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智堯



關鍵詞:江右;贛語方言區,風土建筑;譜系;基質
從1957年劉敦楨的《中國住宅概說》出版算起,地域風土建筑研究經過60多年的發展,當下已成為建筑學和文化遺產學的熱點。但我國地域風土建筑及聚落隨著城市化進程中城區的擴張和村鎮撤并集聚而發生著深刻的變化,原有的自然環境和社會生態系統已被打破或改換,風土特征也在不斷地消失。如何保存和傳承風土建筑精華是目前亟待開展的重要研究方向。在此之前,弄清傳承的對象乃是搶救性研究的基礎,即發掘和提取地域風土建筑譜系中具有可識別性的基質。
“基質”的英文為“matrix”,詞根“matri”具有母親、母性的意思。基質最初是生物學用詞,是指微生物從中吸取養分借以生存的物質,如營養液等。后被景觀生態學借用以表達人文地理景觀特征,景觀由若干景觀要素組成,其中基質是面積最大、連通性最好的景觀要素[1]。本文的“基質”概念即為構成某一風土建筑譜系的基本特質,譜系基質具有普適性和可識別性的特性。
“江右”是一個文化圈的概念,它與唐宋“江南”文化圈的發展有著直接的淵源關系①。現代的江右文化圈的地理范圍可用贛語方言區來指涉,由于“作為歷史上維系民族和民系的紐帶,‘語緣的作用一般而言僅次于血緣,是地緣文化認同的重要根基”[2]。因此,植根于文化習俗的風土建筑,其譜系分布規律可以“語緣”為背景來進行研究。
本文不同于以往相關研究以行政區劃為單位,對地域風土建筑進行采風記錄和樣式分類[3-5],而是從人文地理的視角,以贛語方言區為參照,梳理出江右贛系匠作的中心,在聚落形態、宅院形制、結構類型、裝飾特征和匠作風習五個方面提煉出其譜系基質;在此基礎上,進一步闡釋江右贛系建筑譜系與東南地區其他譜系之間的關聯和影響。
一、文化地理背景
(一)地理環境
江右民系的文化圈中心在環鄱陽湖流域,這主要得益于其優越、利于農業生產的自然環境和便利發達的航運交通條件。
鄱陽湖流域是一個盆地平原,東南西三面環山,東臨武夷山脈與閩浙相連,西枕羅霄山脈與湖湘相接,南瀕大庾嶺、九連山與粵省相接;中部以丘陵山地為主,北部依長江與鄂皖相望,中部贛江縱貫南北,撫河、信江、饒河、修水連接東西,從而形成山水相連、“三面環山一面臨江”的地理格局。其適宜的溫度、充沛的降水、綿延的山嶺、連貫的河流,為江右糧食和經濟作物提供了得天獨厚的區位環境(圖1)。
(二)航運交通
商業、手工業、制造業和經濟作物產業的發展,必然需要交通運輸的支撐。鄱陽湖流域由贛江、撫河、信江、饒河和修水五大河流構成,北邊湖口與長江相連,這些水系形成了溝通全國和連接周邊地區的交通主干線②[6]。這些交通路線對江右地區的制瓷業、紡織、造船、造紙、刻書等手工業,糧食漕運、經濟作物、木材,以及圍繞這些產業所發展起來的市鎮、商人群體,都起到關鍵性的作用[7](圖2)。
(三)人文環境
宋明清期間,江右地區的科舉人才和文學大家的數量常名列全國前茅。“翰林多吉水,朝內半江西”③正反映了江右的科舉盛況。其中,吉水、臨川、南城和南昌是江右科舉文化最為昌盛的城市。
江右的文學人才在《宋史》列傳人物有143人,《明史》列傳人物有204人[8]。這些杰出的人物對江右地區社會、經濟、政治、文化和科技都作出了積極的貢獻。正是他們的影響力,江右文化的聲譽和地位才得到了認可。
(四)風土區系劃分
贛語方言區內各方言片區的風土差異就形成了風土區系,風土區系相當于亞文化圈。風土區系的劃分和認知,可為建筑譜系基質的提取和歸納提供一個內部參照。結合江右歷史的發展情況和方言地理學的研究成果,大致可劃分出三個主要的風土區系,即:以撫州為風土重鎮,以撫廣片方言片區為核心范圍的臨川風土區系;以南昌為風土重鎮,以昌靖片方言片區為核心范圍的豫章風土區系;以吉安為風土重鎮,以吉茶片方言片區為核心范圍的廬陵風土區系(圖3)。
二、風土建筑譜系基質構成
風土建筑譜系基質可從5個方面進行提取,即聚落形態、宅院形制、結構類型、裝飾特征和匠作風習。由于江南地區文化交流頻繁且“語境”相近,在建筑形態上會有一些趨同,但更多的是因其植根于不同的風土背景而具有“拓撲”變換的特征。因此,對于建筑譜系基質的認識,既是對自身特質的剖析和歸納,也應在比較的視野中反觀自身。
(一)聚落形態
聚落形態,即聚落嵌入環境地貌的構成方式,反映著自然條件和文化風俗的雙重作用,其各種層級和類型在不同地形地貌中因循了各自的相似構成規則。聚落形態的研究可從兩個方面來進行歸納,即聚落的外部環境構成和內部結構組織。
1.聚落外部的環境構成
江右贛系聚落外部環境構成規律可概括為三點,即:兩重山水,“以水繞田,鑿池而居”,雙層防御(圖4)。“兩重山水”是指在典型風水選址意象的基礎上,在聚落的前后利用自然或人工創造出另一重山水環境。與徽州聚落外部環境的峻山險水不同,江右贛系聚落一般不會緊靠峻山選址,山是“遠山”,水是“離水”。河流或溪水主要是從農耕灌溉的角度來考慮的,聚落前一定會安排有池塘以方便生活使用,即所謂“以水繞田,鑿池而居”。雙重防御由無形和有形的邊界所構成。廟宇的空間位置界定了聚落占有自然資源的邊界,是第一道無形的防御;由于江右贛系聚落處在平原丘陵地區,沒有峻山險水做屏障,聚落圍墻就成為第二道有形的防御,即雙層防御。池塘與圍墻之間是展示權力關系的主街。
2.聚落內部的結構組織
江右贛系聚落的內部結構組織,可以概括為“前禮后居,長列布局”和“禮居分離,向心布局”兩種方式。在此基礎上,還拓撲衍生出三種特殊的變體,即并列、對稱和從厝。
第一種方式“前禮后居,長列布局”,即聚落把與“禮”有關、象征著榮耀和權力的各類宗祠、功名牌坊和廟宇沿著主街一線排開,其后是正格與變格的宅院和大型府邸,宗族各房支占有的空間領域沿著主街橫向依次展開分布,主街可在村前,或村中央(圖5A)。典型例子如南昌縣黎家自然村、豐城市三江鎮前后萬村和金溪縣疏口古村等。
第二種方式的“禮居分離”,是指居住建筑中的儀式空間被壓縮,而進行禮儀的各類宗祠在數量和規模上又被極大地增加、增大。住宅的“小”和宗祠的“大”的極端對比是其突出的特征。“向心布局”是指各房支空間領域自然分布,在每個領域里住宅以家祠、支祠為中心,形成明顯的向心關系(圖5B)。典型例子如吉安市陂下村。
具有聚落性質的建筑組團是它們的拓撲形態。此種建筑組團的結構組織方式有并列、對稱和從厝三種。“并列”布局是“長列布局”的變體,是村落大型府邸常采用的形式。“對稱”和“從厝”是“向心布局”的變體,強調宗祠對其他建筑的統領關系(圖5C)。“從厝”的護厝是閩語區和客家話區風土建筑的特點。“從厝”類型多分布在贛語方言區的西部山區,這一帶地區在清中期接受了大量閩、客、浙移民,其匠作受到了其他建筑譜系的影響。
如果把“前禮后居,長列布局”和“禮居分離,向心布局”看作是系列聚落形態的兩端,那么在它們之間就存在無數種拓撲變形的聚落形態。
(二)宅院形制
宅院形制指的是源于宗法關系的漢族宅院,有著與地理氣候條件和人倫秩序相關聯的多種合院構成規則及樣態④[10]。江右贛系的宅院以上下廳及左右廂房構成一進或兩進的天井合院為主。在空間使用上,以敞式廳堂與天井的融合成一體為突出特征(圖6)。除此之外,還有以下幾個特點:
1.“明堂”格局與比例
江右贛系天井式宅院保存了周代“明堂”和士大夫宅第的特征。如敞開的廳堂、天井坑池處分左右兩邊道進入上廳,若把后邊井及邊房部分看作“后寢”,便會呈現出一個“前堂后寢”的格局。值得注意的是,宅院基本單元(上廳部分)的通進深與通面寬之比保留了7:9的比例,下廳部分為5:9。7:9或5:9的基本單元有規律地組合并控制了宅院空間構成[11]。典型的例子如江西永修雷家祖屋(圖7)。
2.過白、四水歸堂與明堂坑池
對于四合的江右贛系天井式宅院來說,“過白”就是在后座建筑內(上廳)的某一視點往前看,后座建筑的遮擋物如屋檐、關口梁或順枋等與前座建筑的屋脊之間會形成一線天的效果。“過白”是組織和控制天井式宅院各空間要素的一條非常重要的法則[12](圖8A)。
“四水歸堂”描述的是天井四邊屋檐的連接和排水方式。通常有三種方式,即四檐同高、一高三低(上廳檐高)和三高一低(下廳檐低)。出檐位置決定了底下坑池的形狀和大小,其深度和高度對“過白”影響也很大,因此在設計中,需先定檐口位置,后進行屋面的坡度設計(圖8B)。
“四水歸堂”必然涉及到室內排水的問題。天井地面分為蓄水和不蓄水兩種。從實用上看,不蓄水的天井地面要比天井坑池要好。采用天井坑池尤其是“土星明堂”⑤主要是有文化上的象征意義所決定的,如“蓬萊仙島”“通天神山”或“明堂辟雍”等(圖8C)。
3.“居倉合一”與塾院
徽州和吳地宅院常采用樓居,江右贛系天井式宅院的廳堂部分,有作一層、用徹上露明,也有設二層樓閣,其他部分與樓閣相通。樓閣最初只作儲糧之用,類似于干欄式谷倉。此種“下居上倉、居倉合一”的宅院樣態與江右發達的農耕經濟有著密切的關系。至明清時期,商業城鎮里的宅院與商業相結合,發展成“前店后宅,下居上倉,店居倉合一”的形式(圖9A)。此時上倉主要用作商品和金錢的儲藏,防火防盜的功能要求日益突顯。宅院最開始以土石為墻,民間稱呼為“土庫”,而后隨著磚的普及,清水磚空斗墻內填泥漿便成為宅院外墻的主要形式[13]。
閩地宅院把敞開的廂房(櫸頭)直稱為“書房”。由于江右贛系天井式宅院的天井空間狹促且昏暗,不利于讀書,因此在主體建筑之前設有塾院,即“前塾后宅”的形式。因此宅院也就形成了先從偏外門入塾院,后轉正門入宅的空間序列。例子如江西豐城白馬寨村的宅院(圖9B)。
(三)結構類型
結構類型包括承重和圍護兩部分。江右贛系建筑的承重體系主要為穿斗式結構,圍護結構為清水空斗墻內填泥漿。穿斗式結構體系的柱、穿枋、順枋和檁的不同構建方式體現出各風土建筑譜系的木構匠作特征,而宅院圍護結構的構造及表現方式也是重要的譜系基質之一。江右贛系建筑譜系的結構類型基質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金字”扇架
江右贛系匠作把五柱落地的穿斗扇架稱為“金字平”或“金字”扇架(圖10),它在尺度構成和形態上有以下特點:(1)廳堂進深尺度與宋《營造法式》記載的五等材四架椽屋廳堂(清五架屋)相近(按進深24尺算)。由此推測,江右贛系穿斗扇架的尺度構成可能保持了唐宋庶人屋舍的遺制,并用5根落地柱表述“五架”。(2)與徽系、吳系和閩系宅院穿斗結構相比,穿枋截面高寬比要大。(3)與江南其他建筑譜系相比,穿枋分布面更大。如閩地扇架上部穿枋與下部板壁的比例為5:5,江右贛系為6:4,其受力更加合理。(4)穿枋形式多樣,除了直線形外,二穿及以上的穿枋也常做成月梁的形式,或為板作,或為半圓作(一根圓木切半作穿枋)。(5)柱礎多見木柱櫍,騎柱與穿板連接處常用蓮花頭或訛角斗。
2.插接抬梁式結構與“一檁三件”
江右贛系的祠堂、書院、廟宇和官廳在廳堂中常用插接(梁頭插柱身)抬梁式結構和減柱扛梁(復梁)的做法,偶見擔接(梁頭擔在柱頭卯口內或大斗上)抬梁式結構。插接抬梁式結構實為用穿斗的建構思維和方式去模仿抬梁的樣態,其目的不僅是為了獲得更為寬敞的空間效果,更在于借用了抬梁式結構的等級象征意義(圖11)。
江右贛系的順枋具有高薄的特征,它不僅設置在兩檐柱和兩扶柱間,還常設置在檁條下方,成為“檁—墊板—檁”的形式,即所謂“一檁三件”。清代用“一檁三件”取代攀間的做法,有可能受到此種順枋與檁條相結合做法的影響。
3.穿枋挑檐和插接或搭接檐檁出檐
江右贛系天井式宅院的出檐方式以穿枋出挑承檐和插接或搭接檐檁出檐最具特色。穿枋挑檐是指二穿枋直接穿過檐柱出挑承檐檁。由于二穿枋一頭承檁,一頭插接在棟柱內,形成了一個很穩定的杠桿,此種方式最為穩固和合理。插接或搭接出檐是指用一根較粗大的檐檁插接在兩廂房的角柱上,或搭接在廂房的檐檁(額、楣)上,以承接上方的檐口。它們是“四水歸堂”天井檐口處理的獨特方式,既能出檐,也加強了廂房與主體建筑之間的連接(圖6)。
4.清水青磚空斗墻
江右贛系建筑外墻的構筑做法及表現形式具有以下兩個特征:(1)構筑材料和方式多樣。墻體分為墻裙、墻身和墻頭三大部分。墻裙采用石板貼面,內部眠砌磚塊,或用石板作空斗,內填碎石。墻身分兩段,下段采用7~11層的眠砌,上段為多種砌法的清水磚空斗墻內灌黃泥漿。一堵墻變換3~4次的構造做法,不同材料的結合用不同的構造方式。(2)墻面質感豐富。江南其他建筑譜系,常把墻體結構隱藏在繁復的裝飾或淺薄的抹灰之下,而江右贛系宅院的圍護結構把材料的質感和構造方式真實地呈現出來,并轉化成富有美感的形式語言,與當代建筑倡導的“建構”思想十分吻合(圖12)。
(四)裝飾特征
在中國古代,彩繪通常有等級象征的作用,民間建筑一般禁止采用彩繪。因此雕刻成為風土建筑裝飾的主要手段,即“雕梁”不“畫柱”。明清時期,隨著徽、浙商幫的鼎盛,徽雕和浙雕都得到了極大的發展。兩者在建筑裝飾藝術風格上具有濃厚的雕飾化傾向和情趣。徽州在建筑室內所有露明構件上都精雕細鏤和增繁弄巧,更是令人贊嘆。就雕刻的手法、材料和主題內容而言,江南的建筑雕刻不免有些趨同,但各地仍各具特點。江右贛系建筑譜系的裝飾特點并不在雕刻手法和題材,而在于裝飾與建筑的相互關系上。
1.扁平的雕飾
在江右贛系建筑雕刻中,雖然圓雕、鏤空雕和高浮雕(剔地起突)等強調光影和立體感的雕刻手法也會有所運用,但整體上多采用“壓地隱起華”和“減地平級”的雕刻手法,并表現出對“線描”的喜愛和強調,其原因是由建筑構件的特性所決定的。因為建筑的穿枋、順枋及鑲在其上的裝飾面板多以小木枋拼接而成,厚度較薄,不適合做強調立體感的雕刻手法。最為典型的做法是在暴板作線刻(圖13A)。此種雕刻風習甚至對室外的牌坊石雕也產生了影響,牌坊身上布滿各種精細的雕刻圖案,但只有少量幾處用了高浮雕的手法,與徽州強調雕飾光影效果的牌坊有明顯的差別。
2.構造化裝飾
構造化裝飾即把構造做法作為一種表現形式,與雕刻裝飾融為一體。在建筑上,外部的門樓、門罩和內部天井廂房的界面是裝飾的重點部分。而在這些部位的構造裝飾化特征尤為突出。如門樓檐口部分用特制的裝飾磚塊向左右兩邊按不同的角度有序傾斜排列,形成非常強烈的動感和立體感。青色石材門框與墻體既能在色彩上融合在一起,又有紋理和質感的差異,或紅色石材門框與墻體形成強烈的對比(圖13B)。
3.樂平的戲臺雕飾
江右贛系建筑裝飾特征也有“尚富金銀氣”的雕飾風格。如在景德鎮和樂平等地,建筑的雕飾化傾向就與徽州十分相近。樂平當地還流傳著徽州“三雕”的匠人是從他們那里請過去的說法。
歷史上的樂平素稱“贛劇之鄉”,著名的“樂平腔”(又稱“高腔”)是贛劇的主要支派。正因如此,樂平古戲臺數量和樣式全國聞名。戲臺雕刻主題以戲曲故事為主,運用圓雕、鏤空雕和高浮雕等手法吸引觀眾是符合其特定建筑氛圍的(圖13C)。由于地緣相近的原因,清中期徽州和浙西的建筑雕刻以戲曲故事圖案為主題的明顯增多,有可能受到了樂平戲臺雕飾的影響。
(五)匠作風習
匠作風習是指從選址、建造到建成使用過程中一系列具文化象征和心理學“自我暗示”作用的習俗講究。它是建筑譜系基質構成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1.定點、定向和定時
定點、定向和定時的觀念對江右風土建筑營造有重要的影響。定點即指擇地,意在取得地下所聚之生氣;定向即指宅院的朝向;定時是指營建的那一年必須與當年的“流年”方向相合,或指進行建造儀式的吉利日期。定點習俗對聚落形態中的池塘、主街和長列布局有很大的影響。定向對門的方位、宅院布局、天井在地下排水渠的路線、建筑開間和進深尺寸的“壓白”吉數等具有決定性影響,它們相互牽連成為整體。定時讓儀式象征與人的人生規律搭接了聯系。
2.游梁和金斗屋
在建造諸儀式中,上梁是最為重要的⑥。江右地區最有特色的上梁儀式是游梁。游梁是指上梁前要由兒輩扛梁,繞村一周,沿途鳴放鞭炮、敲鑼打鼓吹嗩吶,然后回到新屋廳中。目前,撫州、吉安和宜春等地區仍保持著游梁的習俗。
金斗屋是風水對宅形的一種禁忌,即廳小堂大,五柱落地的住屋稱為“金斗屋”,居住最為吉利。“金斗屋”的風水禁忌在江右地區十分流行和普遍,甚至在建筑的外輪廓上,也表現出此種前小后大的形態。
3.“壓白”尺法、梁紗帽、蓮花撐和扶棟檁
江右風土建筑營造普遍使用“壓白”尺法⑦。匠師所采用的營造尺(木工尺)會因時因地存在差異,這對風土建筑尺度構成研究造成一定的困難。由于“壓白”尺法與木工尺的長度存在一定的關系,可通過“壓白”尺法反推求得具體案例所采用的營造尺長度。
“梁紗帽”即是山尖橫木,與《營造法式》中的“丁華抹頦栱”、《營造法原》的“山霧云”位置相同,其起源最初可能是作為上梁時匠師的踏腳木而存在的[14]。“蓮花撐”和“扶棟檁”常與“梁紗帽”同存。“蓮花撐”和“扶棟檁”寓意為屋主人有貴人相助。
三、匠系分布與譜系關聯
上述五個方面的譜系基質是一個相互關聯的整體,個別基質也許會在不同譜系中存在,如插接式抬梁結構也常見于閩系,但長列布局、四水歸堂和天井坑池等基質是閩語譜系沒有的。再如徽州也有天井坑池,但不存在過白講究。對某一風土建筑譜系的認知,首要的是抓住其譜系基質的整體構成。從中心與邊緣的視角來看,越靠近譜系中心的地區,譜系基質越明顯,在邊界處則呈現相互交錯、紛雜模糊的狀態。因此,找到譜系中心最為至關重要,其認定的主要依據就是譜系的基質。
風土區系中心與某一地區經濟和文化的發展狀況有直接的關系,而經濟和文化的發展又是基于具體的地理環境。風土區系的重鎮很可能與建筑譜系的中心重疊,如江左吳語方言區的蘇州,但也有可能存在錯位的現象。
風土建筑譜系中心通常就是匠系的中心。圍繞匠系中心,還會存在多處匠作發達的地區。這里所謂的匠系是指匠作譜系,它闡述的對象是匠人群體,包括匠人的組織、文化、營造技術及傳承方式等。匠系與建筑譜系基質有直接的關系。建筑技術和文化的傳播現象,不同匠系的聯系和交流是其重要原因之一。一般來說,以著名匠作譜系所在地為中心,風土建筑譜系的影響力會向周圍發散。因此,了解匠系的分布與中心既是對建筑譜系基質構成作進一步解析的基礎,也可呈現不同建筑譜系之間的關聯域。
(一)匠系的分布與中心
以譜系基質為判斷依據,結合相關研究文獻、地方文獻和匠人采訪等信息,本文認為贛語方言區風土建筑譜系的中心為南昌和撫州,它們也是江右風土區系的重鎮。匠作發達地有永修、進賢、樂平、金溪、豐城、吉安和富田等(圖14)。
永修是樣式雷家族發達的祖居地,緊挨著清代江右四大經濟名鎮的吳城鎮。永修的匠系在吳城鎮和南昌活動較多。進賢素有“東南之藩蔽、閩浙之門戶”,是通往閩、浙兩條省際水運路線的開端和集散地。進賢匠系發達,在本地和周邊地區至今還流傳著“進賢的木工,撫州的泥瓦匠”的說法。“撫州的泥瓦匠”是指進賢縣南邊的羅針鎮。羅針人自古以“一把泥刀闖天下”,在江右被譽為“建筑之鄉”。豐城處于贛江中下游邊上,是明代工部尚書雷禮的故鄉,現仍有一些大木匠人世家在從事營造活動。金溪是南宋陸九淵的故鄉,古代有“臨川才子金溪書”之美譽。金溪在臨川區系不僅大木匠人出名,而且有著名的印山石,建筑石雕工藝是贛系里最好的。樂平在戲臺及木雕裝飾上尤為突出。吉安是廬陵地區的風土重鎮。雖然吉安自清中期以來在文化上迅速衰落,但仍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其匠系的影響力可沿著贛江上游過客家直到廣府地區。富田鎮是吉安匠系的重要組成部分。
這些譜系中心和匠作發達地構成了江右贛系的主要脈絡,是我們對江右贛系建筑譜系進行認知和基質構成解析的重點研究區域。
(二)譜系的關聯
造成不同風土建筑譜系之間存在某些基質相同和相似的現象的成因是比較復雜的。不同時期的移民影響是其中一個重要的因素。除此之外,匠系之間的交流是另外一個不可忽略的因素。在古代,水路要比陸路遠為便利,水運把不同地方的人、文化和物資聯系起來。所以,要認識不同建筑譜系之間的關聯,首先要從地理上了解它們是否存在便利水運的路線。
對于江南地區,“依托長江和太湖、鄱陽湖、千島湖,徽饒水道(祁門—浮梁的閶江,婺源—樂平的樂安河 ),徽杭水道 ( 分為新安江—富春江—桐江—錢塘江四段,支流通東陽 ),杭甬運河 ( 當代改造前的幾段 ) 等漕運系統,基本上可以把江南贛、吳、徽3個方言區的匠作譜系中心連接起來”[15]。其中,贛與吳的風土建筑淵源深厚,明中葉后,徽幫漸興且后來居上,清代在民間建筑中影響尤大[16]。
具體而言,在這些基質的拓撲變異中,如徽系的住宅類形制與贛系的宅院形制比較相似,其祠堂類建筑則與吳系尤其是以東陽為匠作譜系中心的地區相近,也就是說徽系的祠堂與住宅有可能受到了不同建筑譜系的影響,富裕的徽商不斷地把這兩地的匠人請到徽州去營建,匠作之間的交流是造成這種現象的主要原因。
另外,贛江—大庾嶺—珠江的漕運路線一直是南方最為重要的南北運輸干線。但贛系與粵系的關聯,移民的因素可能是比較突出,而不像徽、吳和贛的關系。沿著這條南北漕運干線,會發現多個匠作發達地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江右贛系建筑譜系的影響。如聚落形態中的長列布局、明塘與主街的關系、吉安地區的小型住宅與大型宗祠的關系、結構體系中“子母榫卯”節點所造成的高低錯開的梁額形式等等,在粵系的風土建筑中都可看到其拓撲變形的關系。可能自宋以來,江右贛系建筑譜系的影響就開始沿著這條水運路往南傳播(圖15)。
四、結語
本文以贛語方言區的地理分布為背景,通過文獻和實地調研提煉出江右贛系建筑譜系的基質,然后據譜系基質找到該地域風土建筑的譜系構成和中心所在,在此基礎上,從移民和匠系交流的角度分析了贛系與吳系、徽系、粵系之間的淵源關系。這對該地域風土建筑的體系化認知、文化遺產價值的研判和保存,以及傳承與再生實踐,提供了一些基礎性的研究。具體而言,主要體現在以下方面。
(1)有利于風土建筑的體系化認知。風土建筑作為中國傳統建筑的民間體系,與文化習俗有著直接的關聯,民系或文化圈的地域分布常是跨省級行政區的,而以往風土建筑研究多以行政區劃為單位,因此會帶來兩個方面的局限。一是難以把握建筑譜系及其不同譜系間的相互關系。我國風土建筑譜系尤其是東南區域的建筑譜系,在移民和文化交融的背景下,表現出“大同小異”的特點。差異性是識別不同建筑譜系和提取譜系基質的關鍵,只有在文化地理的視角下突破行政區劃的地域局限,通過仔細地比較分析,才能在“大同”中見“小異”,從而達到譜系的認知,見木見林。二是無法準確提取建筑譜系基質。某一行政區劃可能包含幾個不同的文化圈,若以行政區劃為單位,具有普適性的基質將難以得到同類歸納。以文化圈的地理分布為參照,捉住風土區系的中心,風土建筑的特征才會出突顯出來。
(2)有利于風土建筑遺產價值的研判和保存。截至目前,有國家歷史文化名城140座,國家歷史文化名鎮名村799個,傳統村落6819個。隨著城鄉改造進程發展,名錄還會繼續增加。作為風土建筑的“標本”,這些遺產的保存無疑有著重要的意義,但在以價值為導向的保護實踐中,風土建筑遺產的地域特征價值還沒有得到充分認識,在整飭和修繕的過程中,常出現地域特征“張冠李戴”的現象。究其原因,乃是未能把握譜系基質要素所導致的。因此,譜系基質的提取對風土建筑遺產價值的判斷和保存,以及遺產名錄的篩選,可提供參照。
(3)有利于風土建筑文化傳承與再生實踐。面對量大面廣的風土建筑,納入名錄的“標本”式保存仍屬于被動的保護方式。要實現風土建筑文化的傳承和再生,則需變被動為主動,即將風土建筑譜系基質通過轉化,融入到當代的現代建筑創作中去。轉化和融入的程度取決于兩個方面,即對譜系基質的準確把握和對其與自然環境和文化習俗的因應關系的理解。因此,對地域風土建筑譜系的整體認知和基質構成分析,對地域風土建筑的演進有重要的啟發價值。
江右是宋明江南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入清以來雖稍有沒落,但仍持續得到發展。由于風土建筑研究受學術團隊地域分布的影響,相對于徽系、吳系和粵系而言,江右贛系風土建筑研究仍有待進一步提高。本文作為拋磚引玉,希望能引起學界對該地域風土建筑研究的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