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木
“大家準備好了嗎?最后再來一遍,從第二小節開始——”
細川老師揮動雙手,努力提高嗓門想要壓下學生們嬉戲的噪音。我站在扭動的人群中,感到格外不自在,好想找個沒人的角落安靜一會兒。
眾人的歌聲響起,嗓音有粗有細,像是某次去吃拉面,店主誤把兩種粗細的面條摻在同一碗里一樣怪異:
耳畔響起令人懷念的朋友的聲音
因不知從何而起的爭執而哭泣的時刻——
聲音被刺耳的嬰兒哭聲打斷,背后有人嘆了一口氣。這已經是第二次了。歌聲像斷線的手鏈散落成一顆顆珠子,噼里啪啦掉在地上,一片嘈雜。
“健夫是不是又拉褲子了?”
“老師還是去看一看健夫吧……”
細川老師咬了咬嘴唇,看了我們一眼,走出了教室。片刻之后,她回來把我和長谷部拓真叫了出去。
“長谷部同學,真不好意思,能麻煩你一件事嗎?你和良太幫我把健夫送回家,健夫看起來可能是餓了,但是我辦公室已經沒有奶粉了,這會兒也不方便……”
她看向我,“把健夫送回去交給爸爸,交代他記得給健夫換尿布。”
我接過老師懷中的孩子,“我會把健夫交給青木的。”
細川老師嘆了一口氣,回望一下教室里亂成一團的同學們,“還有一件事,拜托你們去找一下北原同學……你們應該知道她在哪里吧?”
拓真和我想了想,點點頭。
“那就好。找到之后盡快回來,不要錯過畢業典禮。”老師看了看表,“好了,快去吧。”
她轉身回到班里,努力維持秩序,但收效甚微。我抱著健夫,和拓真一道走出校門,嘈雜的聲音在身后漸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早春沁人心脾的鄉間空氣。
“我不想回去了。”我說,“我不喜歡合唱,還有畢業典禮。”
“我也不想了。”拓真說。他比我高出一頭還要多,是我們班上個子最高的男生。“可你敢溜掉嗎?細川老師晚上回家準會問你為什么不回去。”
“在家里,媽媽所有的精力都在照顧健夫,才沒空操心這個。倒是你,你可是我們班唯一 一個男低音。”
“一個人的低聲部,真是尷尬啊。”
一輛客車駛過,帶起路上散落的花瓣。車上坐滿了看起來像是高中生的孩子們,穿著統一的校服,也許是城里的孩子來鄉下研學旅行。
懷里的健夫不知何時停止了哭鬧,我想他可能不是餓了,而是像我一樣受不了學校里的氛圍。他漆黑的眼睛盯著不時飄過的花瓣,伸出肥嘟嘟的小手去抓。拓真摘了一片嫩葉給他,他把玩得不亦樂乎,放在嘴里含著,嫩綠的葉子沾上一層口水。
“先去哪里?”拓真問我,“你真的知道黛在哪里嗎?”
“大概吧。”我說,“反正繞的路也不遠,先去那里看看吧。”
“上次的地方?”
“嗯。”
“她真的還會去那里嗎?”
我知道她會的。我知道那天以后,北原黛經常一個人去那里,有時痛哭流涕,有時只是望著林間小徑發呆。
事情發生在一年之前,那時拓真剛剛轉入我們班,第一次出場就在我們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概是我們在此之前從來沒見過他這樣的高中生:身高超過一米八,運動背心遮不住飽滿的肌肉線條,嗓音也比我們低沉得多,聽起來像是一個大人了。
那也正是北原黛最艱難的一段時間,班上幾個渾小子整日捉弄她,嘲笑她的矮小瘦弱,讓她回小學重讀——盡管那幾個人的身體發育看起來也就是十二三歲的程度,比我大不了多少。北原黛的暴脾氣當然不會讓他們在明面上占上風,但那幾個人背地里給北原使絆子,在北原的儲物柜里放上成人文胸,輪到北原值日那天把黑板擦藏在她夠不到的高處。北原把那文胸摔在他們臉上,背地里卻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咬牙痛哭。
“我怎么辦啊,良太?”她的手在自己瘦弱的大腿上掐出鮮紅的指甲印,“一輩子都是八歲的身體,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啊!”
我想不出安慰她的話來,“……我的也只有十二歲。”
“可我已經十八歲了!”她吼道,“十八啊!你看過那么多老電影,知道以前人們十八歲的身體是什么樣的!不像我們,永遠是一群毛都沒長全的孩子!”
她的短發在月光下隨著身體不斷顫抖,“我不想繼續這樣活著了……”
第二天,拓真看到坐在他前桌的那個短發女孩沒來上課,問我是否知道原因,我便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訴了他。那天中午,拓真正好遇到那幾個男生故伎重施,往北原的衣柜里放她穿不上的大號體操服。拓真把那幾個人揍進了醫務室,那幾個男生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們整日崇拜的成熟、強壯、沉穩的長谷部同學會為了北原的事情那樣大動肝火。
細川老師把拓真叫到了辦公室,她是我們的班主任,也是我的媽媽。我在門外等著拓真,突然覺得自己是那樣懦弱無能,也頭一次開始對自己與年齡不相稱的身體產生厭惡。
我從初中開始就認識北原黛了,卻從沒為她動過手。
拓真從辦公室里出來,表情顯得有些茫然。
“老師叫我們兩個去把北原同學找回來。”他說。
“她提起你打架的事情了嗎?”雖然我猜得到媽媽的回答。
“她只說以后不用這樣了。”
那天,我們在學校附近的小山上找到了北原。她沒有哭,而是以很奇怪的眼神盯著我和拓真。她的腳下翻倒著一個小藥瓶。
“那幾個人以后不會再來找你麻煩了。”拓真把我教他的話扭扭捏捏地背了一遍。
北原認出了拓真。她靠近他,好奇地上下打量。
“你好高啊。”最后她說。
健夫在我的懷里不停扭動,我抱得有些累了,就讓拓真幫我抱一會兒。我們的村子很小,只有一條公路貫穿,兩邊是大片的稻田。這個時節稻田里還沒有注水,有三兩個村人在田間扶著手扶拖拉機翻土。他們年輕的臉上被帽檐勾勒出黑白分明的界線。
出校門不遠的路旁有一座密林覆蓋的山坡,我們走下瀝青公路,拐上青石板的小徑,向山上走去。山林間氣溫比外面低很多,哪怕是下午陽光最強烈的時分,走在樹林蔭翳之下也略微有些發冷。
林間鳥鳴聲此起彼伏,陽光投下的婆娑樹影猶如海浪。
山路平緩,向前走不過百步有余,便看到那座褪色的鳥居①候在路上。那形似“開”字的木門原本漆成朱紅,如今已斑駁得幾乎認不出,但木頭本身尚未被林間的濕氣腐朽。青石徑在鳥居后轉了個彎,潛入一片密林深處,原本依稀可見的瀝青公路完全消失在視線之中。
“你知道嗎,聽說鳥居是人界和神界的劃分。”拓真說,“說不定真是這樣。”
“這樣的話,北原整天往這里跑,住在這里的神明大人豈不是要被煩死。”
“她經常來這里嗎?”
“嗯。”
青石徑終結于一片不大的林間空地,一座小小的神社坐落其中,看樣子已經很久沒有人打理,建筑結構已經到了垮塌的邊緣,恰似這個時代人們的信仰。門口的手水舍②倒還存著一汪清水,水池由粗糙的巖石整體雕琢而成,沒有任何記號和文字。
北原黛不在這里。
我們靜靜立了一會兒,拓真把健夫輕輕遞到我的懷里,撿起水池旁的舀子洗手。
“在干什么呢?”
“來都來了。”拓真說。
“你知道這里供的是哪位神嗎?”
“不知道。”他漱漱口,咕嚕咕嚕吐出水,“不過貿然闖進別人家里,總得禮貌一些。”
他站在傾頹的殿前,鞠了兩躬,起身拍拍手。我注意到手水舍水池的形狀,突然發現隱約浮現出一只兔子的形狀,肚子豐滿雙耳貼身。之前來這里總是站在遠處,從沒有注意到這塊石頭的細節。
“喂,知道為什么是兔子嗎?”
林間肅穆的靜寂被電動馬達啟動的嗡嗡聲打斷,一個尖細的嗓音隨之響起。那聲音令我產生生理性的不適,嬰孩的嗓音搭配上夸張的彈舌,不良少年一樣的語氣,聽起來怪異至極,如同牛奶里撒進胡椒。一輛外形尖銳的黑色四輪小車從神社背后駛出,急剎車漂移過彎,在落滿枯葉的地上劃出一道漂亮的痕跡。
“喂喂……”拓真抗議道,“在神社里這樣做不好吧。”
小車大概有半人高,輪胎為增強越野能力大得和車體不成比例,整輛車看起來就像是縮小版的越野吉普。護板和外殼上用噴漆噴著張狂的街頭涂鴉,液壓減震器件露在外面,車轂上焊著一圈金屬尖刺。
那車上的噴漆還是幾個月前我、拓真和黛幫忙噴上去的。
車子上面的金屬護欄像肋骨一樣向兩側翻開,里面是一個精心設計的搖籃。淡藍色的減震材料圍成蠶繭一樣的形狀,里面墊著一條給嬰兒用的毛毯。
“你們兩個,”酒井丸躺在搖籃里向我們招手,“來幫我換尿布。”
我們幾個早已習慣了酒井丸的呼來喝去。拓真取下掛在車子側面裝尿布的袋子,我動手去解酒井的尿布,卻被他用胖嘟嘟的腳粗暴地踹了回去。
“洗手了嗎,你?”他指指一旁的手水舍,“注意衛生,我的免疫力很弱的。”
“不能設計一個自動換尿布的裝置嗎?”拓真嘟囔道。
酒井皺起眉頭,露出絕非一歲嬰兒臉上會出現的陰沉神情,“之前試過,但是PID控制的伺服電機動作僵硬得像是要殺了我。現在考慮模糊邏輯控制,但是和之前的完全不一樣,學起來很頭大……”
“好好。”拓真漫不經心地應著,接下我遞過去的新尿布。
酒井丸是幾個月前才轉入我們班的。當細川老師讓新同學進入教室時,我們都看到酒井丸駕著他的黑色輪椅……搖籃車駛進來,班里一時間鴉雀無聲。他沒拿粉筆在黑板上寫自己的名字,而是在搖籃里按了一個什么鍵,空氣中便赫然出現一塊全息投影屏幕。
“已經到這種地步了嗎……”坐在我身后的拓真低聲嘀咕,“看起來最多只有一歲的樣子吧。他會走路了嗎?”
“我覺得不會。”我說,“否則怎么會用得到這樣的車子?”
班里是死寂一樣的沉默,大家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我的目光轉向北原黛,在此之前她是班里生理年齡最小的學生。北原嘴唇緊繃,目光死死盯著搖籃車里的酒井,恐懼、震驚和希冀輪番出現在她的眼神中。
“初次見面。”酒井嬰兒的臉上是一雙冷峻的眼睛, “我的名字是酒井丸,年齡十八歲零兩個月。”
隨后又輕描淡寫地加了一句,“生理年齡一歲一個月。”
他的聲音聽起來怪異至極,畢竟誰都沒聽過一歲的孩子說話。
最初的一段時間,我們搞不懂酒井為什么要來我們高中上學。他是個搖籃里的天才,早在幾年前就自學了高中乃至大學所有的課程,我們的理科、數學和國語等對他來說完全不在話下。他從沒參加過考試,一周能有三天出現在教室里就已經實屬難得。每每見到他,也只是開著搖籃車獨來獨往,或者坐在電腦屏幕前,對著我們看不懂的數據、代碼和圖紙皺眉沉思。
我們后來才驚異地得知,就連那個車子也是酒井自己設計,委托東京的工廠制造的。
但酒井唯有一事不得不有求于人:換尿布。由于身體發育不成熟,大腦尚不能有效控制括約肌,酒井的搖籃車旁邊總是掛著兩個裝尿布的袋子,一進一出。那幾個原先捉弄北原的小子盯上了新的目標,但每次他們想要下手,都會遇上莫名其妙的霉運:網絡社交賬號被改了密碼、硬幣莫名其妙被自動售貨機吞掉、被電子鎖獨自鎖在理科教室里和骷髏一起過夜。
對自幼浸淫網絡的酒井而言,物聯網如同自己肢體的延伸,攝像頭便是他的眼睛,自己只消在搖籃里動動手指。如此幾次下來,再沒人敢招惹這個坐在電動搖籃里冷笑的大頭嬰兒。大家都對他敬而遠之,只有我、拓真、北原三個人和酒井形成了某種奇妙的友誼。
事情還是因換尿布而起。一開始負責這項工作的是細川老師,她起初想將酒井和我的弟弟健夫一起照顧——畢竟生理年齡一樣,都是一歲左右的嬰孩。
但酒井堅決反對。“我是十八歲的成年人了!”他說,“怎么能和這孩子在一起?”
這話從酒井的嘴里說出來的確很滑稽,但他態度堅決。北原向老師申請接下這個工作,我仍然不清楚她這樣做是出于何種動機——也許是長期在班里生理年齡墊底的她想要照顧生理年齡比她還要小的酒井,從中獲得撫慰?抑或是被身體壓抑的母性渴望找到一個發泄的渠道?我不知道,但北原熱衷于此。
酒井對此的抵觸甚至比上一個方案更強烈。“讓班里的女同學——”他的小臉漲得通紅,“他媽的,你們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最終,這項差事莫名其妙地落在了每日陪伴在北原身旁的兩個人——我和拓真身上。
“所以為什么是兔子?”我把換下來的尿布丟進袋子里。
“兔子象征多產。”酒井說,“你來這么多次居然都沒注意過嗎?”
我望向那只孤零零的石兔,搖搖頭,“很難聯系在一起。”
“隨你的便。接下來去哪里?北原不在這里。”
“你知道北原在哪兒嗎?”拓真問。
“嗯。總之先把健夫送回家吧。”
陽光比我們來時更低斜,顏色由蒼白轉成橘黃。云漸漸多了起來,透過云隙的金光卻更加刺眼。
健夫又開始哭鬧,酒井對我說:“你抱我出來。”他拍拍搖籃,“讓他躺進來。你們那個抱法……幸好健夫不會說話,否則肯定要到老師那里告你們狀。”
“是啊,一歲會說話的小孩子可太少見了。”我隨口應道。
酒井啐了一聲,往我手臂上掐了一下,自然沒什么力度,“說話注意點兒,我比你還大呢。”
“不怕我把你摔在地上?”
“那你就是殺人犯了。”
神社的小丘在我們身后漸行漸遠,地勢逐漸平緩,四月鄉間稻田在眼前鋪陳開。
我們路過時田家的田壟時,時田大叔正蹲在電視天線旁邊,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見到我們走來,他揮揮手招呼我們。
“大叔——”拓真朝他喊,“不好意思,我們要送健夫回家,拖拉機現在沒法幫您修理。不過我把要用的曲柄和螺栓帶來了。”
“啊,那真是太感謝了。我試試能不能自己裝上去吧,麻煩你們了。”時田大叔指指鍋一樣的天線,“但是這東西又沒信號了,真是頭痛。我想能不能……”
酒井讓我抱著他走近些,瞇起眼睛,目光隨著電線走了一遍。“天線沒問題。”他說,“估計是調制器那邊,進屋看看。”
我走進屋子,把酒井放在榻榻米上。他拿起調制器看了看,隨便按了幾個按鈕,一片雪花的電視屏幕上恢復了畫面,一群西裝革履的人正坐在深井一樣的會場中。
“日前厚生勞動省舉行第三次聽證會,投票表決關于是否在國民醫保藥物清單中繼續保留性激素類藥物的決議……”
時田大叔為我們端來清涼的大麥茶,“多謝了,經常麻煩你們幾個來幫我修農機……”
“哪里哪里……”
從時田家出來之后,酒井顯得有些激動,“你們聽到剛剛的新聞了嗎?”
“還是生育派和疫苗派的政治博弈吧。”拓真說,“我覺得還是生育靠譜一些,疫苗搞了這么多年了,也還是沒有結果……”
“都沒用的。”酒井打斷他,“出生后再接種疫苗已經晚了。病毒在受精卵時期就能完成逆轉錄,一個人的生理年齡上限在出生前就已經注定了。生育……”他冷笑一聲,“看看我這樣子,再看看北原同學。”
“北原比你痛苦多了。”我說。
“是啊,”酒井尖刻地回答,“內分泌失調。她大可不必繼續吃雌激素,那東西沒法讓身體繼續發育,未來還有可能誘發乳腺癌的。”
“那你是什么派呢?”
“什么都不是,至少不是生育或疫苗。那些政客表面上爭來爭去,為的還不是背后生物藥企財團的股票。這幫老家伙,死到臨頭還是改不了這么惡臭。”
“那你能保證,你背后就不會是豐田汽車、FANUC機器人和三菱重工嗎?”
酒井對我的諷刺嘿嘿一笑,“我倒是想哦,可惜我只是個長不大的高中生罷了。”
“良太的爸爸就是研究疫苗的吧?”拓真試圖岔開我們的話題,“每次周末一起去研究所的時候,他都會聊起這個。”
“青木的確是病毒和免疫領域的專家,不過具體在研究些什么,可能只有我媽媽知道。”我說,“我爸爸生前也在那里工作,這倒是真的。”
尷尬的靜默籠罩了我們。“對不起。”拓真低聲說,“我不該那樣問的。”
“不要緊的。青木比我們大不了多少,從年齡上也不會是我爸爸啊。他是健夫的爸爸。”
“青木先生……多少歲?”
“沒記錯的話是二十六歲吧,生理年齡二十三。他看起來和你差不多哦。”
“怪不得啊。”拓真望向藍天,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等等,那你媽媽——細川老師……”
“我媽媽已經四十一啦。如何?”
拓真呆立在原地,瞠目結舌,“啊,這……細川老師……”
他的面色先是慘白,繼而轉向通紅。我和酒井看到他這副模樣不禁大笑,健夫看到我們在笑,也跟著笑起來。咯咯的笑聲回蕩在空無一人的田間,融進緘默的夕陽中。
在我們班里,生理年齡邁過青春期門檻的學生屈指可數,大多數人——像我和北原——因為病毒的影響,身體都永遠停留在了小學生或初中生的水平。對拓真來說,細川老師大概是能接觸到的為數不多的生理成熟女性。
我和酒井明白他在想些什么。情有可原。媽媽的生理年齡定格在二十二歲,正是怒放的青春年華,也是她與我爸爸在東大相遇的年紀。
那時候,人們對病毒在全球范圍內的傳播仍然一無所知。人們正常地出生、成長、衰老、死亡,直到我五歲那年,越來越多的病例得到研究與確認。一種新的逆轉錄病毒被發現,它會在人類受孕期間對受精卵基因進行修改,而被篡改的那段DNA長鏈上,承載著控制人體細胞分裂次數的基因片段。
人們一開始欣喜于青春永駐的奇跡,直到有實驗表明事實當然不會如童話里那樣美好:大腦仍在以恒定的速度發育、老去。死亡仍等在前面,人們將會以發育停止時的年輕外表活到八九十歲的某一天,直到大腦老化,阿爾茨海默病讓靈魂從軀殼中流逝殆盡。
爸爸和媽媽是最早受到病毒影響的一代人,他們的身體定格在了二十到三十歲之間,具體時間因人而異。但隨著環境病毒載量不斷上升,新生兒的生理年齡的上限也越來越低。那時的年輕人每天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憂心忡忡地去量身高,雖然人們都知道,這樣做帶來的心理安慰大于實際意義。
之后社區醫院要求人們定期測骨齡,先是一年一次,還沒到一年就改成了三個月一次。年輕人擠在醫院X光室外的走廊里,嘰嘰喳喳議論著醫生們臉上嚴肅的神情究竟意味著什么。
令人不安的流言開始蠕動。女孩們的初潮遲遲不來,男孩們上了大學仍舊沒有變聲,諸如此類的市井怪談很快擴散成網絡上的熱點話題。孩子們母親徹夜難眠,父親們眼見沒了香火,一夜愁白了頭。
生理發育停止點下降到青春期以下,意味著不孕不育。
生理發育停止點下降到十個月的懷孕期以下,意味著流產。
“我大概能理解細川老師了。”拓真恢復平靜,他顯得若有所思,“老師是責任心很強的人。”
我嘆了一口氣,“你也是啊。”
“倒不如說,眼下這種情況下,每個身體成熟的人的責任都是空前的。”酒井回到了搖籃里,“他們贍養已經老去的老人,照料永遠長不大的孩子,真不容易啊。”
“之后怎么辦呢?等這些人也死去,就只剩下我們這些長不大的孩子了。我們這副樣子……可能就是地球上最后一代人了吧。”
“以后的事以后再說。”酒井揮揮手,“船到橋頭自然直。就算只有孩子的身軀,我們能做的事也不少。打起精神來!”
嗓音尖細的大頭嬰兒拍拍身下的黑色戰車。夕陽照在他胖嘟嘟的臉上,他不屑地瞇起眼睛,降下搖籃頂蓋的遮光罩。
沿著公路拐過一個彎,我能看到那條波光粼粼的蛙川了,我家就在河邊。蛙川得名于夏夜聚集于河畔合唱的大批青蛙,它們震耳欲聾的聲音甚至會把我從不安的睡夢中驚醒。
“它們為什么叫?”有一天晚上北原問我。
“據說是為了求偶。”我一邊噙著西瓜,一邊望著一旁的北原。她坐在門前的木臺階上搖著把扇子,只穿一件背心,那件背心套在她瘦小的身體上顯得松松垮垮。北原望著夏夜的銀河,似乎沉浸在了此起彼伏的蛙鳴中。那年我們剛上初中,我的身體尚未停止生長。北原比我大一歲,看起來卻像我的妹妹。
“求偶之后呢?”
“抱對,產卵。”
“你見過蝌蚪嗎?”
晚風變了個方向,送來兩棲動物的腥氣。
“不。”我說,“我不喜歡蝌蚪或者青蛙,滑溜溜黏膩膩的。”
北原嘆了口氣,“這樣啊。”
我重新戴上耳機,蛙鳴融進肖邦的《圓舞曲》中,熟悉的旋律讓我平靜下來。
那年夏天結束的時候,我的身體停止了發育。
眼下尚未到蛙鳴的時節,河畔只聽得見潺潺水流聲。再過一周就要抽水入田了,抽水機已經堆在河邊,一方面是離水源近,另一方面是酒井經常來我家,村人們常拜托他整修機械。我家的院子里亂成一團,堆著一臺拆開的抽水機,酒井和拓真已經修了三天。
青木的車子停在門口。大概是從后視鏡里看到了我們,他從窗戶探出頭,朝我們揮揮手。青木戴著副鋼絲眼鏡,白襯衫最上面的口子解開了一顆,媽媽常說他和二十多歲時候的爸爸很像。
“剛從東京回來嗎?”酒井和青木打招呼。
“是啊。你托我買的化油器和火花塞在后面車座上,但是指定尺寸的蝸輪蝸桿店家沒有現成的,只好拜托大學的校工廠去加工,估計下個月才能拿到。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哪里哪里,這次也多虧了你。蝸桿是給我這小車設計的升級件,那個倒不急。化油器和火花塞是修理抽水機用的,不耽誤農活就好。”
青木接過我懷中的健夫,看看即將沉沒在遠山之下的斜陽。“時間還早,”他提議道,“酒井不是說你們要去山上找北原同學嗎?不如我開車送你們上去吧。”
青木的車上有嬰兒座椅,還有和酒井的搖籃車輪胎相匹配的固定卡槽。我們坐上廂式面包車,酒井順手拿起放在后座上的火花塞把玩。青木打開窗戶,讓傍晚溫暖的風灌滿車廂。拓真坐在副駕駛上,我和酒井坐在后面。
風把青木的中長發吹得飛舞,其中不時透過一絲金光。拓真一直望著窗外的景致,神情有些惘然若失。
“青木先生,這不是每周去……”
“嗯,是去研究所的路。說起來,這周準備得怎么樣了?”
拓真的臉微微有些漲紅,“還是和往常一樣。長跑健身之類的每天都在做,飲食也很清淡。”
“沒有夢遺吧?”
拓真搖搖頭。
“真是辛苦你了。現在年輕健康的捐獻者越來越難找了。我最近總是坐實驗室,精子質量也下降了。”青木自嘲般笑著搖搖頭,“該跑一次馬拉松了。”
拓真每周日都會隨青木驅車前往山上的研究所,回來的時候兩個人都顯得很疲憊。不過那天晚上也是我們最輕松愉悅的時刻,媽媽會在家里準備壽喜燒作為對二人的犒勞,我、北原和酒井自然也位列席間。青木和拓真不喝酒,卻總像醉了一般。北原的目光總是在拓真身上,一開始她還總追問拓真去干了什么,拓真卻顯得有些消沉,面色通紅支支吾吾。北原之后便不再過問,目光里卻隱現出幾分和媽媽一樣的閃光。
車子沿著盤山公路蜿蜒而上,仿佛在追逐下沉中的夕陽。我看著遠方漸漸縮小如沙盒般鋪陳開的村鎮,感到心頭有什么沉重的東西壓了下來。
十歲那年以后,我再也沒造訪過父親工作過的研究所,甚至對這座山頭都望而卻步。我的臥室窗戶正對著這座山,它讓我感到某種陰沉的壓迫,那扇窗戶的窗簾每天都是拉緊的。這種壓迫感的來源可能有二:第一,這里是爸爸自殺的地方;第二,這里是當初制造了那病毒的地方。
我不知道這兩件事是否存在某種關聯,想必是有的,但這樣的秘密也被父親帶進了墳墓。在官方披露的所有證據資料里,爸爸的名字從未被提起。確實理應如此:當初病毒泄漏事故發生時,爸爸還只是祖母腹中的一顆受精卵,他也是受害者。更何況當初他取得基因工程博士學位,進入這里任職時,全世界仍對病毒的事情一無所知。
“為什么要造出這樣的東西?”我不禁脫口而出,“歷史課本上說,高齡少子化、勞動力短缺的問題在21世紀中葉就已經成了我國面臨的棘手難題。那些人難道是覺得局面太過簡單,故意給后人留下沒法收拾的爛攤子嗎?!”
我不禁吼了出來。
酒井和拓真驚異地看著我。青木眉頭緊皺直視道路前方。
“事實恰好相反。” 他說,“病毒研發的最初目的并非使人絕育,而是為了延緩衰老,延長適齡勞動時間和適齡生育時間,是政府為了應對人口與勞動力問題的諸多舉措之一。”
青木舒了一口氣,“就像一切新技術一開始應用時那樣,總避免不了走上歧路,難免要付出代價。”
他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這代價也太大了點兒。”酒井學著青木的口氣。
“是啊。”青木把車停在岔路口,“不過好在終歸還是留下了一點兒補救的余地。好了,我只能送你們到這里了。接下來的小路太陡,車開不上去。往前走一段應該就能看到研究所大門了,酒井應該能開門吧。”
青木帶著健夫駛下了山丘,我們三個朝山頂爬去。這里的樹林很像學校旁的神社,多少讓人感覺安心了一些。但這里的路的確要陡峭得多,而且曲折蜿蜒,似乎故意不想讓人找到一般。酒井的越野輪胎在這里也派不上用場,我和拓真不得不一前一后,一推一拉,幫助搖籃車爬上山坡。
“喂,我說酒井啊,你剛剛和青木說了吧,北原在這里什么的……你怎么這么確定?”拓真轉動著沉重的輪胎,“用你那無處不在的攝像頭嗎?”
酒井手上的操作停頓了一下,“不用攝像頭。我知道她一定會來這里……以北原的性格。”
“什么?”
酒井沉默了一下,仿佛在下定什么決心,“算了,告訴你們也好,反正也已經告訴北原了。你們兩個,承受能力不至于比不上一個女孩子吧?”
“你在說什么啊?告訴我們什么?”
“補救措施啊,剛剛青木下車前提到的補救的余地。你們不會真的以為大家都在坐以待斃吧?”
“誰坐以待斃了?大家都在為活下去拼了命地勞作啊。”
“我不是那個意思。‘拼了命有時只不過是為了讓失敗更容易接受些的自我安慰罷了。”
酒井清清嗓子,叫了我的名字,“良太也仔細聽好了,這也是關于你父親的故事。”
“生理年齡之所以會被限制,是因為逆轉錄病毒感染人體細胞,篡改了細胞核中生長發育的基因片段。如果我們能通過嚴密的隔離與滅菌,創造一個沒有病毒的環境,在這個環境下制造未經感染的受精卵,發育成胚胎,并讓孕婦在整個妊娠期內持續服用抗病毒藥物,把體內病毒濃度控制在不會感染胎兒的水平……那么,這樣出生的孩子是可以正常發育的。”
“可這只是到出生為止啊。”我提出異議,“就算出生之后沒有感染,面對充斥病毒的外界環境,新生兒全身的細胞也會迅速被病毒侵蝕,最后還是長不大的孩子。”
“為什么要面對外界環境?”酒井輕蔑地笑了笑,“我們完全可以把這孩子在沒有病毒的環境中撫養成人,讓他的身體發育到成熟。”
“可這……不是非法監禁嗎?”
“非法監禁?”酒井尖細的笑聲在林間回響,“你愿意做一輩子被困在搖籃里的嬰兒,像我這樣,還是以十幾年的‘非法囚禁換得一副拓真一樣的體魄?你不愿意選,我來替你選。”
“這樣的孩子……真的存在嗎?他現在在哪里?”
酒井止住了笑,用憐憫的眼神看著我。
“不是‘他,而是‘他們。”他冷冷地說。
拓真猛然愣在原地,搖籃車顛簸了一下,“你是說,我捐的那些……”
“沒錯。你捐獻的精子都用來干這個了。還有無數和你一樣,有幸擁有成熟身體的女孩們,你知道她們捐獻卵子時要經歷怎樣的折磨嗎?打針、注射激素、被毛線針一樣長的取卵針……”
“別說了。”拓真低垂著頭打斷酒井,“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要告訴我們這些。我不想聽下去了。”
“可我必須告訴你!”酒井幾乎要從搖籃里坐起來,“你又在逃避了。你的身體成熟了,內心卻仍然是個孩子!我早就想告訴你這一點,你總是把自己有限的痛苦當作逃避他人痛苦的理由。”
“那你說我該怎么樣啊?”拓真幾乎要被酒井罵得哭出來。
“你要聽我說下去,了解這個世界的全貌,擺出一副比現在更合適的姿態出來。”酒井指指身后林中影影綽綽的研究所建筑,“那里,那幢建筑里面就是我剛剛提到的無毒環境,三百個少男少女正生活在其中。”
“我該怎么相信你說的?”
“簡單。后天上午,新的一批二十個孩子將會達到適合進入社會的年齡。他們會被接走,安排在各自的崗位上。到時候你來這里看就知道了。”
我突然感到天旋地轉,一時間有點兒恍惚。那幢高大厚實的灰色水泥建筑物仿佛在我面前聳立起來,變得無限寬廣,從中走出無數長相一模一樣的年輕人,細看上去竟全部長著拓真的臉,面無表情。
“這種事情……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努力抑制住不舒服的感覺問。
“很早。厚生勞動省的人在媒體曝光之前就知道了病毒泄漏的消息,依此制訂了這樣的計劃。”
“你快要變得和他們一樣冷血了。”拓真對酒井說。
“我不冷血,他們也不冷血。從這里走出來的是活生生的人,和你一樣的人!倒是你,太矯情了。”
我看看拓真,他閉上眼睛,然后睜開,眸子重新變得澄澈。他對我點點頭。
“告訴我,我父親是怎么死的。”我說。
“你父親在研究所任職的那幾年,正是這項計劃剛剛啟動的時期。盡管理論框架具備,但具體操作時的各種參數,譬如抗病毒藥的劑量、種類、服用策略等,仍需通過實驗摸索。這種逆轉錄病毒類似上世紀的HIV,一旦感染便不可能徹底清除,而且隱蔽性極強,哪怕病毒低到了儀器無法檢測的濃度,也仍然可能感染胎兒。病毒潛藏在骨髓內部,直到出生之后才開始大量增殖。面對這樣的困境,研究人員們束手無策,只能在嬰兒出生后觀察身體發育情況,以此判斷是否成功。”
“那,沒有成功的話……”
酒井咬緊嘴唇,“……人道處理、安樂,隨你怎么安上一個好聽的名字。這樣的孩子注定長不大,無法正常工作、享受健康完整的人生,對于社會也是沉重的負擔。那群人是這樣說的。”
酒井丸臉上出現了我從未見過的神情:悲戚。
“你知道最可恨的是什么嗎?我想不出反駁的理由。”
風吹起林間的落葉,遮住了夕陽。酒井開動搖籃車,領我們沿著墻根繞行。我抬頭望向高墻,鐵絲網不知是為了防止里面的人逃走,還是防止外面的人侵入。
“良太,你的父親無法從這種親手殺人的道德譴責中自我開脫。和你媽媽一樣,他是個責任感很強的人。”
我閉上眼睛,試圖想象自己聽到嬰孩的哭泣聲,但傳入我耳中的只有林海的濤聲。
“這里。”酒井指指前面,“快到了。”
林間的空地上立著一塊黑色的石碑,一人多高,上面密密麻麻刻滿了連續的數字,從1開始,一直到1032。
石碑前的落葉上放著一束白花,在昏暗的林間格外醒目。那片潔白帶有某種圣潔感,與周遭的金色、褐色與灰色格格不入。
“在找到合適的用藥方案之前,他們嘗試了1032種無效組合。”酒井的聲音低沉得不像他。
拓真伸出顫抖的手指,拂過那些數字。但他在一個空缺處停下了。
在936和938之間沒有數字,只是一塊光滑的表面。
“937號……”
我們不約而同把目光投向酒井。酒井看著我們,確信無誤地點點頭。
“我就是937。細川老師救了我。”酒井說,“當時她正懷著你,良太。你的母親知道你爸爸所做的一切,他的工作與道德困境。她希望用這種方式減輕你爸爸的心理負擔,但你爸爸的贖罪只能用他自己的生命來達成。”
酒井凄涼地笑了笑,“說起來可笑,當年細川老師見到我的時候,我和現在一個模樣。”
拓真倚靠在黑石碑上,無力地癱坐在地。他望向傍晚蒼藍的天空,有什么東西在他的眼中發光,“你把這些都告訴了北原?”
“對。昨天晚上我見到她在教室里一個人抽泣,實在于心不忍就把‘人類其實是有未來的,但是代價很殘酷這樣的信息傳達給了她……”
“為什么要告訴她這些!”拓真把酒井從搖籃車里一把拎出來,酒井這才看到拓真的眼里噙滿淚水,“她已經那樣痛苦了,你卻還要給她增加精神負擔!”
“她喜歡你啊。”
我正要把酒井從拓真手上救下來,卻聽到酒井慢悠悠地說。
“全班所有人都看得出來。你不知道嗎?”
拓真的眼睛瞪圓了,“你說什么?”
酒井卻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北原黛,喜歡,長谷部拓真,全班人都看得出來,只有你這個傻大個自己毫無知覺。因為身體的差異而不能在一起,你不知道北原因為這事情有多痛苦。她經常去那座神社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吧——北原總有點兒瘋瘋傻傻的,她大概把自己的處境和人類的困境攪和在一起了。我呢,作為同學,又是你們的朋友,看到她這樣子總會于心不忍吧,于是就告訴她……”
“酒井!”
女孩的喊聲從背后傳來,“你不是來學習如何和人打交道的嗎?看來還有待鉆研啊。”
酒井愣了愣,咧嘴一笑,“那倒確實。”
拓真放下了酒井,不知所措地轉向北原。
“北原,你……不要緊吧?”
“沒事。”北原說,她的語氣比我預想的要平靜很多,是暴風雨后再掀不起一絲波瀾的那種平靜。
她走到石碑前,輕輕撿起那束花,“我以前不知道……活著本身就是一個奇跡。”
她伸出小手牽住拓真的大手,另一只手撫摸石碑上的號碼,“哪怕這個樣子,仍舊能站在這里,讓最后一縷陽光流進眼睛里。這一切一定有什么意義,不是嗎?”
拓真嘆一口氣,蹲下去緊緊抱住了北原。北原似乎吃了一驚,身體僵住了,隨即便放松下來,倚在拓真懷中。她的眼角流下積攢多時的淚水。
“別再吃激素了。”拓真輕輕地說。
我靜靜地望著二人夕陽下的剪影。酒井嘆了一口氣,握住我的手,“我夠不到你的肩,只能這樣了。”
“謝謝。”我說,“這樣就很好了。你小子觀察人還挺有一套。”
酒井笑了笑,“畢竟也算是功課之一。”
我握住酒井的小手,思緒又回到那間灰色的水泥房。我想象著其中的少男少女在負壓房和紫外線燈下度過的童年和少年,想象著他們像水稻幼苗一樣在試管中栽培、移植、出生、成長,也許還要相愛。等到十八歲或二十歲的一天,大門打開,他們會被送進外面這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世界之中,就此停止生長。他們會被告知,自己年輕有力的身體生來就是要為外面服務的。根據安排,他們或許會成為卡車司機、發電站工程師、幼兒園老師、辦公室文員,也許會留在那間水泥房里,撫育同樣的下一代。
用不了幾十年,我們終將死去,而他們——永遠十八歲或者二十歲,永遠年輕健美的少男少女們,將成為文明的繼承人。他們不會知道衰老與退休為何物,他們將永遠活在大好年華。
那些把世界變成這般混亂模樣的人們最終還是如愿以償了。難道從一開始這就在他們的計劃之內嗎?我的思緒忍不住滑向更深的旋渦:也許病毒的泄漏根本就不是什么意外,也許我父親的死并非全像酒井說的那樣。
我不知道。我看著那塊沉默的黑石碑,上面的數字仿佛在控訴著什么。
晚風送來了遠處的鐘聲,將我從陰郁的揣測中驚醒。我抬起頭,正看到夕陽將最后一抹余暉投在高中的教學樓上。小山投下巨大的陰影,步步緊逼,轉眼之間蠶食了車棚、鐘樓、足球場和體育館。整個小鎮籠罩在日落后淡紫色的余暉中,顯得空曠而朦朧。
幾個人都愣了一下。
“喂,我說……你們畢業后都打算去干什么呢?”酒井打破了沉默。
“我大概還是留在這里吧,村里的人手不夠,能多一個人算一個人吧。”拓真望向未注水的稻田,“你要去東京吧?”
“嗯,和那邊的教授已經約好了。”
北原和我沉默不語。晚風吹干了北原臉上的淚痕,她嘴唇微張,目光眺望天際的黛紫,仿佛在逐漸升騰起的云海中凝視著什么。
“我不知道。”我說,“不知道我能干什么。”
北原搖搖頭,“我和拓真留在村里。”
林間迅速地暗了下去。我最后看了一眼背后的高墻,它們在暮色中漸漸隱沒了輪廓。
“天黑了。”酒井驅動小車,“山上很快就會冷起來的。”
“嗯,該走了。”
已經結束畢業儀式的校園前,有位母親仍在等待。
孩子們挽著手朝山下走去。
【責任編輯:臨 染】
①鳥居:類似牌坊的日本神社附屬建筑,代表神域的入口,用于區分神棲息的神域和人類居住的世俗界。
②手水舍:位于神社的入口處,讓參拜者洗手和漱口的建筑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