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丹妮 譚羽婷
王維,字摩詰,有“詩佛”之稱,是“山水田園”詩派的代表人物,其作品創作多描繪山水風光、田園景色,常表對隱士生活的神往,字里行間涌動著禪理、禪趣。其因長于書畫且尤擅水墨畫,被董其昌尊為“南宗”之祖。王維早年受李思訓的青綠畫法影響,詩歌中常采用較為濃郁的色彩,直至中年,其色彩的運用逐步轉向素凈雅致。
顏色詞與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日升月落、四季變遷都與其密不可分。在詩文中,顏色詞不僅表示色彩義,更是富含了社會對顏色的象征,體現意識領域中的觀念和認知。余慶安認為,王維在畫中作詩,將人復雜的情感融于色彩中,使得客觀事物帶上了人的情緒,達到“言有盡而意無窮”(嚴羽《滄浪詩話》)、清人心神的效果。筆者在整理王維詩歌中的顏色詞時,能夠發現“白”是一個重要意象,折射出其心境,展現其在不同的生命階段以淡泊豁達為基調,輔以豪邁悲涼之感的多樣生命意識。
一、生命意識的探究
何為生命意識?生命意識是藝術創作中長期探討的問題,小到一行字,大到一本書,都能夠從中體會到生命的律動,“生存意識”“生命沖動”“自我意識”等都是學者們對其的理解。楊守森認為,其“是具有了意識活動能力的人類,對自我生命存在的感知與體悟,以及在此基礎上產生的對人的生命意義的關切與探尋,具體體現為生命體驗、生命思考、生命策略與生命關愛等等”(楊守森《生命意識與文藝創作》)。從中不難理解生命意識與人類息息相關,這種可感知卻無形的抽象意識,多載于具體的事物。所以,探討文學創作中的生命意識,需要借助其中各類外在特點,從而把握本質情感。在王維的詩歌中,超然物外、灑脫奔放、悠然自得等生命的體驗,都能夠在“白”中尋覓到。可見,我們感受王維詩歌中的生命意識,離不開對“白”的體悟,繼而探究這淡而又豐富的色彩中其對生命本質的認識。
二、王維詩歌中的“白”
(一)邊塞之白
王維多次奉旨離開中原,出使塞外,既賞過大漠孤煙之寥廓,也見過燕山黃塵漫卷之壯觀,以其豐富的見聞和深厚的筆力,留下了一批出色的邊塞詩。“白”是其中重要的意象之一,在寫景、抒情、歌詠和抒懷方面都發揮著獨特的作用。
“‘白色從視覺上會給人帶來空曠、荒涼、裸露的體驗”(陳姣姣《〈全唐詩〉顏色詞詞群及文化意義》),如曹雪芹《紅樓夢》第五回中“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就以“白茫茫的大地”隱喻四大家族“樹倒猢猻散”的落寞結局。白色蘊含的蒼涼荒蕪之感在王維的邊塞詩中也有所體現。
《送張判官赴河西》雖為送別友人而作,但詩中描寫塞外景色的詩句堪稱經典。“沙平連白雪,卷蓬入黃云”一句,詩人發揮了奇幻瑰麗的想象—廣袤無垠的大漠皆為白雪覆蓋,連成白茫茫一片;蓬草也被肆虐的狂風卷到空中飛揚,直上云霄之中。不見“白云”卻見“黃云”,因白雪廣袤而襯得云黃,天地之間只有黃、白二色,毫無生機。兩個對比強烈鮮明的顏色詞,極具畫面感地描繪了冬日風烈雪深的蒼涼荒蕪之景。色彩靜而鮮明,意象動而傳神,讓人讀來有身臨其境之感。在這種自然生命難以蓬勃生長的惡劣環境下,更反襯人的生命頑強、意志之堅定,折射出詩人積極進取的仕途追求,以及昂揚向上的生命意識。全詩氣勢豪邁,慷慨激昂,雖為送別之作,卻無離別之傷,字里行間不僅是對友人建功立業的期許與祝愿,還是實現拯國護家、鞏固天下的宏愿。
“畫戟雕戈白日寒,連旗大旆黃塵沒。”這兩句是《燕支行》中的景物描寫。即使在太陽的照射下都覺得寒冷,對比鮮明強烈,將寒冷之感渲染得很到位。“白”與“寒”搭配,從視覺和感覺多感官共同描繪,使人更能想象、體會到環境的苦寒惡劣,更寫出了遠征軍的雄壯氣勢,體現了盛唐時期昂揚向上的社會氛圍和詩人大展宏圖實現人生價值的生命意識。由此可見,王維邊塞詩中的“白”,相較于純粹的季節輪轉、生命更替所體現的荒蕪消極之感,其蒼涼的基調上又多了特定時代下的壯闊豪邁之情,展現出在塞外苦寒境遇中生命昂揚向上的不屈力量。
(二)光陰之白
“自從棄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老將行》)詩人以白首代指年老,直抒胸臆。王維天資聰穎,年少成名,人生仕途卻幾經波折。恍然回首,大好年華已逝,自己的志向卻還未實現,難免有傷逝之感,在嘆息時間易逝的同時,也感嘆生命的難存。“白發”“白首”一類的意象在王維的詩歌中也出現,但表現的情感有所不同。
“白發”與“白首”都是白色的頭發,代指人的衰老。與邊塞詩中感嘆光陰易逝、壯志難酬的悲憤抑郁不同,“白發”與“白首”這類意象大部分寫于詩人晚年隱居終南山之時,多為偶然興起或唱和應制之作。
《偶然作六首》其二中的“田舍有老翁,垂白衡門里”兩句,詩人刻畫了一個無拘無束、自在安逸的山野老翁形象,談笑間是對歷史發展的冷靜思考。“且當放懷去”的灑脫足見詩人悠然自得、超然物外的心境。《獻始興公》為王維向張九齡表內心至上與感激的詩作。若為謀得仕途順暢,便要卑躬屈膝,那么自己愿至老也不做官,雖為干謁詩可并不只留于自薦求榮,“白頭”二字更是表達了詩人的決心,此“白”相較而言多了幾分堅毅與高潔。《嘆白發》直抒胸臆,以鬢發漸白的自然現象表達時光流逝、生命短暫的深刻感知。《秋夜獨坐懷內弟崔興宗》中的“吾生將白首,歲晏思滄州”為詩人與親人抒懷之作。人生暮年,青絲成白發,這里的“白”既有詩人對時光流逝的慨嘆,又有思念家鄉的愁緒。《酌酒與裴迪》,全詩風格清健,托比深婉,文脈流暢。雖有“白首相知猶按劍,朱門先達笑彈冠”這樣諷刺官場昏暗現象之句,但在諷刺世態炎涼、人情翻覆的基礎之上又進一步升華。“世事浮云何足問,不如“高臥且加餐”,這些世態如今于詩人而言,不過是無足輕重的過眼浮云,與其苦苦追尋,不如另辟蹊徑。“高臥且加餐”是王維對裴迪的勸慰,也是與自我的和解。
《嘆白發》中“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兩句,詩人在經歷了人生三次大起大落后,不再囿于宦海浮沉,而是轉向思考入仕之路走到盡頭之時的另一種生活方式。于是,詩人寄情于山水,將自然無為的禪宗作為精神的歸宿,以更加平和淡然的態度看待萬事萬物,體會出比政治生涯更加廣闊綿長的生命脈動。“白發”“白首”雖是生命垂暮的象征,但詩歌的整體風格哀而不傷,流露出超脫世外的豁達感。
(三)山水之白
“白云”這個意象在王維的作品中經常出現。從視覺形象上看,白色具有純白無瑕的特點—從心理上給人純潔的感覺,繼而引申出美好、高尚的含義。白色與朦朧縹緲的“云”意象相結合,給人以輕盈灑脫之感,用以表達內心的閑適悠然、平靜空寂。
在王維的山水田園詩中,白云不只是其隱居之地所見所感的真實景物,更是以其美好高潔的體驗感,成為王維精神追求的代稱和心靈寫照。“與君青眼客,共有白云心”(《贈韋穆十八》)中,“白云”一詞是純白透亮的意思,用來形容純潔高尚的心靈品質,這不僅是對友人的勸告祝福,還是王維自己的心靈剖白,襯托出詩人淡泊的心態。這種心志在《歸輞川作》的“悠然遠山暮,獨向白云歸”兩句和《酬比部楊員外暮宿琴臺朝躋書閣率爾見贈之作》中也得到了傳神的體現。詩人用白云端來指代隱居之地,“白”本身美好高尚的隱喻和“云”縹緲空靈的形態,使隱居之地從感官上與世俗凡塵隔絕開,頗有桃源仙境之感。《早入滎陽界》寫于詩人受“黃獅子舞”事件牽連而被貶謫的途中。該作品前部分多感官地描繪出滎陽一片繁榮喧囂之景,最后卻以白云與孤帆結尾,以樂襯哀,云的縹緲和帆的孤獨寂寞,都披上了望不盡前路的迷惘惆悵,而“白”又為此添上了幾分高潔、遠離世間污濁的色彩。“新買雙溪定何似,余生欲寄白云中”(《問寇校書雙溪》)則望寄余生于白云間,可見白云表象下深層的自由飄蕩、無拘無束對詩人的吸引力很強。
王維筆下的山水詩,被譽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這與其善于運用顏色詞密不可分。
“青”“白”兩種顏色常常在王維的詩中成對出現,相互輝映襯托。白云為青山的點綴,縈繞在山間,為山水籠罩上若有似無的朦朧美,充滿神秘感,云卷云舒也使靜態的景物鮮活起來,給人以淡然物外的生命體驗,其山水詩中多有看盡世間浮華,安于山水之樂的情感。《輞川閑居》中的“青菰臨水映,白鳥向山翻”兩句也是如此,振翅的白鳥打破了輞川的幽靜,一動一靜之間來去生滅,勾勒出一幅幅富有禪意的山水畫卷,蘊含禪宗淳樸自然、寧靜致遠的審美。《終南山》一詩中,描寫終南山之景的句子是“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云霧繚繞聚集山間,連成白茫茫的一片,遠處青靄彌漫,近看卻無。人入此地,宛若置身于白色仙境,那云遠而可見,近卻無法觸碰,可望而不可即。世間萬物仿佛籠罩于這白紗之下,似清晰可見,又無影無蹤,由遠及近,隱隱有縹緲不可捉摸之感,為后人留下無限的想象空間。
(四)離別之白
禪宗所倡導的自在無為、萬法皆空的禪學心境和質樸自然、淡泊致遠的審美追求,對王維的影響持久而深刻,不僅滲透于他的山水詩,就連自古以來多傷情感懷的送別詩,到了王維筆下也增添了超然豁達的意味。這與其詩中常出現的“白云”意象相映成趣。
“‘白色純潔無瑕的視覺形象會在心理上給人一種美好的感覺”(陳姣姣《〈全唐詩〉顏色詞詞群及文化意義》),使人聯想到悠游、透亮的意境。《送別》這首詩從內容上看似寫送友人歸隱,實則表明詩人的心跡。“但去莫復問,白云無盡時”,世俗中的高官厚祿總有盡頭,不如歸隱山林,如白云一樣悠然飄逸,無慮無憂,這既是詩人對友人的寬慰,又是詩人對隱居生活的向往,將那不得意的政治生涯看得極為淡漠。
“白色,是中國民俗文化中的禁忌色,是死亡、兇兆、悲涼的象征。在五行等學說中,白色是秋季的代表色。”(劉夢晶、王秋華《中日色彩意識承載的文化內涵—以“紅色”“白色”為中心》)秋日草木衰敗,萬物凋零,白色也不免染上了感傷之意。在王維的送別詩、悼念詩中便有代表這一意象的白色出現。
《欹湖》描繪了詩人在日暮時分,伴著悠揚的簫聲送友人遠去的場景。王維擅長山水畫,開創了水墨山水畫派,被譽為“南宗山水畫之祖”。“山青卷白云”短短幾字便描繪了一幅動靜結合的畫卷。云卷云舒,青山依舊,但離人早已漸行漸遠。“青”和“白”交織素雅的色調里是無盡的蕭瑟與悲涼,全詩未言一個“情”字,卻又處處顯離愁。
《送殷四葬》亦有此般情感。詩人送殷遙返葬于石樓山,明是安葬于高山,詩人卻寫“埋骨白云”。遠離凡塵的“白”與朦朧縹緲的“云”,渲染出嚴肅、凝重之氛圍。“空馀流水向人間”更是將這韻味推向了極致,留下了一片惆悵與哀嘆,同時給人詩外之意,引發了后人無限的遐想。
邊塞之白,白得壯麗;光陰之白,白得豁達;山水之白,白得超然;離別之白,白得惆悵。這多種多樣的白色,匯聚了王維對生命際遇獨特的思考。人生潮起潮落,從起初的光芒萬丈、光輝燦爛,到后來的牽連被貶、亂中被俘,直至最后的歸隱山川、坐看云起,他都不斷思考著生命存在的價值。王維早年受儒家文化的建功立業思想影響,逐漸轉為看破功名利祿的隨性而安,為曾經備受折磨的靈魂覓一方棲息之地,大抵便是他悟出的道理。這種對生命意義的追尋,值得后人細細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