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菲菲
闡釋學是一種了解文本的哲學技術,它作為西方的一種哲學學派,對西方學術界產生了重大影響。闡釋學的核心內容是客觀,只要有文本需要解讀,就一定會有相應的闡釋方法。雖然闡釋學起源于西方,但中國文化也有自己的一套闡釋邏輯。中國古代的闡釋理論蘊含在浩瀚的經、史、子、集中,不同時代孕育出不同的重要命題,如“詩無達詁”“以意逆志”“以史證詩”等。這些重要理論一旦出現,就超越了特定的時代,成為一系列平行的學術傳統。
方漢文先生認為,中國從漢代開始的經典闡釋時間可分為五個時代。漢代是第一次經典闡釋的高潮。魏晉時期,形而上學的思想迅速發展,注釋范圍也進一步擴大,出現了新的注釋方法—義疏,文字注釋進入意義闡發的時代。隋唐時期不但誕生了“疏不破注”的闡釋方法,而且這一時期非經典文本注疏也特別發達。宋、明時期對經典的闡釋從追求更高層次返歸對文本的義理研究,將義理研究置于考據之上。清代學者的闡釋方法以考據為特色,無征不信,治學嚴謹,這使得清代成為可以與漢代經學相比的又一個高峰。梁啟超的《清代學術概論》是研究清代學術的經典性著作,這本書不僅可以一窺清代學術的發展脈絡,還可以看到清代學術之風在梁啟超筆下的具體實踐。
一、文本復原,重視材料
文本復現是《清代學術概論》典型的闡釋方式,體現在對大量原典的重現與引用。全書以引用大量原文材料作為支撐,為梁啟超的觀點提供有力的論證。這種論證方式可視為對乾嘉學者研究方式的繼承。乾嘉學者的研究依據來自文獻,沒有文獻的支撐即為“臆度”。清代學者錢大昕指出:“自晉代尚空虛,宋賢喜頓悟,笑問學為支離,棄注疏為糟粕,談經之家,師心自用,乃以俚俗之言詮說經典?!鼻按年U釋方式或如唐代緊守經學權威,講究“疏不破注”;或如元明兩朝闡釋時淡化原文意義,追求“尚味”。和前代闡釋方式相比,清人回歸文本本身,拒絕論世脫節,反對穿鑿附會。他們以訓詁字義、考訂為治學方法,重證據而較少理論發揮成為其主要的研究風格。梁啟超繼承了清儒嚴謹的考據派治學作風。在《清代學術概論》中,當論述某一問題時,梁啟超標出原文及出處,突出論述的客觀性??梢?,文本復現成為論點強有力的文獻支撐。梁啟超認為,清代學風在動蕩的晚明學風中破繭而生,清代學者中對晚明學風發起猛烈攻擊的第一人當屬顧炎武。顧炎武將晚明學風之“弊”歸罪于王守仁。為了增強論述的有效性,文中連續列舉三段顧炎武“歸罪于王守仁”的片段。通過這些例證,梁啟超認為,顧炎武在清代新學風的建立上功不可沒,不愧為猛烈抨擊晚明學風的第一人。
梁啟超在文本復現時不僅停留在文本本身,還對文本作進一步闡釋。他在闡釋的過程中暢抒己見,為論點提供適當的延伸解說,更好地復原作品原意。他將文本與闡釋結合起來,自成一家之說。文中大量“一手資料”的引用,既保證了梁啟超的論述是圍繞文本詮釋的有效性而展開的,又為接下來的延伸探討限定闡釋范圍。梁氏的闡釋簡潔明了,既不是簡單的復述,也沒有煩瑣的解說,而是條理清晰地娓娓道來。因此,《清代學術概論》的文本復現論證使其回歸文本本身,復原經典原始面貌,是一種強有力的闡釋方式。
二、分點論證,科學歸納
分點論證是《清代學術概論》另一突出的闡述方法,是梁啟超筆下的“科學之精神”之一。分點歸納是對材料的有效整合,展示清晰的行文邏輯。這是一種科學有效的闡述方式,不僅能讓文章脈絡行云流水,也有助于對事物初步了解之際形成自己的判斷。戴震曾言:“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在不夠了解的初涉之時站在巨人肩膀上看問題,難免不受他人觀點影響。往后對問題的看法逐漸深入,就可能陷入自蔽的旋渦中。獨立思考是破除“人蔽”的法寶,攻克“自蔽”的良方,則是“純用歸納法,純用科學精神”。具體而言,在對事物認真觀察的基礎上,“凡與此事項同類者或相關系者,皆羅列比較以研究之”。證據與證據之間的對比分析,其間步驟精微曲折。重新整理材料,提取相似信息,分點論述。從科學假說到科學定理,需要嚴謹的思辨技巧,分析歸納是必不可少的重要環節。《清代學術概論》中有許多清晰有序的分析歸納,思緒流暢無阻,思維發散而能牽于一線,隨處可見流露在梁啟超清晰的闡釋邏輯。
《清代學術概論》在論述中有大量的歸納總結,如“其所以致此之原因有四”“約舉有三”“有數種如下”等。分點歸納使論述能夠清晰地表達,體現了梁啟超嚴謹的邏輯思維。例如,《清代學術概論》第十三章敘述“樸學”學風,從證據使用、辯詰、研究深度和行文風格四個方面進行分析,概括為十個小點,后繼續分點探討學風產生直接效果和間接效果。文中對正統派學風的分析與歸納是《清代學術概論》一書的重要內容,不僅高度概括正統派學風的特色之處,也為后人的學術之路指明方向,如“孤證不為定說”“凡采用舊說,必明引之,剿說認為大不德”等,對今天的學習仍有重要的啟示意義。梁啟超歸納正統派學風第五點言:“最喜羅列事項之同類者,為比較的研究,而求得其公則。”乾嘉學派善從比較同類事物中得出結論,梁啟超的比較闡釋在《清代學術概論》中多有體現,可將其視為對乾嘉學派論證方式的繼承。處于東西方文化交匯之際的梁啟超,受到西方近代科學的影響,在行文中使用演繹、歸納的邏輯方法,對清代學術風格進行系統的總結。梁啟超在書中對正統派學風的總結,對后人研究清代學派的影響極大,受到學界的高度重視。演繹、歸納的論述方法貫串《清代學術概論》全書,成為梁論述清代學術發展的重要敘述方式。
三、客觀對比,嚴謹剖析
除了用原文復現、列點歸納等論證方式外,《清代學術概論》一書多處進行對比闡釋。梁啟超提到的“科學之精神”第三點為羅列比較,在比較的基礎上總結觀點,形成己見。書中的對比嚴謹客觀,鞭辟入里,揭示發展變化的本質,對深入探尋具有積極意義。關于清代學術的分期,梁啟超認為經學今古文之爭是清學分裂的主導線。因此,清代學術分為古文學和今文學兩大階段。在論及前清學風時,梁啟超將其與歐洲文藝復興相對比,兩者相類甚多,而“其最相異之一點,則美術文學不發達也”。梁啟超刨根問底,從地理特征的角度切入,分析“最相異之一點”的原因。希臘的美術“蓋南方島國景物妍麗而多變化之民所特產”造就了歐洲輝煌的美術發展史。我國文明起源于平原,平原雄偉廣闊,缺少變化,不宜發展美術。另外,梁啟超通過對比文字演變,探究我國文化“亦不發達”的原因:“歐洲文字衍聲,故古今之差變劇;中國文字衍形,故古今之差變微?!蔽覈淖肿煮w變遷不大,“既不變其文與語,故學問之實質雖變化,而傳述此學問之文體語體無變化,此清代文無特色之主要原因也”。《清代學術概論》不僅有空間上的橫向對比,還有時間范圍內的縱向對比,共同構成一個縱橫交錯的綿密網絡。書中的客觀對比為梁啟超的論點提供有力闡釋,體現論述的嚴謹性。
又如,梁啟超將戴震的科學精神與文藝復興進行對比。戴震是清代學術全盛期代表人物,學術上識斷且精審,常言“知十而皆非真,不若知一之為真知也”。他為以防混淆“以釋混儒”“舍欲言理”,作《原善》三篇,復為《孟子字義疏證》之精語。梁啟超認為,《疏證》一書字字精粹,“綜其內容,不外欲以‘情感哲學代‘理性哲學”。梁啟超還認為,就此點論,這是清代學術發展思潮與歐洲文藝復興時代思潮的本質區別。歐洲文藝復興思潮起源于人心被基督教絕對禁欲主義所束縛,人們苦不堪言。這是與人理相違背的,當時人們不敢反抗,只好“陽奉陰違”,最后直接爆發文藝復興以求解放。梁啟超云:“文藝復興之運動,乃采久閼窒之‘希臘的情感主義以藥之。一旦解放,文化轉一新方向以進行,則蓬勃而莫能御。戴震蓋卻有鑒于此,其之原確欲為中國文化轉一新方向?!绷簡⒊瑢⒋髡鸬目茖W精神與文藝復興思潮作對比?;浇桃越^對禁欲主義束縛人心,文藝復興似解藥般給禁欲主義帶來重大沖擊,為文化提供新的發展方向。戴震在書中提倡他的科學之精神,梁啟超贊之為“實三百年間最有價值之奇書也”。梁啟超稱戴震的哲學立足點為“二千年一大翻案”,他所提倡的平等精神可稱之為“倫理學上一大革命”,為中國文化帶來巨大轉變。轉變力度之大,堪比歐洲文藝復興。將文藝復興的爆發與戴震喚醒人心相對比,將闡釋對象從片面轉為立體,于客觀中見真實。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的對比論證主要體現在對宏觀問題的把握,用更寬廣的視野看待問題,探尋本質。有力增強了文章的論證力度,體現了他科學嚴謹的研究態度。
梁啟超的《清代學術概論》在學術史上留下深遠的影響。朱維錚認為,《清代學術概論》是一部堪稱非天才的天才論述,“越是離著作情境更遠的讀者,越易將它看作客觀勝于主觀的學術史佳作”。梁啟超的闡釋方式延續乾嘉學者凡例嚴謹的風格,有理有據。他的論述建立在對史料、原典材料的重新整合上,用敏銳的洞察力在浩如煙海的材料條分縷析,以此得出的分析、對比與總結。正如他在《中國歷史研究法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中所言:“在是故凡有當時、當地、當局之人所留下之史料,吾儕應認為第一等史料……彼其自身饒有陵蓋他種史料之權威,他種史料有與彼矛盾者,可據彼以正之也?!眹@史料展開的客觀論述,使闡釋無限臨近于和相似于忠實。由史料延伸到知識的考古,促進了經史考據、水利天算等分支的興盛。在驗證的過程中,梁啟超穿插使用對比的方法化抽象為具體,突破由時間間距形成的閱讀障礙。
梁啟超著《清代學術概論》有兩個動機,一是記錄產生廣泛影響的晚清“今文學運動”,二是為學生蔣方震的《歐洲文藝復興時代史》一書作序。他在時間上梳理清代學術發展的生注異滅,在空間上將晚清學術思潮與歐洲文藝復興作對比,橫縱交錯式地探索清代學術的興衰勝敗。梁啟超在結語中對未來的學術發展寄予期望,盼我國民富有“學術之本能”,學習先輩“學者的人格”以自策勵,以善疑、求真、創獲得研究精神做研究。梁啟超在書中總結的治學之道,對當今學術空疏、混亂與不端行為泛濫的現狀仍具有較強的現實意義。梁啟超在書中對學術的總結,在今天的治學之術中仍起著重要的指導作用。他在書中指出,精良的研究法是學術發達的第一要件:“凡欲一種學術之發達,其第一要件,在先有精良之研究法?!睂W術不能有太多功利心:“只當問成為學不成為學,不必問有用與無用,非如此則學問不能獨立,不能發達。”學問應該做得精而深:“學問可嗜者至多,吾輩當有所割棄然后有所專精。”百年后的今天重讀梁公此大作,依然具有令人醍醐灌頂的震撼效果。
從廣義上而言,考證之學也可視為一種獨特的闡釋學方法。把自己劃在“今文學運動”的梁啟超,繼承乾嘉學者考證至上、客觀為本的論述邏輯,將科學之精神法注入清代學術發展的整理中,讓后人在梳理“思想界之頹變”的清代學術之時,潛移默化地學習梁啟超的客觀論述。這部垂范后世的經典之作,完美地繼承了乾嘉學派科學之精神的學術作風,是清代闡釋風格在學術著作中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