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琳
一、蘇軾晚年涉夢詩的內容分類
(一)真夢詩
1.記夢境
“記夢境”這類涉夢詩,或全篇記錄夢中情境,或部分詩句記錄夢中情境。根據蘇軾晚年夢中的對象和內容,筆者將“記夢境”分為夢見親友、夢見地點、夢見異事、夢見平常事這幾類。
(1)夢見親友
蘇軾夢見自己的孫子,如“夢中時見作詩孫”(《庚辰歲人日作時聞黃河已復北流老臣舊數論此二首》其一)。“作詩孫”指蘇軾的孫子,即蘇軾的兒子蘇邁之子蘇符。蘇軾的朋友也出現在其夢中,如“主人枕書臥,夢我平生友”(《和陶擬古九首》其一)。“平時友”是指蘇軾的知心好友。
(2)夢見地點
故鄉是蘇軾縈繞于心、難以忘懷之地,詩人夢見自己的家鄉,如“坐睡夢江潭”(《立春日小集戲李端叔》)。“江潭”泛指南方,有懷想故鄉之意。詩人也夢見城郭之景,如“夢中游化城”(《碧落洞》)。蘇軾夢游幻化之城郭,其中“石門”“銀河”“別戶”等壯麗景觀,如夢如幻。
(3)夢見異事
蘇軾想象力豐富,夜晚在夢中將其所想之事幻化為奇異之事,如“夢中化為鶴,飛入長松寺”(《以屏山贈歐陽叔弼》),詩人夢到自己變成鶴。另外,蘇軾的夢有“預兆”的神奇功能,如《破琴詩(并引)》中的“夢長老仲殊……方驚覺而殊適至,意其非夢也”。詩人夢見長老仲殊,在夢中驚醒,沒想到長老已經在外求見。
(4)夢見平常事
蘇軾的童年回憶出現在其夢中,如“我夢入小學,自謂總角時”(《和陶飲酒二十首》其一)。詩人夢到自己上學讀書的時光,有時光流逝之感。此外,詩人曾夢到與鄰居說話,如“夢與鄰翁言,憫默憐我衰”(《和陶還舊居》)。蘇軾夢到與鄰居家的老翁說話,因老翁憐憫詩人的衰老,故詩人獨自憂傷沉默。
2.記夢感
蘇軾的涉夢詩不僅記錄夢中的內容,還記錄做夢的感受和狀態,但此類涉夢詩表達的思想感情并不明朗。“記夢感”可分為兩類。第一類,記錄夢醒的狀態和感受,多用“夢覺”“夢回”。首先,記錄夢醒的狀態。“夢覺”,如“夜半幽夢覺”(《次韻仲殊雪中游西湖二首》其一),指夜晚做夢醒來。“夢回”,如“夢回聞雨聲”(《雨后行菜圃》),指夢醒后聽到下雨的聲音。其次,記錄夢醒的感受,如“夢覺兩愧負”(《和陶擬古九首》其一),詩人從夢中醒來,心里感到羞慚負疚。第二類,記錄半夢半醒的狀態,如“非夢亦非覺”(《午窗坐睡》),詩人不完全在夢中,也不完全清醒,意識模糊,不能區分夢境與現實,似夢非夢,真假難辨。
(二)喻夢詩
1.事事如夢
事過境遷,事事如夢。蘇軾將過去的事件比喻為夢,如“回首觚棱一夢中”(《送杜介歸揚州》),回頭看過去的皇宮就好像在夢中。又如,“見君合浦如夢寐”(《歐陽晦夫遺接?琴枕,戲作此詩謝之》),詩人見到歐陽晦夫就如同一場夢,有懷人之思,人生之感。此類涉夢詩嘆往事如夢,蘇軾晚年幾次離朝又返回,政治局勢風云變幻,早已物是人非。蘇軾不光在仕途中患得患失,與朋友的相處也是時聚時散,因此感懷昔日與友人共處的時光。
2.時時如夢
時間流逝,時時如夢。蘇軾將流逝的時間比喻為夢,如“昨夢那可逐”(《和王晉卿》)中的“昨夢”,昨日如夢一般已經流逝不可追逐,此處的“昨夢”可能是蘇軾以前的躬耕生活。此外,以時間為夢的還有“二十三年真一夢”(《送陳睦知潭州》),過去的二十三年就像一場夢。此類涉夢詩用“昨夢”這樣的表示過去時間的詞,鮮明地將流逝的歲月比喻為夢,蘇軾以此來抒發彈指一揮間的人生如夢之感。此外,通過時間線索也可推知詩人的情感變化,其中有對過去美好生活的追憶,也有對人世無常的慨嘆。
3.人生如夢
這類涉夢詩沒有將具體的事件或時間比作夢,卻依然體現人生如夢之感,并含有詩人對待生死的思考。例如,“江邊曉夢忽驚斷”(《武昌西山》)中的“曉夢”指拂曉時的夢,多短暫迷離,因而詩人用以比喻人生短促,世事無常。又如,“微明燈火耿殘夢”(《連雨江漲二首》其二)中的“殘夢”意為殘缺零亂的夢,多表達人生的破滅之感。“平生生死夢”(《別海南黎民表》),詩人視生死如夢,表現出無奈感傷的生命意識。總之,如“曉夢”“殘夢”“生死夢”這類用形容詞修飾“夢”的詞語,多表現詩人的情感思緒,具有強烈的抒情色彩。
二、蘇軾晚年涉夢詩的主題意蘊
(一)懷人之意
1.懷親夢
蘇軾晚年的涉夢詩中常出現父親、妻子。詩人夢見自己的父親,如“夜夢嬉游童子如,父師檢責驚走書”(《夜夢》)。此詩于紹圣四年(1097)七月作于昌化軍(今海南省海南島西部地區),這首詩描述了蘇軾夢見自己童年讀書的情境。在蘇軾成長的過程中,其父蘇洵的言傳身教對他未來人生的發展有著重大的影響。在這首詩中,蘇軾夜晚夢見自己小時候讀書貪玩,沒有完成父親安排的讀書計劃,因而焦慮惶恐,心有不安。詩人當時剛被貶到儋州(今海南省儋州市)沒多久,在這樣一個陌生而又險惡的環境中夢到童年的嬉戲笑鬧,有自己頑皮的懵懂,也有父親嚴厲的管教,仿佛這一切如在眼前,倍感親切。蘇軾作此詩時,其父蘇洵已經過世三十一年,而他自己時年六十歲,花甲之年卻依然不忘幼時父親的諄諄教誨,可見其對父親陪伴在側而無比懷念。
蘇軾晚年雖仕途不順,但他的繼室王閏之則任勞任怨,與其朝夕相伴,患難與共。在顛沛流離的日子里,她處理家中大小事務,是蘇軾的賢內助,也是蘇軾黑暗歲月里的曙光。元祐八年(1093),王閏之病逝,蘇軾老年喪偶,使他本就暗淡無光的日子又失去了一抹溫存。時光飛逝,情思不減,蘇軾作《上元夜過赴儋守召,獨坐有感》一首以懷亡妻,詩云:“燈花結盡吾猶夢,香篆消時汝欲歸。”詩注中解釋為“因時節而念亡妻同安君”之意。此詩于紹圣五年(1098)正月十五日夜作于昌化軍。正月十五,本是一家團圓之日,蘇軾這位老人卻獨守家中。詩人臥床而眠,夢中感懷離世五年的亡妻王閏之,而如今孤苦伶仃甚是寂寞,在寂寞凄清的氛圍中,思緒萬千,感慨物是人非,對妻子王閏之的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2.懷友夢
蘇軾一生廣結友人,顛沛流離的生活注定要經歷友人離別的苦悶。對于蘇軾而言,離別總是刻骨銘心的,如“那知有聚散,佳夢失欠伸”(《和趙德麟送陳傳道》)。蘇軾自覺與好友相伴卻又分離,就如同好夢會很快消逝。這種分離的苦痛在蘇軾謫居儋州時更加強烈。當時蘇軾的生活條件很艱苦,幸有當地儋守張中照顧,他派人為蘇軾整修官舍,還時常照顧他的衣食起居。蘇軾在與張中相處的日子里,二人時常對酒、下棋,他給蘇軾苦悶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樂趣。正是這平淡真切的友誼,充實了孤獨老人內心的寂寞,讓詩人暫時忘卻身處異鄉,北歸無望的苦楚。不料董必察訪到此,張中隨即受到朝廷處分,不得不與蘇軾分離。于是,蘇軾作詩三首以訴與好友張中的離別之情,可見蘇軾是重情重義之人。例如,《和陶與殷晉安別》中的“仍將對床夢,伴我五更春。暫聚水上萍,忽散風中云。恐無再見日,笑談來生因”。此詩于元符二年(1099)三月作于昌化軍。蘇軾自知分別的日子已經不遠,卻還期盼著可以與好友對床而臥,入夢而眠。他害怕此生一別就是永遠,只求來生共續前緣。詩句語出真切,感情純粹自然。詩人借夢表達與朋友重聚的愿望,夢無疑是虛擬的,未來不一定能夠實現,但也正因如此給人無窮的遐想,寄托一份美好的心愿。
(二)思鄉之情
蘇軾晚年遠離故土,顛沛流離,居無定所,其思鄉之情越發深切。蘇軾離京外任時思鄉,作《感舊詩》。此詩于元祐六年(1091)八月作于汴京(今河南省開封市)。元祐六年,蘇軾于京任職,然而蘇軾不安于朝廷,多次請求離京,仍未獲允。八月,賈易、趙君錫等人彈劾蘇軾和蘇轍。蘇軾上奏自解,并奏請回避外任,后蘇軾與蘇轍分別至潁州。這首詩便是與弟弟分別的離別之作。蘇軾在詩中闡明了離別的原因:夜晚的車聲作響,使蘇軾難以安睡,實際上也隱喻著當時的朝廷都被賈易這些人控制著,容不得其他人,即使無意在朝為官,也抵不住小人的讒言。故詩云:“車轂鳴枕中,客夢安得長。”從中可以隱約感受到蘇軾對仕途官場的厭倦。正是因為蘇軾對當時的朝廷感到失望,所以便有了“筮仕記懷遠,謫居念黃岡。一往三十年,此懷未始忘”的感想。時年五十四歲的蘇軾,在難眠落寞之夜,想起了客居他鄉宦游子弟的思歸夢和黃州所作《初秋寄子由》的懷遠夢。蘇軾未曾忘卻三十年前謫居黃州時與蘇轍立下“回鄉風雨對床”的誓言。此時,蘇軾無辜遭到陷害,更是加深了歸鄉的決心。“我欲自汝陰,徑上潼江章。想見冰盤中,石蜜與柿霜”是蘇軾內心最強烈的渴望。蘇軾想到汝州(今河南省汝州市)后上奏調到蜀中的潼江。詩中的柿餅與冰糖也是蘇軾思念故鄉的象征物。這首詩是離別之作,除了對蘇轍的不舍,更飽含濃郁的思鄉情懷和隱微的歸隱之意。
紹圣元年(1094),蘇軾因遭到新黨人士的攻擊,由定州(今河北省定州市)貶謫至英州(今廣東省英德市),途中作《過高郵寄孫君孚》,此時的蘇軾對仕途沒有了希冀。詩云:“我行忽失路,歸夢山千重。”政治上不得志,人生理想的幻滅使蘇軾對未來更加迷茫。夢中欲還鄉,卻有千山阻隔,不知路在何方。同年,蘇軾又遭迫害,被貶到惠州(今廣東省惠州市),遂在南遷惠州途中寫道:“山憶喜歡勞遠夢,地名惶恐泣孤臣。”(《八月七日初入贛過惶恐灘》)詩人夢見故鄉山水,卻是空歡喜一場。歸鄉遙遙無期,好似遠在天邊,觸不可及。建中靖國元年(1101),蘇軾時年六十四歲,他在人生最后的詩作中頻頻出現歸鄉之意,如“歸心夢幾州”(《虔守霍大夫、監郡許朝奉見和,復次前韻》),“一枕晝眠春有夢”(《次韻江晦叔兼呈器之》)。不幸的是,蘇軾沒能實現回鄉的愿望,歸鄉真的成了他永遠無法實現的夢,最終蘇軾因病卒于常州(今江蘇省常州市)。
(三)仕途之感
1.歸隱情結
選擇入仕還是歸隱一直是中國古代文人士子的難題。蘇軾晚年盡管心系朝廷,但是仕途不順,其歸隱情結越發顯著,如“江湖來夢寐,蓑笠負平生”(《次韻奉和錢穆父、蔣穎叔、王仲至詩四首·藉田》)。此詩于元祐七年(1092)末至元祐八年(1093)春作于汴京。元祐七年九月,蘇軾再度還朝,參與了郊祀大典并獲得了一生中的最高官職,后卻連連受到彈劾,為避嫌疑,他最終于在元祐八年六月獲允外任至定州。仕途理想的再度終止,使蘇軾產生了遠離朝廷、歸隱田園的想法。“江湖”與“蓑衣”是蘇軾的理想生活狀態,這既是蘇軾夢中所見,又如夢一場難以實現。蘇軾以夢表達歸隱之意,本身就具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成分,但畢竟是一個美好的夢,是其在苦悶歲月中得以堅持下去的希望之光。
2.平和心境
紹圣元年四月,蘇軾由定州被貶至英州,八月又被貶至惠州。面對接連的貶謫,蘇軾認識到歸隱躬耕之樂不過是遙遠的奢望,如“老去山林徒夢想”(《贈清涼寺和長老》),調適自己的心境才是化解苦悶的良藥,遂于同年十一月作《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風亭下梅花盛開》其一。詩的前四句為:“春風嶺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斷魂。豈知流落復相見,蠻風蜑雨愁黃昏。”十四年前蘇軾被貶黃州,途中看到漫山遍野的梅花,詩人憐惜梅花的自開自落,寂寞飄零無人欣賞,便寫下《梅花二首》,將政治失意的感傷,無奈悲苦的憂愁傾瀉而出。而當蘇軾再次見到梅花盛開時,心境已然不同往日,將昔日的憂愁變為平靜。詩的后四句為:“酒醒夢覺起繞樹,妙意有在終無言。先生獨飲勿嘆息,幸有落月窺清樽。”夢醒時分方有所悟,妙意橫生無須多言,蘇軾把酒清樽欣賞著落月,寬慰自己勿嘆勿悲,盡情享受此刻靜謐安然的歡愉,這是幽微隱約的清空平和心境,也是自嘲自解的清醒灑脫之舉。此詩中,蘇軾描寫的是酒后夢醒的狀態,酒可以使人忘卻煩惱,也可以使人沉醉其中。詩人酒醒后則越發清醒,以夢釋懷,調適心中的不平,人生的心酸悲苦就仿佛如夢一般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