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春
今年的“六一”兒童節有點兒不太一樣。提起來仍有些小傷感揮之不去—爺爺家旁邊的小花園變樣了。
那天是“五一”假期的第一天,我去往爺爺奶奶家。降下車窗,陽光更加肆意地灑下來,照到我的身上,我看到灰塵在陽光下跳降落傘—連灰塵都是令我幸福的養分。我滿心期待,要好好摸一摸村子里那些青磚屋和青磚墻。我的童年幾乎都是在爺爺奶奶家里度過的,整條村子都由青磚屋組成,村子里的小路筆直筆直的,也間隔出了四四方方、不逾矩的青磚房。爺爺常常嚴肅地告訴我,青磚冬暖夏涼,在夏天炎熱、冬天濕冷的南方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在我的印象里,青磚是那么沉穩大氣,把一條偏僻的小村莊襯得寧靜又祥和。它們一直帶著一種雨后青草地的味道,那股味道是我的鼻腔的常客,陪著我長大。如果時光可以被聞見,那它一定就是雨后青草地的味道。當然了,我也不介意它帶有一些桑葉的清香。
爺爺家旁邊的小花園就是用青磚砌成的,四周的墻上有幾個呈“十”字形的小洞,小洞里有青苔和忙碌的螞蟻。在我的記憶里,那個花園從來不下雨,它只屬于晴空。那時,花園的鐵門常常關著,所以每個不下雨的日子我都會到花園外轉轉,圍著它轉上一圈就好像環游了世界,每個角度都是不一樣的風景。我常常想象天空是我的小夜燈,而花園里的花花草草就是我的毯子,這樣,我的每個夜晚就不會寒冷了。盡管如此,我還是太想進去一探究竟了,花園外圍的青磚墻好像傳說里吞小孩兒的巫婆,把好東西藏得嚴嚴實實的。長大后我才發現,原來那堵青磚墻高才及我的腰。但這在當時畢竟是一個天大的問題!好在我的身高剛好能夠得著“十”字小洞,能偷偷地朝園子里面看。我看見院子里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綠色葉子,它們長得一點兒也不一樣,顏色也深深淺淺,卻那么像一家人。我看見可愛的紅色小果子,在一片葉子的庇佑下乘涼。我還看見地上還有胡蘿卜的葉子,胡蘿卜迫不及待地露出一點兒橙紅色,向世界打著最真摯的招呼。長大一些后,我就會借著石頭,又踩上“十”字小洞爬上本以為不可觸及的青磚墻了。我能在那上面坐很久,或者自己和自己玩過家家,有時隨便拿上一本什么書,有時和誰聊一會兒。更多時候我只是干坐著,在從學校回來和奶奶喊吃飯的時間里,看著夕陽發呆。
小時候真是從容、悠閑啊!世界從來沒有喧囂,也從不會下雨。發呆的時間總是那么多,看日落的時間總是那樣長,長到足夠讓我和夕陽說一百次再見,又繼續看滿天的晚霞。
但嚴格地說,那個花園和我們家一點兒關系也沒有。花園雖然在爺爺奶奶家旁邊,但是花園門口正對著另一戶青磚屋,那是全村最大的屋子,里面住著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奶奶—花園其實是她家的。她很少親自走進花園里,打理花園的一般是老奶奶的傭人。不過,傭人阿姨和老奶奶就像好朋友,又或者是女兒和媽媽,在主仆關系下始終譜著溫情的樂章,相互照應著。因為好奇,有一次我沒忍住,一個人走進了大門敞開著的青磚屋,老奶奶正好在里面坐著。她看見我之后自己也開心得像個孩子。她帶我參觀了她們家,把我當大人款待,還給我沏了茶。每一次,她坐在門外曬太陽時看到我,都會喊我的名字,然后慢慢地說一句“回來啦”。后來,老奶奶中風癱瘓,面容憔悴了一些;再后來,我偶爾回去的時候,就聽說了她去世的消息。我始終沒能忘記老奶奶和藹的面龐,她身上有一種“靜謐”的氣質。盡管我還不能理解成功是什么,那時我覺得,她是一個很“成功”的大人。操著一口不知道哪里的口音的傭人阿姨干活兒很勤快,我們常常像是在兩條平行線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兒,而我喜歡這種表達上斷斷續續,熱情卻連綿不斷的感覺。只是,還沒等到我徹底聽懂她帶有口音的話,老奶奶就過世了,我也越來越少回到爺爺奶奶家。
“五一”假期之前,我正好參加了大學里的一個讀書會。當時我跟大家分享說,我的腦海里,一直存在著一段金黃色的記憶,它帶有一些濾鏡,但里面的童年是我作為“我”的根基。小時候的我支撐著現在的我走去任何一個地方,因為那里面有我最純粹的本性、最勇敢的態度和對好奇最理直氣壯的愛意。所有的美好都在那個濾鏡里,都在那個花園里。當我想到童年時,我想起的不是其他的什么地方,就只是那個不屬于我,卻和我無比親近的花園。
而如今我已經知道,花園的青磚被拆了下來,只保留底下一層青磚,其他都換成了最普通的磚紅色長方體,新鋪的水泥地因為要設置排水系統,快要沒過殘存的那一層青磚了。花園里的花花草草像是沒了家的孩子,全部耷拉著腦袋,在五月南方正午的太陽下,茍延殘喘。
我還記得那天我習慣性地往花園的方向走,任憑太陽照耀,滿臉幸福。而當我看到那樣的場景時,我的傷感完全不亞于我對圓明園和巴黎圣母院的惋惜。我懷著滿腔無處發泄的憤怒,以至于那天我日記據點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的心靈受到了致命性的打擊。”
我怎么透過那個十字框偷看花園里的茂密的樹,我怎么踩著一塊石頭爬上那個青磚圍墻,我怎么和一個叫“清萍”的朋友一起偷花園的桑葚果吃,我怎么想象那個花園里的花草間藏著《城南舊事》里的場景,我怎么在那個花園里看日落,我怎么在大家面前自豪地說我的童年是金黃色的……所有的畫面,全都被既不屬于春天,又不屬于夏季的風,不留情面地吹散。時間提醒著我,有時物是人非也算是個比較好的結局了。
那天,我躲在花園和爺爺家之間的小巷子里,眼淚啪嗒啪嗒地流。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家里人,在緩過神之后,我擠出笑容,以最好的狀態跑去和奶奶聊天。鄉村的平靜養育了我,也會用心安慰我。只是,不知道有沒有人想過,如果我不想要水泥地,只想要桑葚和日落呢?不管怎樣,我愛那個花園,我愛那個小孩兒,我愛我的童年。它還是最棒的,它還是流金的。我會用心記住濾鏡下的一切,帶著曾經用眼睛拍下的一張張照片,繼續過著時常快樂,偶爾烏云的長不大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