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詞作的藝術特色研究

霍奕

宋代是中國古代文學繁榮發展的高峰之一，宋詞可謂是宋代文學最突出的成就，涌現出多位名傳千古的詞學大家。其中，“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在中國文學史和詞學史上都占有一席之位，被稱為“一代詞宗”“中國第一女詞人”。她的詞既有蘇辛詞的豪放，又體現女性的婉約，形成了具有獨特藝術風格的“易安體”。因此，筆者將選入高中語文教材的《醉花陰》《聲聲慢》和初中語文教材的《如夢令》《武陵春》《漁家傲》這幾首詞作為主要的研究文本，從詞人的生平經歷切入，探討詞人從前期生活富足、婚姻美滿到后期遭受國亡家破、丈夫早逝、孤苦無依漂泊在江南的人生閱歷對創作風格的影響，從詞的表現形式呈現出的審美意蘊以及剛柔相濟形成獨特藝術風格來賞析李清照詞作的藝術特色。

李清照處于南北宋之交，通過研究其前期和南渡之后的作品，不僅能使我們多維度地了解她的女性身份、特殊的人生經歷、思想認識對其詞創作產生的影響，還能探析“易安體”獨特藝術風格的成因，從而較為全面地領略中國古典文學成就最高的女作家之風采。

一、跌宕的人生經歷，詞風多變

李清照是中國文學史上有很高文學成就的女作家，更是中國詞史上“第一女詞人”，而家庭生活、特殊的人生經歷、更迭的時代對其詞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使其在前期和后期南渡所創作的詞作呈現出不同的特點，詞作表現的內容更加深刻，詞風從清新婉約轉為沉郁豪放。李清照與辛棄疾、李綱等因北宋國亡后一起逃亡到南宋的詞人被稱為“南渡詞人”，由此誕生了作為中國詞史重要組成部分的“南渡詞”，為之后南宋抒發家國情懷的“愛國詞”奠定了基礎。

李清照的前期詞創作主要受其家庭生活影響，詞的內容多以表現少女時期的天真活潑，以及婚后與丈夫離別的相思之愁，詞風清新婉約。李清照出身文人士大夫之家，從小受父母的影響也愛好文學，并很早展現出吟詩作對寫詩的文學天賦，同時也在工書、繪畫上有所才藝。李清照十八歲之后嫁于志趣相投的趙明誠，婚姻生活幸福，前期的詞內容多以呈現少女、少婦生活及所思所想，詞風清新婉約，以詞來表現短暫離別的相思之愁，或者文人常有的傷春悲秋之愁。《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寫早期無拘無束、天真爛漫的少女生活，《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寫惜花傷情的文人愁緒，《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寫婚后與丈夫短暫離別后的相思之苦，離愁縈懷。

李清照在南渡后所創詞作主要受個人特殊經歷和所處的時代及社會影響，較前期詞的內容更加深刻，詞風轉為沉郁豪放。李清照遭遇國破家亡，被迫跟隨依附的朝廷南渡，不久丈夫因病早逝，使其精神上和生活上備受打擊，從此遠離故土，漂泊江南。因此，李清照在南渡后所創的詞作情感是從前期的傷春悲秋的愁緒到因遭遇國破家亡而離愁加重，再到喪夫之哀，以及文物喪盡導致遠離故土、顛沛流離的痛苦深愁。《聲聲慢·尋尋覓覓》和《武陵春·風住塵香花已盡》正是李清照在南渡后所作。前者開篇連用七組疊字反映國亡家破、丈夫早逝、文物喪盡后的孤苦無依和內心苦楚抑郁，后者以“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將內心深處的悲愁具體化。李清照雖遭遇亡國和家破、流離江南的雙重打擊，但柔中有剛的性格及思想的開闊，讓她在創作《漁家傲·天接云濤連曉霧》時選擇了較之前不同的意象和情感表達手法，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表達對現實社會的不滿以及對理想抱負的追求。

二、多樣的表現形式，創造獨特的美感

以詩入詞是宋詞創作的傳統手法。李清照既繼承了傳統又進行了革新，沿用創作詩歌常用的修辭手法，同時注重音律、革新語言。從修辭、語言、音律三個方面突出其詞在表現形式上的審美意蘊，即創造了意境之美、音樂之美、語言之美。

第一，用比喻、典故等手法創造詞的意境之美。李清照運用比喻、用典、夸張、對比等修辭手法創造雄渾壯闊、清新婉約、含蓄深沉的意境之美，以此來抒發情懷、表達情感。在《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中，用比喻成就“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的千古名句，具體來說以花木的瘦來比喻人的瘦，從而創造出因與丈夫離別后的相思之深導致愁緒縈懷的含蓄深沉的意境之美。《武陵春·風住塵香花已盡》中的“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也因運用比喻、夸張的修辭手法將無形的“愁”化為具體的重量，因船小而載不動創造含蓄深沉的意境之美。《漁家傲·天接云濤連曉霧》中“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再現的是引用莊子《逍遙游》中大鵬摶扶搖而上九萬里的典故，創造了抒發壯志凌云的雄渾壯闊的意境之美。

第二，用疊字、疊句創造詞的音樂之美。李清照在《詞論》中對以詩入詞的創作論作出了自己的評價。她認為，詞不同于詩，在講究平仄之分的同時還要注重音律，以此明確了詞在創作上還要具有音樂性。因此，她在進行詞創作時會巧妙運用疊詞、疊韻詞、疊句，使其詞作具有和諧的聲調聲韻、快慢鮮明的節奏，從而創造出抑揚頓挫、鏗鏘悅耳的音樂之美，豐富了詞的審美意蘊，使詞兼具文學和音樂美，從而和蘇軾一同提高了詞的文學地位，造就了中國古代文學乃至世界文學的另一瑰寶—宋詞。例如，在《聲聲慢·尋尋覓覓》中用“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十四個字開篇抒情，其中用了七個疊字來增強節奏的鮮明，后又用“點點滴滴”四疊字與之呼應，共同加強了音調的低沉感，突出了愁緒由淺入深，并被拉長的情感表達效果，從而創造出沉郁凄婉的音樂之美。在《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中，“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用疊句“知否”增強了聲調上的和諧感、節奏上的強烈感，從而創造了情感隨著聲調而起伏變化的音樂之美。

第三，用民間口語創造語言之美。不同于詩的詞誕生于晚唐和五代時期，起初文學地位低下，被文人士大夫當作詩以載道之余的娛情之作，帶有娛樂性，導致很多詞的語言比較媚俗。李清照因自身獨特的女性生命體驗和文學修養，在《詞論》中闡述了自己的創作理念。她提出“別是一家”的詞學主張，反對詞用俚語來娛情，從而豐富了詞的表達內容和革新了詞的語言風格，提高了詞的文學地位，推動詞成為中國古代文學史上能夠與詩比肩的文學形式。李清照主張以詞抒發真實、細膩的情感，因此從生活和自然中汲取創作詞的內容，再用民間口語（大眾化、通俗化的日常口頭語言）進行表達，憑借自己對字的提煉、句式的把握，化俗為雅，形成了清新自然、含蓄雅致的語言風格。例如，《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中“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這一整句都用日常口語來描寫生活中常見的事物，但“瘦”字通俗易懂，表示身體上消瘦所呈現出的憔悴神態，但同時運用比喻，以菊花之“瘦”比人之瘦，襯托出李清照備受相思之苦而憔悴，抒發了離愁所帶來的凄清孤寂的思念之情。

三、剛柔并濟，形成獨特的藝術風格

“婉約”和“豪放”是中國古代文學中詩詞常見的兩種不同藝術風格，但并不意味著這兩種風格是截然對立的，相反則是可以相互融合的。李清照這位“中國第一女詞人”因受其所處時代、家庭環境、個人性格、價值觀、文學思想等影響造就了其剛柔并濟的人格，從而使其詞創作形成了兼具清新婉約和沉郁豪放的獨特藝術風格。李清照出身文人士大夫之家，深受封建文化的禁錮，從小受儒家文化熏陶，具有古代傳統女性的陰柔之美；但又因家庭環境開明，深受父母影響，自幼耳濡目染接觸文學、飽讀詩書，養成了獨立灑脫的性格；同時思想積極上進，發揚反傳統精神，具有古代男性豪放、敢于追求理想抱負的剛性之美。因此，李清照雖是女性身份，卻把女性的柔情美和男性的陽剛美融合為一體，形成自己獨特的藝術個性，柔情婉約中見剛性豪放，剛柔相濟。

首先，李清照由于自小生長在富裕家庭，受開明父母的熏陶，熱愛讀詩詞歌賦等文學書籍，開闊了眼界，也擴大了胸懷，性格有男性陽剛豪放的一面；同時也受到一些豪放詞人的影響，形成了豪放的詞風。一是抒發追求人生理想抱負，渴望美好生活；二是關注國家前途命運，將個人與國家緊緊相連，表達深沉豪放的愛國之情。李清照在南渡后，詞作的內容和詞風都較前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詞的內容上更加貼近她所處的時代和孤苦無依的生活，但即便遭遇精神和生活的雙重打擊，李清照并未陷于國亡家破之后的憤恨及顛沛流離的悲愁中，而是以詞寄托理想抱負，渴望如男兒一般建功立業，實現自己的生命價值。因此，李清照把真實的生活融入夢境，以虛實相生的藝術手法并巧妙用典故創作了滿懷心中豪情的記夢詞，也是她僅存的豪放詞—《漁家傲·天接云濤連曉霧》。

李清照在開篇就用“天”“云”“星河”等象征高遠壯闊的意象營造了從天上到人間的宏大夢境，再現了雄渾壯闊的意境之美，奠定了全詞大氣豪放的格調。之后，李清照在夢境中與天帝相遇，天帝問她“歸何處”，而這也正是她自己想要去探尋的，尋找自己生命價值所在。接著，她開始對這個問題進行回答，最終在詞的結尾引用莊子《逍遙游》中大鵬摶扶搖而上九萬里的典故來抒發自己的凌云壯志，展現了自己雖是女兒身但有男兒報國心的豪放之情，也暗含對現實社會的一種憤恨。

其次，李清照剛柔相濟的人格美體現在詞的創作上，既有婉約派的含蓄哀婉，又有豪放派追求理想和愛國的沉郁激昂，形成了既婉約又沉郁豪放的詞風。《聲聲慢·尋尋覓覓》這首詞是李清照在遭遇國亡家破、丈夫早逝、遠離故土、漂泊江南孤苦無依之際所作，在抒發個人孤苦悲寂之情的同時，激蕩著豪放的愛國之情。

從思想內容上看，《聲聲慢·尋尋覓覓》再現了國亡家破后詞人的痛苦悲愁，內心抑郁苦楚，又抒發了孤苦無依、顛沛流離的孤苦悲寂之情。但個人遭受的愁苦與國亡之恨交織在一起，預示個人的命運與國家的興衰緊密相連，所以李清照借抒發個人悲愁實則暗含愛國之情，表達對現實社會的憤恨。詞中“乍暖還寒時候”一句是詞人借用形象的藝術手法用深秋寒冷的氣候特點，暗喻當時翻覆變化的政治局勢。正因此詞人深感在此氣候下很難保養休息，喝幾杯淡酒也抵擋不住早晨寒風的襲擊，言外之意就是喝酒也無法消解國恨家仇。而“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中用“雁”代指能夠傳書的鴻雁，暗喻北宋滅亡后逃到南宋的遺臣，也就是所謂的“南渡之人”，以及早逝的丈夫，從而形象地表達出詞人看到北雁南飛時流露出的亡國之哀，無限的感傷，抒發愛國之情和對丈夫的思念。

從藝術風格上看，《聲聲慢·尋尋覓覓》在沉郁哀婉中見豪放激昂，形成了剛柔相濟的沉郁豪放的詞風。開篇連用疊字這一修辭手法增強了節奏感，營造了沉郁哀婉的意境，抒發了個人因國家滅亡導致遠離故土又遭遇丈夫病逝的孤寂悲愁之情，也暗含對故國家園的深切思念。緊接著，詞人運用“淡酒”“黃花”“雁”“梧桐”“細雨”等象征愁緒的意象營造了沉郁哀婉的意境。最后，詞人反復運用反問句式，以三個“怎”字呈現了自己目睹北方過來的大雁及感受深秋寒冷的氣候心急氣盛的狀態，在沉郁哀婉中寄予著豪放激昂的愛國情懷。總之，李清照在《聲聲慢·尋尋覓覓》中用婉約詞常見的意象和創作手法營造了沉郁哀婉的意境，抒發了個人孤寂悲愁之情。

李清照是中國詞學史乃至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中國第一女詞人”，因其經歷國亡家破、遠離故土、丈夫早逝、孤苦無依的精神和生活雙重打擊形成了前期和南渡后不同的藝術風格，由此所創作的少女詞、少婦詞、惜花傷春悲秋詞、記夢詞等詞作更是詞人所處歷史時代之下個人命運的縮影。

事實證明，李清照跌宕起伏的人生遭遇造就了她多變的詞風，從前期清新婉約向后期沉郁豪放轉變，嫻熟的修辭手法搭配各種意象創造了具有各種美感的表現形式，同時詮釋了剛柔相濟的獨特藝術風格，形成了沉郁豪放的詞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