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離在今晨，見爾當何秋

張和群

六

（接本刊804期37頁）“離晨下午三點會出現嗎？她會不會比我先到？”爾秋站起來環顧了四周，右后方一個看上去年齡不大的女士，用雙手捂著臉，看不清相貌，但那清澈的目光，優雅的風度，頗有離晨的影子。她對面的年輕男士正在含情脈脈地盯著她看，這應該是情侶。又見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顧客，一頭利落短發、眼神迷離，透露著一點兒玩世不恭的味道。她的對面坐著一位和她年齡相仿，穿著柔藍色外套的女士，兩人都化著濃妝。短發女子看見有人在看她，從包里拿出一盒五彩壽百年，彈了一支出來叼在嘴上，點火，吐煙，煙霧中似乎彌漫著一股風情和幻想。她瞅了一眼爾秋，和對面的女士說：“剛才有個帥哥在打量我，說真的，氣質很像基努·里維斯。咱們一起過去和他認識一下。”“我不去，你想的話，自己一個人走過去呀，真要走，你的勇氣就像被戳破的氣球一般。再說，憑我的直覺，他是來約會的，你這次沒機會了！”兩人不停說說笑笑。

“她肯定不是離晨，離晨不會這樣，再說她應該不會帶女伴過來?！睜柷镒讼聛?，緊盯著大門。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期待、幸福、驚喜、失落、痛苦，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啥感覺都有?！岸瓴灰?，她會不會像聶華苓的小說《珊珊，你在哪兒？》中，十五年后的賴玉珊？”

三點十五分了，還沒看到向咖啡店走來的裊裊倩影。“還會再相見嗎？”爾秋放下書，看著店內陌生的裝潢，感到一股深深的失落感。他想，也到了脫離回憶的時刻了，該放過自己，也該忘記回憶中的人了。爾秋拿起書翻了翻，翻到《斷章》那一頁時，忽然看到里面夾著一張紙條：

人間忽晚，山河已秋。見爾在今秋？

—2013.11.29

這是離晨的筆跡！他睜大雙眼，又仔細看了看時間，沒錯，離晨今天來過！

“請問今天，可能就是最近這一兩個小時，有位中年女士來過嗎？而且可能這張便簽是向您這兒要的。”幾乎是跑著，爾秋來到吧臺詢問。

“有的，是有一位女士在我這兒要了張紙，您到之前十幾分鐘。她說話聲音很悅耳，說在這里坐的時間可能會比較久，所以點了最貴的糕點，然后和您一樣要了一杯冰美式。她穿著一件白色羊毛衣、藍色牛仔褲，身材出眾，氣質迷人，年輕時肯定有傾國之貌！沒看見她出去！”吧臺小妹回答道。

雨聲逐漸停了，爾秋看到了秋日午后透過葉子的那一縷陽光，是那么溫馨、浪漫。忽視小鹿亂撞的心，他突然感覺到那瞬間而逝的寧靜。

離晨確實還沒走，她比爾秋早進來，在店里轉了一圈，看到角落里那本《魚目集》，想了想，到吧臺要了張紙，在上面寫了句話，夾在《斷章》那一頁。然后發現店里人很多，只有一個染著黃頭發，三十來歲的男士對面的座位是空的，她走過去很有禮貌地問：“先生，請問這里有人坐嗎？”正在等人的男士先點了點頭，抬起頭一看，又急忙搖頭：“沒有，沒有。你坐這兒吧！”之后，他急忙拿起手機走到一邊打起電話，“我臨時有非常緊急的事情馬上要走，你就不用過來了。晚上再聯系?！?/p>

“你也是校友吧，從哪兒來？感覺我們年紀差不多，會不會是同一屆的？”男生饒有興致地找話題和她聊。離晨微笑著，應答著，但從不主動說一句話。她心想：爾秋如果到五點還沒來，我就把自己的聯系方式留在店里，以后若有人打聽我，讓小妹問下對方名字，如果是爾秋，就讓他聯系我。

過不久，她看見有一對兒聊天兒的客人走了，之前一直擔心爾秋沒位置坐的離晨正準備起身換到那個座位，這時爾秋進來了，應該是他，穿著一套筆挺的深藍色西裝，還像當年一樣英俊深沉、溫文爾雅，而且有了更多成熟男士的魅力。然后，她看到他拿起那本書，放在了桌上，在回憶著什么。又看到他站起來往后看，她急忙用雙手捂住自己的嘴和鼻，她想先這樣默默地看他一會兒。感覺過了很久，看到他拿起了那張紙條端詳著，眼里噙滿了淚水。她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兒。再之后，看到爾秋拿著紙條到吧臺詢問。“他就是爾秋了！當年他很可能沒看到那張字條！”離晨雙手掩著臉啜泣了起來，站起來往爾秋那兒快步走去。

爾秋聽到哭聲，轉身一看，竟然再次遇到佳人。正是：“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p>

“你們到位置上坐著聊吧，我去把女士的東西拿過來。你們再看看，需要什么按下桌上的鈴?！卑膳_小妹說道。爾秋點頭道謝，然后凝視著離晨說：“離晨，對不起！我遲到了二十年?！彪x晨輕聲回答道：“我們終于還是見面了?！彼砷_雙手，滿是淚水的臉上，笑容燦爛。

兩人坐了下來，說到當年那張紙條的事。爾秋說：“我把那本書翻了三遍，沒看到你說的‘驚喜，書桌上下都找過了，都沒看見。就差沒鉆到床下去找了?？赡苁俏译x開宿舍的那十幾分鐘發生了什么。后來我問舍友，他說翻過這本書，但絕對沒拿走字條。”爾秋是浙江人在廈門長大，斯理是福建人在溫州工作，畢業之后，距離雖不遠，但畢竟不在同一座城市，偶爾會通過電話敘敘舊。離晨笑了笑說：“爾秋，字條的事是誤會，你就不用再細究了?！?/p>

兩人又聊了一些往事，說了自己的近況。爾秋鼓起勇氣說：“離晨，答應我，我想和你在一起，不想再分開。”離晨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我給你說件事，我在內蒙古出生，但父母親都是南方人。外公外婆是歸國華僑，母親在廈門長大。1995年，大學剛畢業的那年國慶節，我去了趟廈門，帶外婆去鼓浪嶼。已經下午三點了，就在去往鼓浪嶼的輪船上，我看到返回廈門的船上站在欄桿邊上的你，我大聲喊著你的名字，朝你揮手，但距離有點兒遠，你聽不清我的聲音，也沒注意到我。你旁邊那位脖子上掛著金項鏈的胖男人卻蹦蹦跳跳的，興奮地一直朝我招手，不停發飛吻。就在那晚，我做了個夢，夢中朝我招手的人是你，然后你回鼓浪嶼找我，說你想和我在一起。十八年后，我終于等到這句話了，心里多高興??！不過，對不起，你很優秀，也很善良，但我們交往不多，缺乏了解，而且你在南方有自己的家庭和工作。再說，我是獨生女，父母親三十多歲才生的我，之前在國外多年，沒有陪伴他們。歲月不饒人，現在他們七十多歲了，身體不好，我不能離開他們。我們還是要面對現實。請你慎重考慮?！?/p>

爾秋驚訝地張大了嘴，想起了當年那個夢，當時夢見離晨和自己在鼓浪嶼相遇，沒想到在現實生活中，她真的在同一時間去了那里，而且看見了自己。他也想起了當時站在自己旁邊異常興奮的胖男人，那會兒還以為對方碰到了熟人，并沒在意。對離晨的反應，他也能理解。他回答說：“我可以去內蒙古工作，你的父母我會當成自己的父母。以后常見面，互相就很了解了。我們明天一起去游東湖吧，圓二十年前的心愿。”他從口袋里拿出當年那本日記本，伸出雙手遞給離晨：“這里有我當年去鼓浪嶼回來后，第二天寫的日記，送給你做紀念?！眱扇嘶ハ嗨土硕Y物，爾秋帶來的是一只粉紅色玉鐲，離晨送的是一條藍黃色相間的施華洛世奇水晶魚。

“明天中午我們幾個同學聚會，可能要到下午兩三點。剛才我們加了微信，請等我的消息吧。還有天氣比較冷，你一定要注意保暖，千萬別感冒了?！彪x晨說完，臉上掠過了一絲令人不易察覺的表情。

七

第二天下午，爾秋一直萬分焦急地等待離晨的消息。三點二十六分，微信上終于有了信息：“爾秋，馬上要關機，請今后不要再聯系我了。對不起！我覺得愛一個人，就要多為對方著想。你在那里有自己的事業，還有可愛的小女兒和已年邁的父母需要你照顧。我不想你為我犧牲太多。我到機場了，就此告別。記住回去以后給女兒找一個愛她的媽媽。你的日記本，我會珍藏著，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從此忘了我吧。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會嫁給你。永遠愛你的離晨。”

一輛出租車風馳電掣般地開往機場，爾秋在路上就預付了款，讓司機不要找零。車一停下，他就往安檢處狂奔而去。下車前他查了下航班時間，四點三十五分起飛，估計是來不及了。在走向安檢的人群里，也沒有看到離晨。感受到那種刻骨銘心的痛，爾秋拿出昨天離晨寫的那張字條，揉成一團扔在地上。背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遞來了那張被扔在地上的紙條。爾秋回頭一看，竟然是十八年前的夢中人。

“走到安檢門口前，我突然想看看你當年去鼓浪嶼回來寫的日記?？赐曛缶鸵恢笨?，我們竟然在十八年前的同一個晚上，做了一個幾乎一樣的夢。我決心不走了?！币还删薮蟮男腋８袥_向爾秋。

“離晨，請你告訴我，我不是在做夢！”

“爾秋，你還愣著干啥？咱們現在就出發去東湖！”

人間忽晚，山河已秋。兩兩相望，滿眼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