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了然


《我與地壇》通過以自身殘缺與脫嵌狀態的主要存在狀態作為視點,立足于地壇這一同樣具有剝離性與疏離感的空間內的獨特經歷與生命體驗,表現出作者在該地所獲得的精神層面的救贖和對苦難的深層理解與超越。
地壇是獨立于現代性都市文明與宏大歷史意識的特殊閉環空間。作者游離于社會潮流的裹挾與群體的逼視,于凝滯的時空之中體察自我的存在與內心的幽微之境,從而在經歷了病痛的折磨,以及個體與世界的巨大斷裂所帶來的無盡痛感之后,表現出平靜與和諧的態度并表述于平實而蘊藉的文字表征之中,從而體現靜水流深的超越意味。
在散文中,死亡和殘缺所帶來的無盡焦慮,是作者的生命體驗中不可抹去的底色。癱瘓與斷裂使作者在凝滯的時空中面對深層的心靈體驗時,也不得不直接與內心的恐懼與無奈相對視。悲劇意識成為圍繞在作者意識當中永久難以消解的深層因素。無數次對死亡的感觸和對難以再尋蹤跡的人的遺憾與惋惜,無一不傳達出作者對命運異己力量的焦慮,也表現了個體生命在同一性話語的籠罩之下再度被群體與他者所異化的思想困境與時代悲劇,進而傳達出生命之問在生死的永恒命題之中所表現的深層無奈與痛苦。作者在不斷追尋寄托與超越的同時,也總在間隙與低潮當中無可回避。面對心靈的深層恐懼與焦慮的對視、逼問,在生死之問這一經典的命題中,作者表現出無比深刻而悠遠的生命意識。
一、脫嵌的生命
殘疾人敘事作為《我與地壇》當中最為直觀和重要的印象,成為本篇的鮮明的主題。作者通過以敘事主體身體殘缺所造成的脫嵌狀態作為散文鮮明的主線進行了顯在的敘述,使所有敘事都是圍繞敘述者本人的殘缺與病痛得以展開,并以此為引,使文章后期對于生與死的討論上升至“形而上”的思想高度。
作者在散文中不無痛徹地表示,自己在最狂妄的年紀失去了雙腿。身體的殘缺造成了作者作為個體生命現實在場感的異質性。下半身的殘缺使作者的存在感遭到無情的剝離,造成作者的生命與社會屬性雙重脫嵌。這種脫嵌感放大了“我”在精神上虛無的一面,在精神與社會歸屬上變得無家可歸?!拔摇痹诒粍儕Z了健全的身體這一重要的生命與精神屬性后被推至敘事的前臺,在自己的生活狀態被全然顛覆之時造成了極大的陌生感,使得自己的社會性確證過程出現巨大的阻礙。正如作者在書中提到的,癱瘓的最初幾年,作者無法如常人一樣獲得正常的工作,因之與社會割裂,處于失魂落魄的狀態之中。“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間幾乎什么都找不到了?!北憩F出作者高度的孤立感與虛無感,集中體現了作者在被剝離了社會屬性與存在感之后的虛無本質。殘缺的身體破壞了人的肉身作為容器對作者的生物性、社會性進行承載的完整性,使得作者作為殘疾人的虛無的心理狀態得以呈現。作為下鄉知青的健全的自己與作為殘疾人的雙腿癱瘓的自己所形成的巨大反差,突出表現了由于自然因素與命運操控所造成的生理健康與社會存在狀態的巨大斷裂。在這種巨大的差異下,存在方式的巨大變化使得作者對社會的體驗變得極為陌生,形成了極度空洞和茫然的狀態,而這樣的存在狀態無疑增強了作者與社會的異化。
同時,脫嵌狀態意味著作者能夠在相對獨立而凝滯的存在狀態當中實現超越的可能性。地壇—這一褪盡鉛華而鮮有人跡的特殊空間,在為作者提供了一個寧靜致遠的棲身之所的同時,也進一步造成了作者與作為他者的社會的分離與割裂。這一凝滯于時空的古園也形成了與外在空間的高度分離與斷裂,成為對世外桃源的重構?!澳鞘强梢蕴颖芤粋€世界的另一個世界”一句集中體現出地壇這一同樣具有脫嵌性質的封閉性空間為作者提供了“躲進小樓成一統”(魯迅《自嘲》)的相對理想的獨立環境,從而構建出想象中的超脫于此的彼岸世界。屈指可數的過客及蕭條寂靜的環境,使塵世的壓力得以擺脫,相對殘缺的身體得以在此處卸下歷史參與感的沉重束縛,逃離社會與群體的逼視。同時,蕭瑟但不頹敗的環境使得作者能夠“專心致志地想關于死的事”,脫嵌的生命形態在地壇這一特殊的空間所造成的凝滯狀態,盡力避免了現代都市文明異化性的襲擾。在封閉性的空間中,地壇隔絕了外部世界的嘈雜之音,為作者對生命經驗的體悟提供了更為接近于彼岸世界的自在自為的生命形態。凝滯的空間所造成的對歷史參與意識的功利性表征所做的剝離,也進一步促使作者逼視自身幽微難明的深層意識流動,對生與死的界限進行超然性的思索。正如作品中所提到的,作者在這一相對緩慢的時空之中,抽離出歷史宏大敘事的同時,能夠超然物外地細致體察地壇作為生命形態的獨特存在形式。作者對院內昆蟲、蜜蜂等渺小之物的運行軌跡的觀察,以及通過體察園中四季變遷與自我情緒的交互而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和諧狀態,這也為對困境的超越與生命理性的理解提供了較為深層的可能性。
二、現代性神話的破滅
在地壇與癱瘓構成的相對凝滯的時空中,作者以獨特的視角透過主體性書寫的自由主義表層,以深切的人文觀照揭示了在步入新時期的現代性命題之后,人性所面臨的又一次重大危機與考驗,體現出現代社會斷裂性的重要特征。但是,作者以殘疾人作家這一邊緣性的脫嵌身份,在地壇這一同樣被極大地剝離了社會屬性的邊緣性空間當中,更加冷靜而全面地對這一恒久性命題的新時期表征進行了具有顛覆性與異質性的思索。
在前一個時代理想主義思潮的照耀之下,社會主流話語將保爾·柯察金式的英雄作為殘疾人的典型英雄形象,使之成為殘疾人應當效仿的對象。保爾·柯察金在身體殘缺的剝離性狀況之下,將個人奮斗融入無限的集體命運當中,實現了對苦難的超越與個人價值的升華,其作為殘疾人作家的身份也與史鐵生的生命與創作體驗形成了同構。
集體話語所構建的烏托邦式的共同理想為殘疾書寫創造了極具合理性且充滿吸引力的巨大場域。同時,人們在集體層面對這一烏托邦式理想境界的關注,使群體意識不再將焦點投射于異質性個體。社會整體語境對群體性、同一性的強調,使個體生命被忽視的同時,殘疾人身體的異質性也被排斥在大眾的逼視之外。充滿理想主義與英雄主義的語境,在極大程度上也為殘疾人等異質性的存在形態提供了合理化的存在空間,對烏托邦式的現代性愿景的追求也極大地緩解了殘疾人身體與精神層面的雙重困苦。崇高的總體社會表征,使殘疾人主體與外在客體將關注的焦點專注于社會普遍性的宏大敘事中。但是,隨著理想主義的現代性構建歸于沉寂之時,話語中所聚焦的主流意識讓位于對個體生命的關注與思考。人們對生命的關注,在伸向人文關懷與個體精神解放的同時,后現代思潮的大量涌入使人們對主體性的思考與討論步入虛無主義的深淵。目的性與意義的消解進一步促使意識形態與統一道德行為規范的解體。主體性作為新時期創建全新價值體系的邏輯起點,在與以歷史經驗等宏大敘事作為表征的命運力量的對抗當中逐步變得模糊,這種虛無的傾向進一步加重了現代社會的荒原感和無依靠感。同時,集體不再強調同聲歌唱等統一性的泛化概念。集體在其與個體的不斷割裂中不再為個體在異化的過程中提供庇護。當健全的人在結構意識形態話語所獲得的救贖中欣喜與狂歡之際,因殘缺而被視為病態的“我”不得不面對更加復雜而未知的人際關系及社會的逼視。
這種獨特的生命與精神體驗極大地強化了敘事主體與社會外在形態的對比度,作者的精神困苦與焦慮得以具象化。正如作者在散文中所提到的,人的自主意志有著極大的自主性與能動性。個體生命直面苦難并奮力抗爭時能夠爆發出極大的精神力量,并以此實現自身的崇高和驕傲,從而在保爾·柯察金式敘事的框架內完成生命的救贖。但是,在社會變動的高潮消退之際,并不意味著生命的過程與殘缺病態的生命狀態能在這種高潮中結束。作者自第五章開始,徹底地揭開了前半部分溫情脈脈的面紗,透過地壇這一相對隔絕的“世外桃源”,讓被現代性所浸染的“濁世哀音”滲透其中。身為殘障人士的少女,在作者的視野之中因為美麗與殘缺兼具而遭到壞分子的戲耍與圍攻則是這種悲劇性的具現,也與作者自身的存在形成同構。少女的悲劇顯示出個體生命與意識在一個宣揚主體性的時代被再度逼視,也由此構成了作者對自身存在的更深層次憂慮。
三、沉痛的超越
時間的一維線性運動直接地包含著對死亡這一生命必然性環節的無限焦慮。殘疾對作者造成的不可逆轉的生理性破壞,使其無法全然地融入現代性生活的狀態之中,更加直露且不加掩護地面對“時間”這一充滿生命規律必然性的原始意象。對于經過苦難創傷的作者而言,這種脫嵌狀態顯示了這種以死亡為表征的規律,使悲涼與沉靜成為其最為深刻的精神底色。數次出現的生與死的討論集中地表現了作者對正常生活的希冀和無處不在的命運強力,以及死亡的困苦與生之欲望之間的永恒矛盾。盡管相對剝離與現代性生活的存在狀態使其不得不花費更多的時間與精力去直接逼視時間所帶來的死亡這一必然性的生命焦慮,但地壇為其所提供的“桃花源”式的脫嵌式精神歸宿也同樣使作者能夠極大地避免現代性文明的真實性異化困境。同時,知識分子在傳統經驗之下所具備的積極的歷史參與意識和對生命意義的追求,也在篤靜的精神狀態之下,在與身心雙重痛苦的共生之中提供超越此在的可能性。
在散文第六章,作者立足于欲望的本源性,透過對自己創作經歷的討論,完成了一種人生態度的超越。作者前期的脫嵌狀態迫使自己對目的性的追尋來為自己的存在尋找確鑿的依據,因此為寫作而活著成為支撐其在異質性與脫嵌狀態的焦慮中找到生活的目的,體現出了傳統知識分子參與意識與追尋存在意義的積極傾向。但是,隨著創作生命在失去活力后不斷衰亡,寫作不再成為生命所追求的極致,虛無與死亡的恐懼也會在此種超越性活動力量感的消退中再次登臨精神的制高點。寫作與活著的欲望作為存在的確鑿證據,一方面解構了作者前期為了寫作而活著的價值規范,通過死亡意識這一恐怖色彩的掠影引發出對活著作為終極目的性的探討,最終將生命目的性的本源重新定位為寫作與生存的終極意義。在首尾兩章中,都出現了把死亡作為生命歷程必然性的深刻表述,奔赴死亡作為一種必然性的過程,象征著主體性確證的徹底消失及命運之力的無常本質。作者在第一章中指出,生與死是“上蒼”這一表征所帶來的既定事實,它無處不在且伴隨生命的各個歷程,即人類無時無刻必須面對的無常狀況。在第六章,作者通過描寫悠長但詭異的嗩吶聲,表現出死亡與不被期待的變故彌漫在宇宙各處的恐懼氛圍,這無疑表現了人類在失去了崇高目標與集體狂歡的麻醉之下,內心最深處不得不面對的最本質問題。對這種充滿恐懼意識的宏大命題的深刻追問,表現出作者不愿凝滯于脫嵌空間的浮士德精神及其獨自面對恒久性生命困境的強大精神力量,也表現出對個體生命的深切關懷。同時,作者在散文的最終章所發出的“那不是我嗎”的深切追問也將這種“超越意識”具象化。此時,作者深切的憂慮被融入一種整體意識的達觀之中,個體生命的“偶在”固然隨風消逝的必然性也將被集體的無限“恒在”所替代。這無疑代表了作者從對個體生命的關切向總體性、普遍性的升華。集體生命的恒在無疑也為天人之際與生老病死的時間性憂慮提供了開放性的答案,其中也包含了最富積極意義的希望。恒在的概念無疑是對時間為表征的生命焦慮最為有效的抵抗與治愈。
母親的意象凝聚著作者深切的緬懷之情,對作者本人擺脫剝離性的束縛提供了重要的精神支撐。母親不再是傳統家長權威的代表,傳統嚴苛的血緣倫理秩序已然被解構,母親所代表的“不變的親情”成為支撐作者不斷克服時空斷裂感的重要力量源泉。母親對“我”的關注是以傳統經驗層面管教與統治的消亡為表征,她無限地容忍了“我”因病痛帶來的喜怒無常,并讓“我”出去走走,以防在家使心緒進一步惡化。無言的關注使這種愛變得悲哀而又沉重。在“我”不注意的時刻,母親對“我”安全的擔心與焦慮沒有使她明目張膽地尋找“我”的蹤跡,而是通過隱秘的方式去偌大的地壇尋找“我”的蹤跡,以至于“我”的每一道車轍印都注入了母親尋找“我”時的腳印。這深切的焦慮表現出母親對作者主體性的最大尊重。然而,病態中對母親的矜持則成了作者最大的遺憾與沉痛的記憶,進一步凸顯了超越苦難這一主體的沉重與痛苦,代表著這一極力尋求主體性意義的時代。作者以其沉痛的生命體驗開啟了對他人乃至整體性、普遍性等現代性社會問題的深切思考。
在散文中,作者通過沉郁卻超然的筆觸對個人的生命體驗進行了深刻的透視,突出表現了個體生命在革命理性與群眾狂歡消退之際,恐懼、焦慮乃至死亡等虛無主義因素對個體精神進行折磨的實際狀況。作者通過對生命存在進行“形而上”的思索后,歷經了由“為寫作而活”到“為活著而寫作”的重大轉變,從而形成對此在世界苦難的超越。地壇,這一相對曠遠的封閉空間,以其特有的緩慢而深邃的四季時空加深了作者脫嵌感的同時,也為其提供了寧靜的封閉空間,以實現對生死這一存在問題的咀嚼與思考。同時,作者也在這些思考之中獲得了生命本質性的回歸與超越。作者無法將自己的沉痛體驗結束于革命高潮的升華中,這無疑傳達出了相較于保爾·柯察金式敘事更為深切與厚重的命題。在生命體驗歷時性的存在與消亡的痛苦體驗中,由寫作到死亡再到生命本質的探討表現出更為深切的堅毅與生命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