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的車站

尹嘉怡

站臺前。眼前是行人們匆匆而過的身影，他們的行李箱發(fā)出“咕嚕咕嚕”的摩擦聲。我站在原地，不知前往何方。

不遠處是一對戀人，他們緊緊相擁，難舍難分。火車到站催促的廣播聲再次響起，他抹掉她眼角的淚，輕柔地說：“快上去吧。”

父母遙望著兒子一步步上臺階進站的背影，在即將走到最后一步時，他們再次叮囑兒子：“到了記得打個電話給我們。”

一個年輕女子，眼角微紅，抿緊嘴角，為老父親扣上最后一顆大衣扣子，整理好圍巾和帽子。老父親雙眼渾濁，望著“北漂”的女兒，笑著說：“在北京要注意身體啊！記得好好照顧自己。”

一股莫名難言的悲傷籠罩著我，我的眼前陷入了一片白茫。我獨自一人漫無目的地緩緩而行，抬頭望見“城東火車站”幾個大字。夢醒時分，場景與人影如潮水般退去，一股切切實實的悲涼感縈繞于心。

這個時代的離別

離別，是縈繞在車站永不消失的旋律。“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大概，離別最難被時光美化，縱有偶然相聚，也已咫尺天涯，隔千山萬水。

然而，我們無法阻止離別的發(fā)生。這個時代，瞬息萬變；這個社會，講求效率；這個世界，流行離開。這不再是木心所追憶的那個“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的時空。在現(xiàn)代社會，我們無暇去延續(xù)一場溫情長久的陪伴，許多離別的時刻，我們無法阻擋，唯有接受。離別的一剎那，心靈情感噴薄而發(fā)，短暫的相擁，卻比無數(shù)個平平無奇的日子更為珍貴。

離別，看起來令人心酸，如果上天給我一個按鈕，按下這個按鈕，可以讓人間所有的離別傷感立刻消失，我會按嗎？不，我不會。難道離別帶給我們的，永遠只有悲傷、蒼茫、撕裂、痛苦嗎？

王國維先生說“自是浮生不可說，人間第一耽離別”，離別自有它的動人之處，它能牽動人內(nèi)心深處最溫柔的一根弦。輾轉(zhuǎn)反側(cè)、依戀不舍是人類的情感牽絆。唯有離別能讓你清醒地認識到眼前之人、所見之物是多么美好。離別，總是使人肝腸寸斷，卻用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不完整與缺憾，豐盈個體心靈的強烈情感與內(nèi)心體悟。

我想，沒有體驗過離別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在人類歷史演變中，無數(shù)精彩的瞬間從此定格。相伴不離是難以實現(xiàn)的，一期一會才是永恒的存在。

離別，讓記憶鐫刻如新

金農(nóng)先生說：“故人笑比中庭樹，一日秋風一日疏。”時光會流逝，會模糊記憶中的一切，無論是悲是喜、是欲是求。當擁抱著對方或是寬闊，或是偉岸，或是單薄，或是佝僂的雙肩，我們能清楚地回憶起他們與我們相伴的點點滴滴。離別時刻，那久久凝望的眼神，那顫動的指尖，那遲疑的步伐，那一聲滿含熱淚的叮嚀，都將是鐫刻在我們靈魂深處的印記。情誼仍在，羈絆仍在，某時某刻，那抹定格在瞬間的微笑，那滴落在眼前感動的淚水，那個隱忍克制的溫暖懷抱，依舊清晰地浮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日復(fù)一日，回憶的枝葉逐漸稀疏，而離別帶給我們的牽腸掛肚、情感羈絆為樹木添上點點新葉，現(xiàn)已亭亭如蓋。

離別，是為更好的重逢

那是一個女孩兒，背著雙肩包，穿著漂亮的連衣裙，臉上泛起的紅暈，如點染在天邊一角的緋紅。她已經(jīng)在站口等了二十分鐘，隔一會兒望望手機屏幕，嘴角不由得浮現(xiàn)一絲溫暖的笑容，轉(zhuǎn)而抬頭望望出口的方向。她用手拉了拉書包雙肩帶子，轉(zhuǎn)轉(zhuǎn)腳踝，眼里閃著期待的光亮。突然，她的眼神瞬間亮了起來：一個身姿頎長的年輕男子帶著燦爛的笑容快步向她走來，他眼眸清亮，肩帶風塵，就在相逢的那一瞬，目光交會處，撥散時光的霧靄。他們手牽著手，在天地之間，一切都在金色光暈中朦朧浮現(xiàn)。夕陽在樹梢上影影綽綽，他披著一身燦爛的陽光，所到之處，皆是一片絢爛。他們緊緊相擁，彼此身上都留著陽光的溫暖。他已經(jīng)為她奔波良久，相遇一刻，洗去風塵，如詩意般美好。久別重逢，勝卻初遇剎那，加速跳動的心跳和脈搏，掙脫了久久未見而壓抑的心緒。

如果沒有離別，人類不能真正珍惜相聚的時刻；如果沒有離別，人間再也沒有重逢的欣喜若狂。這并不是美化離別，只是在知道無法阻止離別時，盡量與它和解。

離別，終會成為人生歸屬

在這輛人生的列車上，你是列車長，你可以控制列車的大致前行方向，你可以在疲憊時放緩車速暫且休憩，但你不能控制列車上人的多多少少、來來去去。“中途不斷有人下車，你縱使再不舍也要揮手道別。”

那天下午，奶奶坐在我的床邊，又開始她細細碎碎的念叨：“不識字真的太憋屈了，以前就連老板發(fā)的工作通知、工資結(jié)賬都要委托別人幫忙看，再轉(zhuǎn)述給我。你一定要好好學習，這樣才能讓自己以后生活得更好。”我有些無奈。從我記事起，這樣的話她已經(jīng)反反復(fù)復(fù)說了好多遍，但老人家確實是出于一片好意，出于在乎與關(guān)懷，我一遍遍地點頭應(yīng)和。突然，她話鋒一轉(zhuǎn)：“也不知道還能看你看到多久，好想能看到你成家的那一天，你弟弟我怕是不能強求了，但對你還是有個盼頭兒。”我沉默了，在書桌前盯著書本，眼神卻無法聚焦。什么時候也聽過這樣類似的話呢？六歲的時候，九歲的時候，十三歲的時候？“等奶奶去了，你怕不怕？”當時，我一臉無措地望著奶奶。“不要怕，知道嗎？沒了奶奶，生活還要繼續(xù)過下去。”而如今，她擤擤鼻子，也調(diào)節(jié)了自己的情緒，說：“你上大學了，平時真的好記掛你啊，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時候回來。”我不知如何回答才能寬慰她，便說：“放假的時候都可以回來啊。”其實，在內(nèi)心里，我還是不想面對那必然會到來的一天—盡管我清楚地知道，那一天遲早會到來。我無法預(yù)知未來怎樣，但我可以盡我所能在擁有時留住美好。

龍應(yīng)臺在《天長地久—給美君的信》里寫道：“人生的聚，有定額；人生的散，有期程，你無法索求，更無法延期。”在離別的車站里，我看著他人的離別，也學著笑著揮手，作別我的舊事、我的摯愛。最后，我也會不帶一絲風塵，在他人的車站里，伸出雙臂，在擁抱中珍視這最后的離別時刻。離別，是時光留下的禮物，我會帶著這份美好的禮物，在人生的每一站點細細品味個中滋味與個中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