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精華
清風吹開窗戶,也吹散我那朦朧的夢。屏幕上,那蒼翠欲滴的青山綠樹撲面而來,仿佛要染綠我的眼眸,闖入我的心扉。
一大早,大侄子就發來了視頻,手機通知的聲音叮叮咚咚一陣又一陣。有這么炫耀的嗎?每天除了曬山還是曬山,曬完村里的山,再曬自家的自留山,把我的手機都“刷爆”了。還天天跟我炫耀,說村里現在都成了生態新農莊的景點了,問我要不要也趕一回時髦,回去感受一下。
看著就要溢出屏幕的綠意,我記憶的膠片開始倒帶了。
四十年前,我的老家大湘西分山到戶,我家分到的是一座野羊山,我們叫它“癩子山”,因為山上根本沒幾棵樹木。當然,別人家的山也沒好到哪里去,山上除了長滿野菌的老樹兜兒,滿山遍嶺一片荒蕪。
看不到希望的村民,像極了秋天的螞蚱,拼了命地往山外的世界尋求生機。為了一家人的生存,哥哥和村里眾多年輕人一樣,也加入了進城打工的洪流中。幸運的是,哥哥從小就愛好木工,年紀輕輕就學得一門好手藝,城里大大小小的建筑公司都搶著要他。幾年的時間,哥哥一家就在縣城買了房,還把母親也接到了城里。于是,家里的田土山林,也就一并交給了堂哥一家打理。
開始幾年,哥哥和堂哥一家倒是相安無事,每年該交多少擔谷就多少擔谷。可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兩家的分歧越來越嚴重。據哥哥的一面之詞,說是堂哥把他的田土拋荒了,還偷砍了兩家山界的樹木建房子,除此之外,還有一大堆扯不清、道不明的家族遺留矛盾。或許因為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兩家的仇怨越來越深,為了避免尷尬,我就再沒回過鄉下老屋。
今年中秋,遠在南方工作的我,想給母親一個驚喜,回去陪她老人家過一個中秋節。不巧的是,我一腳邁進家門,哥哥就告訴我,堂哥把母親接回鄉下過節去了。我一時納了悶兒,兩家不是一直水火不容嗎?
我一臉疑惑地望著哥哥,就在這時,大侄兒從里屋奔了出來,一邊接過行李,一邊告訴我:“那都是陳年往事了,現在大家生活好了,誰還去計較那些小利益呀。”大侄兒幫我放好行李,沒等我坐下喘口氣,又迫不及待地給我講述起家鄉的變化。
因為氣候和土質特別適宜種植黃精,目前已種植了1000多畝黃精,中國中醫科學院中藥資源中心已在這里建立了湘西道地藥材博物館。早在幾年前,村前的農田成了百畝荷園,還配有養魚、養鴨等等。當年出城的好些村民,現在都陸陸續續地回來建設新農村了。
正說著,電話鈴響了,是鄉下堂侄兒打來的,聽說我回到了縣城,非要大侄兒帶我一起回老屋過中秋不可。
回,必須回!
第二天一大早,大侄兒開車,帶我前往鄉下老家。近鄉情更怯,我被四周密密匝匝的山林弄蒙了—誤入原始森林了?大侄兒見我如此驚訝,把車停在村口,拉著我道:“姑,走,我帶你先到我們家的癩子山看看吧!”
“原來不是有一條麻石子小徑上山嗎?怎么不見了?”我遲疑地望著大侄兒。
“林子太深,路被藏起來了。”大侄兒一邊回我,一邊隨手撿起一根枯枝,用力撥開茂密的小灌木。
我們沿著小徑往斜坡上走,樹木遮天蔽日的,生長著成群相伴的紅杉,彼此的根絞纏疊繞,緊緊相連,秋天的紅杉葉,金黃如片片落霞。各種不知名的藤蔓,環繞著紅杉肆意生長著,我不由想起誰說過的一句名言:對于人類來說,森林就是一切的生命之源,當一種文化達到成熟或過熟時,它就必須返回森林。
大侄兒突然停下了腳步,轉過身指著對面一片黛色的山:“姑,你看那邊,那是大伯家的板栗山,一年要釀好幾千斤板栗原漿酒呢。山坳的左邊,是老桂伯家的獼猴桃山莊,現在可是在網上直播賣貨哦……”大侄兒的話音未落,只聽“撲通”一聲,一個東西從樹上摔了下來。大侄兒告訴我,那是白面貍在龍爪子樹上偷吃龍爪子,吃著吃著就在樹上睡著了,小家伙兒一個翻身,就會從樹上摔下來。
“撲通……撲通……”幾只白面貍接二連三摔了下來,沒等我看清它們的模樣,便“滋溜滋溜”一下兒跑沒了蹤影。
“哼唧……哼唧……”
迷蒙晨霧中又有聲音傳來,“啊—這又是什么?”我驚恐地拽住大侄兒,催促道,“我們還是先下山吧。”
下山途中,大侄兒時不時指著山路旁的腳印告訴我:“這楓葉形狀的,是野豬的腳印;這一條直線的,是狼的腳印;這細長像老鷹爪子的,是刺猬的腳印……現在,它們正在叢林的不同角落打量著我們呢。”
太陽慢慢升起來了,晨霧還在林間緩緩流動,一陣山風拂來,山林的清新、靜謐盡數撞入懷中。我的目光停留在這片曾經的“癩子山”。不,不應再叫它這個稱呼。它已煥發新生,雖無言語,卻承載著一代又一代農村人的命運,敞開胸懷,擁抱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