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淦林
每當我想起父親,便會想起那罐香酥的小麻花,還有他身上散發出的那股獨特的機械油味。麻花罐不大,卻從來不愁吃。父親總會隔三岔五領著我到一里開外的縣百貨大樓買麻花,然后放進青花藍邊的瓷器罐里,用報紙堵住罐口,再小心翼翼地壓上一坨圓麻石,穩穩地放在靠窗的書桌上。
記憶雖然斑駁,但我依稀記得。父親是縣汽車修理廠的汽修工,那年小學一年級剛放暑假,父親就把我接到了縣汽車修理廠宿舍。房舍極為簡陋,除了一張桌椅,一個臉盆架,剩下的就是一張木架床。這樣的舍間門對門,被長廊一字隔開,有二十來間,這在當時的農村孩子眼里,仿佛進了大觀園,我的童年時光就是在這里度過的。我嘴里嚼著麻花,推著小鐵圈與小伙伴追逐嬉鬧,從宿舍到廠區的每個角落,都留下了我們歡快的身影。
1953年,父親參軍入伍,那年他十七歲。父親在西藏服役四年,識了字,也學會了駕駛,掌握了維修技術。可由于西藏的冬天特別嚴寒,他的右腿被凍成了骨膜炎,久治不愈,落下了膝蓋不能彎曲的后遺癥。但父親和那個時代千千萬萬的父輩一樣,十分剛毅,和對黨和政府亦尤為忠誠。
父親在三十歲那年娶了當時只有十七歲的母親。母親在鄉下務農,身體一直不太好,還得照料我們三兄妹,父親就憑著汽車修理技術,一生兢兢業業、任勞任怨,養活了我們一家五口。
父親每天一大早就穿著一身沾滿油垢的工作服,拖著不能彎曲的右腿到車間上班。有時,我也緊隨其后。因此,我對他的工作環境非常熟悉。車間從內到外都停放著正在修或待修的東風、解放牌汽車,各種維修工具雜然其間,幾臺落地大風扇吹著猛風,工友們各自忙活,一派忙碌景象。父親則常常躺在車底下,一忙就是大半天,而我也會趁機爬進駕駛室,學著汽車司機擺弄著方向盤。此刻,偌大的駕駛室成了我的玩具王國。
我常常看見父親雙手拄著地面,緩緩往后挪動身子,艱難地從車底爬出來,然后費好大勁兒攀著輪胎借力站起身子。那時候,我對此情此景沒有任何感覺,但現在每每想起,我都會忍不住流淚,悲痛不已。
炎夏的都昌格外悶熱,預制板下的平頂屋宿舍更是熱得讓人難以入睡。每當此時,父親總是一手搖著蒲扇,一手在我長滿了痱子的背部輕輕撫摸,時而涂抹清涼油,時而講著抗戰英雄的故事,讓我美美地進入夢鄉。而現在,我對他講的那些故事內容早已不記得了,但父親哄我入睡的那份踏實和慈愛一直銘記于心。
每到夏季,預制板做成的平頂屋宿舍便成了職工家屬納涼的好地方。從房舍東側屋頂到地面,沿著墻身鋪設著不足一米寬的水泥板塊,像是嵌入在墻身紅磚內,沒有欄桿扶手,家屬們從這兒上上下下。在七八歲的我的眼里,這就像是天梯,充滿著危險。父親穿著那條泛黃的白背心,左胳膊夾著涼席,右手抱著我,拖著那條不能彎曲的右腿,艱難而堅毅地往上走,我的臉緊挨著父親的頸部,滿足地聞著從父親的身上散發出的那股獨特機械油味……
直到如今,我還會時常去各種汽車維修店尋找這種熟悉的令我想念已久的味道。即便父親不在了,在這樣的氣味中,我還能感受到父親的存在,感受父親的那份慈愛。
我的父親離開我們足足二十八年了,每當我想起他的時候,都會悲從中來,掩面而泣,我實在太想念我的父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