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初菊
自古以來,文人墨客就喜歡用“月”來寄愁苦之思,托相思之情。初唐詩人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是唐詩中最早出現(xiàn)的詠月名篇,是一首月的頌歌,是寫月夜的典范,歷代以來廣為傳頌。詩人不僅把寫景、說理、抒情這三部分做到了自然相承、氣脈貫通,做到了景、理、情的生態(tài)中和,還將詩中的景、理、情都寫得壯闊、大氣、廣博。詩人由“春”“江”“花”“月”“夜”的意象產(chǎn)生聯(lián)想,進而發(fā)出對宇宙、人生的思考,把王國維“境界說”中的“寫境”與“造境”做到了完美結(jié)合,達到“物我合一”的境界。
一、美景—和諧的自然生態(tài)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出“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者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并且王國維認為詩詞的意境要“真”,情感和景物是詩中構(gòu)成意境的兩個重要因素。所謂“真景物”,不是刻板描摹、只求形似,而是要寫景妙造自然、體悟得神。只看《春江花月夜》的題目,我們就可以真切地感受到春、江、花、月、夜五種真實的自然景物。而這五種意象在詩人以“月”為主線下進行不同的轉(zhuǎn)換,詩人對景物之間的這種轉(zhuǎn)換是在遵循自然的原則下進行的,即“造化自然之聲”。“境界說”中提倡作品之“不隔”,即將詩歌中客觀描述的事物與主觀的情感融通,混成一片,淡淡地流出詩人或悲或喜的情感,這種情感濃郁、鮮明又混沌。《春江花月夜》將看似互不相干的景物寫得和諧共生,渾然一體,形成一幅整體的畫面,構(gòu)成了動人的春夜美景圖。
春、江、花、月、夜這五種景物在詩人的筆下是自然連貫的,無不體現(xiàn)一種和諧的自然之態(tài)。江水與大海連成一片,明月與潮水共同涌現(xiàn),月光傾瀉在開滿鮮花的樹林中,月色與霜相交融,月色與白沙相融合,江水與天空相輝映,景與景的組合沒有任何的違和感與矯揉造作感。詩的前八句,詩人由遠及近、由大到小對景象的描寫,向我們描繪了一個壯闊無垠的境界。在詩的前兩句“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中,一個“平”字,不僅寫出了江、海連成一片的奇特景象和景致的擴大,還寫出了江、海相接的壯闊情景。一個“平”字,看似平淡無奇卻有千鈞之力。一個“共”字寫出了月與海潮、月與江水的休戚相關(guān)。月亮伴隨奔騰而來的潮水升起的景象在一個“生”字中盡顯。此時,月亮仿佛是從大海中孕育而生,江與月在詩人的筆下自然巧妙地聯(lián)系在一起,使潮水與明月都充滿了生氣,仿佛是兩個有生命的物體,呈現(xiàn)出動態(tài)之美。緊接著,萬物在春夜的月光下被照亮、被喚醒。“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在明月照耀下視通萬里之景,形成了一幅渾然一體的畫面:江流在月光的照耀下?lián)u曳蕩漾,江邊春花燦爛的芳甸在江流的環(huán)繞和月光的照耀下更顯秀美。“霰”,原指天空降落不透明的小冰粒,在詩中用來形容月光下的春花晶瑩潔白。一系列景物在江與月的貫通下連接在一起,春、江、花、月這幾種景物在夜里作為一個整體同生共出了。“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在月光的籠罩下,繁花似錦的森林蒙著一層潔白的細雪,這是春天月夜獨有的奇景。“空里流霜”生動形象地寫出了汀上白沙與皎潔的月光完美之融合,以至于已經(jīng)分不清白沙本身的色彩。這些景物的描寫是詩人將自然景物的“人格化”的結(jié)果,這種“人格化”的自然觀秉承了天人合一和萬物同為一體的哲學(xué)基礎(chǔ)。詩人將自己置身于自然景物中,與自然景物融為一體,將自然景象作為整個生命體系的一部分,既沒有所謂的中心,又沒有清晰的邊緣。這是詩人內(nèi)心世界對大自然的審美訴求,其中的“生態(tài)美”理想不自覺地體現(xiàn)出來了。
二、至理—生命與宇宙的體悟
(一)宇宙意識下的生死思考
詩人江畔望月之情景和游子思婦的月夜相思是《春江花月夜》的兩大主題,其實全詩還隱喻著詩人對人生的生死的思考,透露著豐厚超脫的哲思之理,即萬物永恒,生生不息。
詩人身處由江、海、潮構(gòu)成的波瀾壯闊、宏大的境界中,面對神奇美麗的大自然,不由得遐思冥想,將人生的生命短暫與浩瀚的宇宙、永恒且無限的宇宙進行對比。至此,詩人由對景物的描寫轉(zhuǎn)向?qū)θ松乃伎肌T娙讼胩剿髟屡c人的關(guān)系,便發(fā)出“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疑問。江邊上什么人最初看見月亮?江上的月亮從何年開始照耀世上之人?將人與宇宙聯(lián)系在一起。“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兩句點明第一個看江月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但江月依舊,而人卻非往昔之人,表現(xiàn)人生短暫,而宇宙永恒。“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兩句,詩人將人類的生命與明月聯(lián)系在一起,他開始展望遙遠的將來:江上明月是在等待何人呢?是否等得到這個人都是不可知的。而江水滔滔,依舊如故,生命短暫,何必思考這些,還不如讓其順水東流,坦然面對。如此,詩人把眼前的感受延伸到未來,融入天長地久的時間長河。末句所寫的長江流水,正是令孔子產(chǎn)生“逝者如斯夫”之嘆的自然環(huán)境。詩人把人生和宇宙的思考與江、月自然景物聯(lián)系在一起,在這種聯(lián)系中得到體悟:人生短暫,宇宙永恒,只有對生死既重視又忘卻,方能達到超脫之境。
(二)宇宙意識下的愛情觀
在《春江花月夜》中,詩人由月及人,再由人及理,最后由月及情,是一種由大到小的描寫與思考方式,從對人生的宏觀思考到對愛情的個體思考。壯闊怡人的春江夜景奠定了哲思的范圍,情則是月由景而生,并通過對哲思的延展,實現(xiàn)濃情厚意。詩人在此處對宇宙意識的體現(xiàn)主要以游子思婦的離愁別緒為主,其中“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兩句,通過提問的方式,表現(xiàn)出詩人對人生的一種孤獨感及感嘆個人在宇宙中的渺小,而愛情只不過是人生中的一部分,現(xiàn)兩人相隔甚遠,況且歸期不定。詩人把恒遠的宇宙意識與愛情聯(lián)系在一起,不僅是對往事的沉思,還是對人生一去不復(fù)返的感慨。在詩中,我們可以看到好些與愛情相關(guān)的意象,如“鴻雁”“落花”“落月”“碣石”“瀟湘”等,雖各有不同,但都表達出一種逝去、別離、思歸的思緒。“落花”流露出世事無常之感。月雖永恒,但依然會有下落時,更何況那觸不可及無法確定的愛情呢!與其難過悲傷,不如順其自然。花開花落,月升月落,我們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終歸都是歸于自然,正所謂落葉歸根。用豁達與灑脫面對人生,與其傷感別離,不如多一分“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秦觀《鵲橋仙·纖云弄巧》)的理性。
三、至情—溫柔敦厚、真摯深切
情是詩詞的核心,一切意象的選取及境界的營造都是為了更好地表情達意。王國維認為,所謂寫“真感情”是說發(fā)自肺腑、誠摯深切,而非虛情假意、無病呻吟。《春江花月夜》所寫的就是張若虛的真性情。他對月傷懷,全部情景都在高樓明月的環(huán)境中逐步展開。全詩的前半部分都是在寫動人的景,后半部分就著重抒情。“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詩人在此處用了一個“待”字,將月亮人格化。她在等待什么人呢?只看到浩瀚的江水在不停地流淌。筆鋒即從寫月轉(zhuǎn)到寫人,在不經(jīng)意間詩人由月的聯(lián)想過渡到游子思婦的離別之情的抒寫。“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這恰到好處地將“扁舟子”指代為遠游的游子,“明月樓”指代為守候的思婦。情于景中,由景生情,一切都是自然的過渡,情之所寫,知所以。
古往今來,月亮總是能引起人的情思。在詩中,月亮引起了思婦游子的離愁別緒。
首先,詩人并沒有直接說思婦的悲和淚,而是以“月”來烘托,用了一系列細膩的動詞傳達她的相思之苦,使之悲從中來。“可憐樓上月徘徊,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徘徊”二字用得恰到好處,將月光擬人化,月光不忍看思婦孤獨一人,懷著對思婦深深的憐憫,欲與思婦做伴,因此它在樓上徘徊遲遲未離去。月光希望能為思婦解憂愁,將清輝灑在玉戶簾上、妝鏡臺上、搗衣砧上,即思婦可見的地方,奈何思婦觸景生情,思念之情愈加強烈。于是,她想要驅(qū)走這引人思緒橫生的月光,奈何月光“卷不去,拂還來”。“卷”和“拂”帶有雙重意蘊,表面上是寫月光卷不去,拂不走,實則是寫思婦內(nèi)心因月亮引起的惆悵縈繞心頭,揮之不去,道出了思婦內(nèi)心的苦楚。“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雖然兩人共賞一月,但是聽不見對方的聲音。一個“逐”字寫出了思婦的思念程度之深,思婦希望隨著普照大地的月光飛向遠方,并照耀遠方游子。共賞一輪明月卻無法相知,只好依托月光遙寄相思之情。“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相傳魚雁都能傳書,于是思婦想要寄封書信給游子。但是,在這月夜中,魚雁都逃不出無垠的月光,思婦無可奈何,唯有繼續(xù)與這使人惆悵的月光相伴。可見思婦對游子情之深,思之切。
其次,寫游子的月夜情思。“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遠在異鄉(xiāng)的游子,在夢中看到了花落閑潭,可春天已經(jīng)過半,自己還不能回家。江水流春,月亮西落,流去的不僅是自然的春天,還是游子的青春。而山之阻隔,路途遙遠,不知有幾個人能乘著這美好的月光回到家鄉(xiāng)。游子的月夜思緒比思婦的更深沉、更多了一分惆悵。這一部分詩句中,詩人每句都緊扣春、江、花、月等具體環(huán)境,每個細節(jié)都是生活的真切體現(xiàn)與體驗,情景交融,渾然無痕,真正達到王國維所謂以物觀物的“無我之境”。
四、人與自然的融合之美
生態(tài)美學(xué)強調(diào)的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是和諧的、整一的。作為審美主體的人要摒棄“人類中心主義”及“主客二分觀”,要以生態(tài)整體主義觀照自身與自然的一切事物。
中國古代詩人在詩作的創(chuàng)作中不自覺地融入了一種人與自然融為一體的自然審美理想。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提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句話精準地概括了人與自然的相處狀態(tài)。在自然界中,自然萬物是相互依存、相互聯(lián)系的,自然萬物都是有生命、有情感的個體,并且是可以與人相通的。莊子在《齊物論》中提出:“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這強調(diào)了作為審美主體的人在自然世界中應(yīng)該順應(yīng)天命,不要因過于追求自我欲求,而破壞自然之道。所以,人與自然也是相互依存、和諧統(tǒng)一的關(guān)系。人類在自然界中獲取生存的資源,享受著大自然的饋贈與美好的同時,自然也會因為有人類的點綴而散發(fā)著活力。自然與人之間有著微妙的聯(lián)系,雙方可以進行情感上的交流。審美主體的情可融于景,景也可以反過來映襯人的情,人與自然共同繪制一幅和諧的生態(tài)情景圖。
《春江花月夜》向我們展現(xiàn)了這樣的人與自然生態(tài)的融合之美。首先,在詩人的筆下原本看似不相干的景物都是相互貫通的,并將它們進行有機地組合,從而構(gòu)成了一幅動人的春江月夜圖;同時,也向我們展示了一幅生機勃勃的人物合一、景物之間的和諧之美。其次,在全詩的開篇,詩人將自身置于江、海、潮的背景中,感受其波瀾壯闊。江、海連成一片,明月與海潮共同涌現(xiàn),在月光的照耀下一切都變得晶瑩透亮;霜與月光的融合,白沙與月光相映襯,似乎兩者已融為一體。在優(yōu)美的春夜,詩人從眾多景中關(guān)注到月,隨之的一切思考與體悟都隨月展開,由此發(fā)出了關(guān)于人生及宇宙的思考:宇宙之無窮,月光照耀的第一個人是誰?月亮又在等待著誰?詩人連用疑問,并將“月”這個意象人格化,賦予了人的情狀;由月再及人進而抒情,達到“物我融合”的境界。詩人明知這樣的問題是沒有答案的,所以看似沒有答案,詩人或懊惱,或迷茫,其實不然。詩人已經(jīng)明白宇宙是永恒不變的,月光也是永遠都在的,變的是“江邊人”。縱使人生短暫,物是人非,但生命是代代相承與延續(xù)的。江河依舊奔騰,時光依舊流逝,坦然面對,歸于自然,便會得到超脫。無論人是誰,月光依舊會照耀大地萬物;無論江邊人是誰,江河依舊如故。思婦無法卷走門簾上的月光,無法拂去搗衣砧上的月光,鴻雁也飛不出無邊的月光,生死輪回,四季更迭,這都是自然的奧秘。正是因為明白其中的哲思,所以詩人并不迷茫。面對這般天然雕飾的美景,只要置身其中,順應(yīng)自然,就能得到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快樂,能夠體悟到與自然的融合之美,進而達到一種“以物觀物,物我合一”的境界。
《春江花月夜》是唐詩頌月之集大成者,詩作主要圍繞對“月”的客觀自然景物描寫,將詩人自身的主觀情感隱晦地表達出來,寓情于景,做到了王國維所描繪的“無我之境”,其展現(xiàn)出的景、理、情實屬令人驚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