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焱

“杜鵑”一詞有兩種含義,一為杜鵑鳥,二為杜鵑花,花與鳥同名,互為映襯。這種花鳥同名的詞雖非孤例,但在詩歌意象中實屬獨特。追根溯源,其命名應與古蜀國望帝的傳說有關,而杜鵑啼血的典故所包含的悲哀情愫令人心碎,不光是中國文人常在作品中使用該意象,韓國文人也是如此。
對文學作品中“杜鵑”意象的研究,比起中國學界的諸多先行研究成果,韓國學界的研究相對較少,從20世紀80年代至今只有寥寥數篇論文談及。不過,尹錫山教授和申恩卿教授對杜鵑的典故用事及與杜鵑相關詩歌的共時性與歷時性比較的研究值得學習。本研究基于杜鵑的文學意象,分析中韓兩國古典詩歌中“杜鵑”意象的表現形式,以此來闡明“杜鵑”意象在中韓古典文學中的含義和形式上的異同點。首先,研究“杜鵑”意象的變遷過程;其次,研究后代文人是如何繼承并使用“杜鵑”意象的;最后,以韓國時調為例具體分析“杜鵑”意象在韓國古典文學中的使用情況,對中韓比較文學的“杜鵑”意象所蘊含的情緒與作用方面的研究有所補充。
一、“杜鵑”意象的變遷
(一)“杜鵑”意象的原型
杜鵑包含杜鵑鳥和杜鵑花兩種含義,雖然這種花鳥同名的情況雖非罕見,但像杜鵑這種由鳥及人,由人及花,有故事、有典故的幾乎沒有。杜鵑鳥有多種別名,如“杜宇”“子規”“蜀魄”“不如歸”等。而同名的杜鵑花亦有“杜宇花”“子規花”“金達萊”等別名。比較來看,杜鵑鳥與杜鵑花的別名,兩者的名字大體都與蜀國望帝杜宇“杜鵑啼血”的傳說有關。
關于望帝的傳說有許多文獻記錄,整理主要論著內容如下:
鸐,巂周,子規也。啼必北向。江介曰子規。蜀右曰杜宇。
—師曠《禽經》
注:甌越間曰怨鳥,夜啼達旦,血漬草木,凡啼必北向。
望帝稱王于蜀,時荊州有一人化從井中出,名曰鱉靈。于楚身死,尸反溯流上,至汶山之陽,忽復生,乃見望帝,立以為相。其后巫山龍斗,壅江不流,蜀民墊溺。鱉靈乃鑿巫山,開三峽,降丘宅,土民得陸居。蜀人住江南,羌住城北,始立木柵,周三十里。令鱉靈為刺史,號曰西州。后數歲,望帝以其功高,禪位于鱉靈,號曰開明氏。望帝修道處西山。而隱化為杜鵑鳥,或云化為杜宇鳥,亦曰子規鳥。至春則啼,聞者凄惻。
—李膺《蜀志》
通過以上文獻資料可以將望帝的傳說分為治水、私通、化鳥三部分。杜鵑鳥在晚春時分日夜啼叫,在西方被視為不吉利的象征,但由于望帝的傳說,故在中國的形象是正面的。人們肯定望帝的政績,憐憫他的悲哀,將杜鵑鳥視為他的靈魂化身,將杜鵑花當作杜鵑鳥悲啼流的血所染紅,如成彥雄《杜鵑花》中有“杜鵑花與鳥,怨艷兩何賒。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之詩句。望帝的傳說早在上古時期已經記入文獻,不過在文學作品中第一次提及可以追溯到南北朝時期。
愁思忽而至,跨馬出北門。舉頭四顧望,但見松柏荊棘郁樽樽。中有一鳥名杜鵑,言是古時蜀帝魂。聲音哀苦鳴不息,羽毛憔悴似人髡。飛走樹間啄蟲蟻,豈憶往日天子尊。念此死生變化非常理,中心惻愴不能言。
—鮑照《擬行路難》其七
鮑照在此詩中提及望帝化作杜鵑鳥的傳說,并強調了杜鵑鳥凄涼痛苦的鳴叫聲,借杜鵑這一特殊意象暗喻自己對動蕩時局的無奈與悲愴。這是目前可查到的最早使用望帝啼鵑的中國詩歌。唐朝以后,“杜鵑”意象開始被廣泛使用,也不再局限于望帝啼鵑典故失國之恨的原本含義了。
(二)“杜鵑”意象的發展
“杜鵑”意象在文學中的應用早已有之,但直到南北朝時期,望帝啼鵑的典故才開始作為文學意象使用。先秦時期,《詩經》的《桑扈》和《小宛》篇將杜鵑鳥作為比興的意象,描述了它的外形、習性和聲音。屈原的《離騷》則將杜鵑鳥視為帶走春天氣息的“怨鳥”:“恐鵜鴃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
繼鮑照的《擬行路難》首度在文學作品中引入因失國而含怨的望帝典故后,到唐朝,杜鵑的意象在此基礎上逐漸豐富起來。詩人們開始將杜鵑鳥和杜鵑花相提并論,以此抒發春愁、思鄉、思慕、離別之情。杜甫更是進一步將望帝禪讓、望帝化鵑、寄巢生子、杜鵑啼血這一系列傳說整合在一起,形成完整的杜鵑文學意象,賦予該意象以忠君的政治含義之外還添加了冤屈之意。杜鵑在杜甫的筆下由“怨鳥”轉換為“冤鳥”,這種變化也頗具政治指向性,稱其為“后世杜鵑詩歌的奠基者”毫不為過。
到宋朝,文人開始強調杜鵑的思鄉之情與離別之意。北宋末年,人民飽經外亂、國破家亡,杜鵑鳥的一聲聲“不如歸”的啼叫勾起人的愁怨。“春山無限好,猶道不如歸”,范仲淹《越上聞子規》中的這兩句詩道出了多少人的心聲。
此后,中國古典詩歌中的“杜鵑”意象基本是對前輩的繼承,元曲中雖多次使用“杜鵑”意象,其中也不乏佳作,但就意象本身而言并無更多發展。也正是此時,韓國誕生了第一首使用“杜鵑”意象的“十句體”歌謠,即瓜亭鄭緒的《鄭瓜亭曲》。《高麗史》收錄了由李齊賢漢譯的解詩《鄭瓜亭》:
憶君無日不沾衣,政似春山蜀子規。
為是為非人莫問,只應殘月曉星知。
此詩仿樂府風格,是李齊賢聽歌者詠唱《鄭瓜亭曲》后改寫其中一節而成。此詩中的“杜鵑”意象既有冤屈之意,又有戀君之情,應是對杜甫詩中“杜鵑”意象的繼承。此外,古朝鮮時期也有多首包含“杜鵑”意象的時調作品,基本上在繼承中國“杜鵑”意象的同時,在側重點上略有不同。接下來,筆者以幾首包含“杜鵑”意象的時調作品為例,詳盡分析韓國古典詩歌中“杜鵑”意象的特點及與中國“杜鵑”意象的差異之處。
二、韓國時調中“杜鵑”意象的受容情況
(一)作為比興的“杜鵑”意象
比興是詩歌中常見的創作方法,“比”為比喻,“興”為起興,該手法在《詩經》中極為常見。在鄭炳昱的《時調文學事典》一書中編號為446,660,1052的三首詩中均使用了該手法,“家遠白日子規啼,萬壑千峰竹扉關,犬眠花葉自飄零”(446),“東閣藏花難辨踟躕杜鵑,白雪滿地天地誰敢開花,陽春白雪梅花傲立盛開”(660),“山高杜鵑白日啼,水清魚游亦可數,白云為伴樂陶陶”(1052)。編號為446和1052的作品都以杜鵑鳥在白天的啼叫起興,烘托所在地的空曠寂靜;而編號為660的作品則以兩種不同的杜鵑花來襯托梅花寒霜傲立的堅強品格。值得一提的是,韓國古典詩歌中并沒有杜鵑鳥和杜鵑花同時出現的情況,比起杜鵑花,絕大多數“杜鵑”意象指的是杜鵑鳥,這與中國的杜鵑詩歌有著明顯區別。在韓國,比起杜鵑花一名,人們更常叫它“金達萊花”,這種粉色花朵在韓國花期很長,人們賞花之余還用它制作花煎餅,可以說是具有積極正面情緒的花,與中國對杜鵑花的悲劇情愫完全不同。因此,在韓國古典詩歌當中罕有提及杜鵑花,大部分“杜鵑”意象均指杜鵑鳥。
(二)抒發春愁的“杜鵑”意象
前面提到鄭緒的《鄭瓜亭》是韓國第一首引用望帝啼鵑典故的古典詩歌;而同是高麗時期的李兆年的《梨花詞》則繼承了前者的“杜鵑”意象受容方式,巧妙地將用事與情感相結合:
梨花月白三更天,啼血聲聲怨杜鵑。
盡覺多情原是病,不關人事不成眠。
月色下,白色的梨花盛開為靜態的景色空間描寫;杜鵑的啼叫則讓詩歌的背景變成動態。詩人把春將逝的惆悵與“杜鵑”意象本身含有的哀婉情緒相結合,創作了這首略帶傷感的名篇。至于詩人是否借此諷喻高麗王“遠賢臣,親小人”就不得而知了,想必他那時已經窺見高麗王朝的余暉之下所暗藏的陰影了。
(三)詠唱思慕的“杜鵑”意象
此處所說的思慕,并非男女相悅之情,而是指對君主的思慕之情,即韓國古典詩歌中極為重要的主題—戀君。屈原在《離騷》中將君王比作“求而不得的神女”,而朝鮮王朝的臣子們即便被流放至不毛之地仍孜孜不倦地寫著戀君詩歌,這種欲要忠君卻無可奈何的情愫與“杜鵑”意象不謀而合。
崇禎十年(1637)“丙子之役”之后,朝鮮仁祖的王世子昭顯世子并一眾臣子被押為人質,后被清軍帶入關內,羈押沈陽長達八年。不知是否在這八年間,大儒李政九之子李明漢寫下了一首向君主剖明心意的時調,而他在即將返國的時候也不幸殉國,盡了他對君主的忠誠。這首詩在《時調文學事典》中編號為1119:
西山日暮天無際,梨花月白便思君。
杜鵑不知心念誰,終夜悲鳴無停歇。
詩的前兩句很明顯有李兆年的《梨花詞》痕跡,在終章明確點出思念的主題。一般來說,朝鮮王朝時代的時調中出現的“君”“你”等指的是君王。不過,因這首詩的創作背景未知,故難以下定結論。結合作者生平,李明漢在黎明之前因為私自聯系明朝被清軍處決,悲劇的是被羈押八年之久回國的昭顯世子也難逃被猜忌的命運。不知李明漢所思念的“君”,究竟是垂垂老矣但滿腹算計的仁祖,還是年輕有為命途多舛的儲君。不管怎樣,他們的生命都終結在1645年。
(四)感嘆失國的“杜鵑”意象
在《時調文學事典》中,編號為200的作品是“空山寂寞子規啼,蜀國興亡今如昔,至今悲啼斷人腸”,編號為2128的作品是“蜀魄啼山月低,相思苦倚樓頭。爾啼苦我心愁,無爾聲無我愁。寄語人間離別客,春三月子規啼,慎莫登明月樓”。這兩首時調一首為朝鮮中期武臣鄭忠信所作,一首為朝鮮早期廢王端宗所作。朝鮮中期正值后金勢力強大,國家動蕩不堪的時期。鄭忠信面對這種現狀,心存亡國之憂,符合“杜鵑”意象的原型含義,即失國之殤。端宗這首詩更為特別一些,因為此詩作于端宗被叔叔首陽大君篡奪王位后,企圖奪回王位而失敗后判處流放的途中。端宗年紀雖小,但也已經知道自身處境,可以說此時他的心境與望帝幾乎一樣,失國之恨難以釋懷,親人傾軋更令人痛苦。這首絕唱堪比劉子鸞“愿身不復生帝王家”(《宋書·劉子鸞傳》)的絕命之言。在命運的終點之前,端宗登上梅竹樓,以失國之君的身份所寫的這首杜鵑詩在韓國文學史上僅此一首,在中國古典詩歌中也難尋。
綜上所述,“杜鵑”意象在中國和韓國都以望帝啼鵑的典故為中心發展,展現出不同的表現形式。中國古典詩歌中的“杜鵑”意象經歷了先秦、南北朝、唐朝、宋朝幾代更迭后基本穩定下來,杜鵑啼血的故事性也得以完善。韓國文人在高麗時期(中國的元末明初時期)接受中國望帝的悲劇性傳說后,“杜鵑”意象的意義更加豐富。對比中國的“杜鵑”意象,韓國的“杜鵑”意象基本單指杜鵑鳥,以“杜鵑”“子規”“蜀魄”的形式出現。杜鵑花僅在引用杜鵑啼血典故的作品中與杜鵑合用,而且在韓國時調作品中出現的“杜鵑”意象起了起興、春愁、思慕、興亡的作用。尤其是對君主的思念之情,即“戀君之歌”的詩歌主題在韓國文學史上占據著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