！”噙著淚水的盧文林，邊鞠躬邊接過捐款。

2008年春節剛過完，8名共產黨員率先在安全生產的軍令狀上按下了鮮紅的手印。

梯子巖人勒緊褲腰帶，集資五六萬元，投工投勞6萬多人次，搬運土石6萬多方。

梯子巖人經三載寒冬鏖戰，硬是在生命的禁區鑿出條走出大山的幸福路。

2008年6月28日的梯子巖，鞭炮齊鳴、歡聲如潮。一條寬5米、長1.5公里的砂石公里，如玉帶鑲嵌在半山腰。各級領導和嘉賓，乘著歡快的轎車，一溜煙抵達梯子巖公路竣工慶典現場。

梯子巖人，終于徹底告別了祖祖輩輩肩挑背磨的歷史，圓了走出大山的夢想！

“感謝領導和大家的幫助，我們要繼續發揚梯子巖精神……引領群眾早日奔小康。”盧文林感激地說。

從山崖摔下干溝河邊的盧文彪，滿面笑容地將社會各界為他捐款治病的10萬元，全捐給了梯子巖。

在蜿蜒的梯子巖公路旁，聳立著一座村民們自發捐款修建的“感恩亭”，盧主任介紹：“這是‘感恩亭，老百姓為感謝共產黨自愿捐款修的。”

漫步在梯子巖村莊，周圍綠樹環繞、幽靜整潔，古樸中透著一股濃郁的現代氣息。那不多的老房屋，太陽下閃爍著歲月磨礪的光。

盧主任說：“通車后，貴陽、銅仁，甚至大連等地，都派代表來我們這里學習。”

我問：“梯子巖精神到底是什么？”

盧主任用時任縣委書記的概括回答我：“艱苦奮斗、自力更生、團結協作、求強圖變。”

“現在，梯子巖村民的生活到底怎么樣？”我拋出最后一個問題。

他們搶著回答：“別的不說，去年、今年好多家蓋了新房，幾乎每家都買了轎車或摩托，有的家庭甚至還擁有三四輛車了，還是黨的惠民政策好呀！”

我感嘆道：“變化真是太大了！”

在場的人都揚起了笑臉。

徐徐暖風中，我望著他們透著自豪的笑容，頓時覺得，他們心地質樸，有著山石般堅硬的意志。他們的汗水落地默默無聲，卻用不屈不撓的精神“鑿”出別樣的人生。在我眼里，他們就是令人敬佩的“當代愚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