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霞
摘 要:相對《子夜》政治主題的廣受關注而言,小說大量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沒有獲得研究者足夠的重視。《子夜》以消費性、階級性、欲望化為特征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大規模地展示了1930年代上海都市社會的方方面面,拓展了小說的意蘊空間,在小說內容、風格、敘事與結構、主題與意義建構方面有重要的作用。都市日常生活書寫既賦予《子夜》豐富復雜的內蘊,也為判斷《子夜》的美學價值與文學史意義提供了一個新的維度。
關鍵詞:茅盾;《子夜》;都市日常生活;主題闡釋;文本功能
中圖分類號:I207.425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672-9684(2023)03-0075-08
作為左翼小說經典的《子夜》自問世以來便獲得了大量關注。已有的《子夜》研究,涉及到了小說的很多方面,但關于主題的討論,一直是研究的重點。相對《子夜》政治主題的廣受關注而言,小說大量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沒有獲得文學研究者足夠的重視,相關討論大多沒有越出《子夜》主題闡釋話語的邊界,也未能深入論析都市日常生活書寫的具體展開形式與文本功能。部分都市文化研究者雖注意到了《子夜》中的都市景觀與都市消費,但并未從文本特征與功能層面對其加以討論?!蹲右埂返亩际腥粘I顣鴮懸韵M性、階級性、欲望化為表現重點,大規模地展示了1930年代上海都市社會的方方面面,拓展了小說的意蘊空間。作為小說中最生動、最吸引一般讀者大眾的部分,《子夜》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有其豐富的內涵與獨特的文本功能,在小說內容、風格、敘事與結構、主題與意義建構方面有重要的作用。探析《子夜》都市日常生活書寫的特征、功能與文本意蘊,厘清其美學價值和小說史意義,可為重新認識左翼經典小說《子夜》及重新判斷茅盾小說成就提供一個重要路徑。
一、《子夜》的主題闡釋及其遮蔽
《子夜》問世之初,瞿秋白、馮雪峰等為代表的左翼批評家,都專注于《子夜》主題思想、政治價值的強調和論述。在1939年的一次演講中,茅盾談到,《子夜》的創作意圖是回答托派,“中國并沒有走向資本主義發展的道路,中國在帝國主義的壓迫下,是更加殖民地化了”,“中國資產階級的前途是非常暗淡的”[1]676。左翼陣營關于《子夜》主題的闡釋,尤其是茅盾本人關于《子夜》表現資產階級無出路的主題的強調,成為后來的研究者們探討《子夜》主題思想的重要依據。在相當長的時段內,主題闡釋一直是《子夜》研究的重要話題。無論是關于社會走向、階級斗爭、工業題材等問題的討論,還是對資產階級英雄人物吳蓀甫命運的政治寓言分析,《子夜》所涉頗豐的主題闡釋話語基本圍繞茅盾提出的資產階級無出路的主題展開。文學史對《子夜》的敘述,包括《子夜》被奉為“社會剖析小說”開創性、經典性作品的定位,也都基于這一主題言說。甚至參與到“重寫文學史”實踐中的《子夜》研究者,對《子夜》的否定與批判,也是基于茅盾關于《子夜》主題的表述。就《子夜》的主題研究來說,不斷深入、客觀的探討,使研究走向了深入。這一研究內容和方向,自有其內在邏輯。但是,對整部小說的理解,乃至對整部小說的美學價值、文學史意義的認識而言,《子夜》的主題闡釋歷史及其話語體系,卻給包蘊豐富的小說文本造成了極大的遮蔽。
《子夜》的主要筆墨自然是用在了民族資產階級無出路的主題的書寫上。吳蓀甫在商業兼并、工廠工潮、公債市場三條戰線上拼搏廝殺,處處如踩地雷的驚險處境和一步步走向失敗的過程,是小說的主線和表現重點,也是支撐小說主題的關鍵情節。但較為奇特的是,在吳蓀甫故事的敘述中,茅盾在除第四章外的每一章中都插入了大量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涉及都市資產階級家庭的日常生活,都市娛樂方式和消費場所,都市上流社會的男女交往,都市知識分子及都市女性的生存狀態、情感世界與生活選擇,都市工人、革命者的日常生活與情感欲望,等等。這些都市日常生活書寫,其可讀性與藝術性甚至超過了體現小說主題的吳蓀甫故事[2]。然而,在《子夜》研究方面,相對小說的政治主題而言,小說大量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受到的關注不多。事實上,早在《子夜》初版本的后記中,茅盾就談到他想以這部小說“大規模地描寫中國社會現象的企圖”[1]604?!按笠幠5孛鑼懼袊鐣F象的企圖”雖然與《子夜》表現資產階級無出路的主題并不矛盾,但茅盾關于《子夜》寫作意圖的最初表述,卻被茅盾后來強調的資產階級無出路的主題闡釋所遮蔽,沒有引起研究者足夠的重視。盡管有研究者分析了茅盾創作《子夜》的市民文學理念,但相關評價并沒有超出《子夜》的主題闡釋框架,且忽略了其都市日常生活書寫的展開形式與結構性意義[3]。文學史敘述雖然談到了《子夜》“作為洋場都會生活節奏的多聲部交響樂的美學特色”[4]109,肯定《子夜》“對大都市文化風俗的點染”力透紙背[5]340,也注意到了《子夜》“取景著眼于大規模、大跨度展開的都市空間”[6]143,但相關分析仍然是在“社會剖析”話題之下展開,沒有越出《子夜》的主題闡釋話語的邊界,都市日常生活書寫在大規模表現1930年代中國社會生活方面的具體展開形式與文本功能,也沒有獲得深入討論。
“本來要大規模地反映整個中國社會,實際除了燈紅酒綠的大上海以外,都是蜻蜓點水,使得《子夜》倒成了都市文學。筆鋒一觸及有產者,便洋洋灑灑,千回百折,《子夜》最成功的人物和細節都在這里了——有趣的是,正是在這些成功的地方,主題并未得到清晰的表現?!保?]《子夜》“燈紅酒綠”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雖“洋洋灑灑,千回百折”,卻未能清晰地表現主題,這或許是其都市日常生活書寫沒有引起研究者充分關注的重要原因。在都市文化研究領域,李歐梵的《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孫紹誼的《想象的城市——文學、電影和視覺上海(1927—1937)》、張屏瑾的《摩登·革命——都市經驗與先鋒美學》等論著雖然不再受《子夜》主題闡釋話語的束縛,而專注于論析其都市景觀或都市消費書寫的文化想象功能與現代性意味。但受都市文化研究視域限制,《子夜》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作為小說中容納了“最成功的人物和細節”的部分,是如何參與小說文本世界的建構,如何因其與小說主題之間的曖昧距離而構成審美張力,從而賦予《子夜》“左翼小說”“社會剖析小說”等標簽之外更豐富的美學內涵與價值,這些問題未能獲得研究者的充分關注。
茅盾“大規模地描寫中國社會現象的企圖”盡管沒有在《子夜》中完全達成,但這一企圖在小說中的實現程度與具體表現仍然值得稱贊。拋開寫農村暴動的第四章,可以看到,茅盾用大量筆墨描繪渲染的都市日常生活,至少是大規模地表現了1930年代的都市上海。而值得進一步討論的是,《子夜》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涉及哪些方面?有何特征?暗含怎樣的邏輯?《子夜》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在拓展小說意蘊空間、賦予小說史詩風格之外,還具有哪些被忽視的文本內涵、功能及意義?換句話說,它們在小說內容、風格、敘事與結構、主題與意義建構方面起到了怎樣的作用?這些都是剝除《子夜》主題闡釋話語的巨大遮蔽,把握《子夜》復雜內蘊、美學價值及文學史意義的關鍵問題。
二、《子夜》都市日常生活書寫的展開形式
茅盾在1933年5月發表的《都市文學》一文中,批評表現上海的都市文學以“消費和享樂”為主要色調的“畸形”現象——“大多數的人物是有閑階級的消費者,闊少爺,大學生,以至流浪的知識分子,大多數人物活動的場所是咖啡店,電影院,公園”[8]477,認為參加生產的勞動者在都市文學中出現很少,呼吁都市文學應從生產方面表現“都市的畸形發展”“都市內的勞動者加倍的被剝削”及“民族工業的加速沒落”[8]478。盡管《子夜》算是預先實踐了茅盾從生產方面表現都市的主張,但被茅盾視為“畸形”的都市文學慣常表現的“消費和享樂”,依然在小說中占據了大量篇幅,并成為小說中最吸引一般讀者大眾的部分。
《子夜》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主要聚焦于都市上層社會,大多圍繞主人公吳蓀甫的生活圈子展開,有時又游離于吳蓀甫故事的主線,涉及到了都市上層社會的家庭生活、人際交往、消費場所、娛樂方式、婚喪禮俗等。在茅盾筆下,資產階級家庭擁有寬敞豪華的居所、高級昂貴的室內陳設、數量龐大的仆從、專門的家庭醫生,過著奢靡享樂的生活。他們衣著現代、時髦且昂貴,女性衣著不僅時尚,而且暴露、性感。他們出行有最新式的汽車,出入于飯店、俱樂部、酒吧、公園、游樂場等高檔時髦的消費場所,他們有多樣的娛樂方式,如打牌、聚會、逛公園、游船等,甚至為了尋求刺激而參加示威游行。通過對上層社會日常生活繁復細致的描繪,《子夜》將都市上海的現代性空間結構及其區隔功能清晰地展示出來。
《子夜》對都市上層社會日常生活的書寫與上層社會的男女交往、女性的情感世界及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等問題相交織。都市上層社會的兩性關系完全越出了傳統倫理。林佩珊與范博文、杜新籜的三角戀愛以及林佩珊、杜新籜之間與愛情、婚姻無關的肉體關系,看似婚戀的現代與自由,實則呈現了上層社會男女交往的混亂與隨意。徐曼麗、劉玉英等女性在兩性關系中以獲利為目標,游走于各種權勢男人之間,體現的是女性身體對于資本的臣服。在華麗喧囂的都市日常中,上層社會的女性有著強烈的迷茫與不滿。林佩瑤表面的隱忍與精神上的出軌,林佩珊情感認知上的懵懂幼稚與行為上的大膽隨意,馮眉卿的虛榮享樂與蒙昧無知,張素素對現實的厭惡及追求強烈刺激的渴望,蕙芳在新舊思想之間的矛盾與反叛等,展現了都市上層女性情感世界的不同面影。而混跡于都市上層的知識分子則過著寄生蟲般的日子,盡顯其庸俗頹廢:經濟學教授李玉亭的掮客身份和以金錢為中心的婚戀取舍,詩人范博文的清高自賞與現實生活中的落魄無能、自傷自憐,留學法國的杜新籜及時行樂、沉迷于醇酒婦人的頹廢主義,大學生吳芝生、杜學詩的高蹈空談、無所事事。這些整日尋歡作樂、不乏精神痛苦又無力自我突破的人物生動展現了都市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與靈魂墮落。
《子夜》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還突出了都市上層社會的家庭倫理與權力關系。吳蓀甫雖是熟知西方社會與現代管理的資產階級新銳,但在家庭生活中,卻處處表現出封建性的家長權威和專制。如總是對仆人們聲色俱厲,對妻子也多是做命令式的吩咐,安排妻妹的婚姻,干涉弟弟妹妹的日常生活與人生選擇等等。吳蓀甫濃郁的封建家長意識,說明追求現代的中國資產階級精英仍擺脫不了傳統倫理的牽制。而與之相對,寓居都市的地主馮云卿卻能輕而易舉地拋開傳統倫理,不顧一切地追求金錢。家庭關系混亂、都市生活處處受挫的馮云卿是個徒有其表的封建家長。他不滿放任的姨太太,對她無力管束又充滿畏懼,每逢節氣還要給姨太太背后的靠山——某幫會大佬送禮,以求庇護;為謀求公債市場的翻身,甚至不惜犧牲女兒的身體。馮云卿的蠅營狗茍不僅呈現了封建地主在都市漸趨沒落的階級地位與家長權威,也揭示了都市社會隱秘的權勢關系。正是在都市日常生活的書寫中,資產階級家庭與封建地主家庭構成了鮮明對比。自詡現代開化的資本家吳蓀甫處處顯示家長權威,標榜“詩禮傳家”的地主馮云卿威嚴掃地又不顧廉恥,兩者呈現了都市現代化進程中某些傳統觀念及行為方式的承續與變異。
在《子夜》中,與整個都市上層日常生活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都市工人階級的日常生活。小說在寫都市工人罷工運動的過程中,還圍繞絲廠女工朱桂英等人,對都市工人的日常生活做了一定的描寫。住黑暗潮濕、漏風漏雨的草棚,工時延長,工錢被扣減,貧窮,病痛,失業,食不果腹等,是都市工人的日常生活狀態。為了獲取更多的生存空間,女工們或攀附工會勢力人物,或與工廠管理者吊膀子,或者在共產黨人的影響下逐漸覺悟,走向革命。處于底層的工人階級,活動在與上層階級全然不同的都市空間,有著截然不同的生存狀態與生活方式。相對都市上層社會日常生活的細致繁復表現而言,《子夜》對都市工人日常生活的書寫要簡略得多。但這并不影響上層社會的窮奢極欲、游手好閑、風花雪月與工人階級的受盡盤剝、生活艱難、朝不保夕在小說中建構其對照關系并表達政治隱喻。借助都市上下層日常生活的顯著差異,工人階級反抗壓迫的合理性與必然性,得到了有力的暗示。
總體上看,《子夜》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以消費性、階級性為表現重點,所涉內容豐富繁復,呈現了上海都市生活的不同面向,其間又有著內在的統一性,大多都指向了都市人的性欲問題。都市上層人物、知識分子、革命者及工人的日常生活都與“性”緊密相關。吳蓀甫因為狂暴的破壞欲而強暴王媽,體現了“性”的階級性;趙伯韜與劉玉英等人的肉體關系,體現了“性”的金錢性;資產階級公子小姐及知識分子的兩性關系,體現了“性”的頹廢性;革命者蘇倫因“性的要求和革命的要求,同時緊張”而撲倒革命女同志瑪金,暗示了革命沖動和性沖動的某種同質性;甚至“在寫得很少的工人運動中”,茅盾也“不能忘情地著力描寫工作人員的性苦悶性沖動的不能自恃”[9]。《子夜》用多種“性”的關系表現都市生活的不同層面及內在的一致,呈現了都市日常生活的欲望化特征及其階級、經濟、文化、政治等多重隱喻??梢哉f,性欲問題是小說連接不同面向的都市日常生活的核心話題。如果聯系到曾滄海家的亂倫關系,曾家駒在雙橋鎮強暴青年婦女、在工廠里騷擾女工朱桂英,還可以發現,性欲問題甚至勾連了都市與農村,成為整部小說具有結構性意義的內在話題。
在表現方法上,《子夜》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主要運用自然主義方法,側重客觀呈現,其中對都市欲望與女性身體的直露描寫,自然主義的特征尤其明顯。用韓侍桁的話來說,《子夜》除了林佩瑤和雷參謀外,“其余的男女的關系是多少都帶了一些性欲的挑斗的味道”,對徐曼麗、劉玉英、馮云卿等女性身體的欲望化描寫“幾乎專門是為著性欲的場面而制造了的”,韓侍桁認為這樣的寫法源自作者“一種堅固的而并不十分正確的觀念,即,一切的資產階級的婦女,必定是放蕩的,而資產階級的生活,必定缺少不了這些色情的女兒的點綴”[10]。事實上,《子夜》這種自然主義的直露同樣用于底層女性王媽及都市革命女性的書寫中。尤其是初版本寫王媽“臉上有風騷的微笑”“身上有風騷的曲線和肉味”“了解似的媚笑著”“一聲蕩笑”等①,都是對女性身體與欲望的自然主義式直露呈現?!蹲右埂穼Χ际懈锩叩娜粘I蠲鑼懕容^淺略,卻特別突出了他們的身體與欲望。初版本第十五章不僅反復寫到蔡真的“顛屁股”,與陳月娥親嘴,還寫到了瑪金“肉感的上半個胸脯”和“乳峰”以及蘇倫對她的赤裸裸的性要求②。總體來看,《子夜》以自然主義手法專注于女性身體的肉感描寫與都市欲望的直露表達,雖然不忘賦予都市欲望以各種深層隱喻,但過分突出都市日常生活的欲望化特征,又使得《子夜》對工人與革命者日常生活的描寫偏于概念化、不夠真實,都市上層生活描寫雖豐富卻不夠深入。尤其遺憾的是,因過分注重自然主義的客觀呈現,《子夜》對都市上層日常生活的書寫有時與小說主線明顯游離,有些地方甚至顯得表面化、可有可無,既未能緊扣主題,也未能深入呈現人物內心。而對工人混亂的私生活、革命者直截了當的性要求的自然主義寫法,使得小說意欲彰顯的革命倫理,也因過分夸張的欲望表現而最終淹沒于都市日常生活的世俗倫理之中。
三、《子夜》都市日常生活書寫的文本功能
文本中的任何元素,無論形式還是內容,都會參與文本世界的整體建構?!蹲右埂芬韵M性、階級性、欲望化為特征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作為小說中最生動、最吸引一般讀者大眾的部分,有其豐富的內涵與獨特的文本功能,在小說的內容、風格、敘事與結構、主題與意義建構方面的作用是不容忽視的。
首先,《子夜》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極大地拓展了小說內容,建構了小說縱橫交錯的關系網絡和生活空間,呈現了宏偉開闊又細密豐富的社會生活圖景?!蹲右埂返亩际腥粘I顣鴮懻宫F的都市上海的生活世相與社會風俗,為吳蓀甫的故事提供了相當廣闊的社會生活背景,彌補了左翼小說專注于革命宏大敘事而忽視日常生活表現的不足。與新感覺派都市書寫以洋派、摩登的都市新市民為中心,專注于娛樂場所的印象式、感覺主義描繪不同,茅盾主要是以都市上層家庭為中心,在聲色犬馬的娛樂消費之外,還對都市不同階層人物的日常生活、婚喪禮俗、精神世界加以細密表現。具體、細微的都市日常生活、社會風習描寫與不同階層人物精神世界的變遷、階級斗爭的政治主題相結合,使《子夜》具備了社會生活史、風俗史乃至心靈史的特征。可以說,正是由于繁復豐富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子夜》才很大部分地實現了茅盾大規模表現1930年代中國社會生活現象的企圖。
其次,《子夜》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凸顯了整部小說的浪漫頹廢風格和通俗性色彩。《子夜》作為“1930年代中國的浪漫史”③,其浪漫頹廢不僅僅體現在資產階級英雄人物吳蓀甫奮斗失敗的悲劇命運上,更體現在都市知識分子及上層社會的太太小姐和公子少爺的風花雪月、追求享樂與精神空虛、無所事事上。此外,就《子夜》大量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所涉及的內容來看,茅盾創作中所預設的讀者,顯然不只是革命知識分子或青年學生,還包括士紳、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上層家庭的太太小姐等更廣泛的都市市民階層。從資產階級豪宅到華懋飯店再到工人住的草棚;從百貨公司到俱樂部再到兆豐公園、麗娃麗達村;從“扒進各種女人”的趙伯韜的風流韻事到吳蓀甫強奸女仆;從吳少奶奶手中反復出現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到范博文、林佩珊、杜新籜之間的多角關系,再到馮眉卿日常用張資平的三角戀愛小說打發時間;從地主少爺曾家駒奸殺婦女到騷擾女工朱桂英;從學衡派的吳宓對《子夜》的稱贊備至[11],到“寶小姐”愛看《子夜》,再到社會青年冒充《子夜》作者以獲取舞女芳心[12]574——無論是就文本實際還是讀者接受來看,資產階級的享樂生活、女性身體、多角關系的愛情、性與暴力等通俗性內容,正是《子夜》吸引廣大市民讀者的賣點。小說的讀者接受與短期內反復再版的市場反響足以說明,《子夜》通俗性特征鮮明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對普通市民讀者的吸引力,遠遠超過了小說的政治主題。
第三,《子夜》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在小說敘事與結構方面起到了重要的調劑、整合作用。都市日常生活的不斷穿插,調節著農村暴動、工人罷工的緊張激烈和商業謀劃、公債投機的險象環生。都市日常生活與吳蓀甫奮斗故事張弛有度的結合,有效地調節了小說的敘事節奏,一定程度上舒緩了吳蓀甫這條情節主線給讀者造成的焦慮、不安甚至枯燥乏味等感受。此外,茅盾還通過都市日常生活書寫使小說首尾呼應,從而有效整合故事情節,實現小說結構上的嚴謹。從開篇吳老太爺的暴斃,到第十七章吳蓀甫在公債決戰前為其籌備開喪;從第三章徐曼麗參加吳公館喪禮時在臺球桌上跳舞,到吳蓀甫失敗前夕夜游黃浦江時欣賞徐曼麗在船上表演金雞獨立。小說把吳蓀甫的悲劇放置在這些前后呼應的日常生活事件中加以表現,不僅使小說結構嚴整,還使這一結構形式呈現出特有的意味:被時代所拋棄的“封建僵尸”的死亡已經預示了不能代表時代發展方向的資產階級的必然失敗,新奇的刺激其實是其垂死的掙扎,瘋狂的娛樂不過是其滅亡前的逃避。在這些充滿隱喻性的日常生活事件所建構的敘述框架中,吳蓀甫的宏圖壯志在短短兩個月內便化為泡影,前后對比營造出強烈的幻滅感和反諷意味,使吳蓀甫壯志難酬、英雄末路的悲劇得到了極為有力的渲染,小說主題也因此更為突出。
最后,《子夜》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還在小說主題與意義建構方面起到了頗為奇特的背反作用。一方面,《子夜》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豐富了吳蓀甫形象,強化了小說主題。除了事業上的理想遠大、敢作敢為,吳蓀甫的品德修養、人格魅力與其他人物的區別,也是茅盾在塑造這一資產階級英雄時要刻意表現的一面。而這主要是借助吳蓀甫的家庭生活描寫來實現的。他處理家事時的果斷干脆,他的不近女色,他對妻子雖不夠關心但仍充滿溫情等,與趙伯韜、馮云卿等人對比,的確顯得與眾不同。此外,如果拋開所謂資產階級兩面性這一簡單判斷,可以發現,借助于大量的日常生活書寫,小說還展現了吳蓀甫身上的多種負面特征。如對家人的冷漠、專制,事業上的奸詐、投機、好大喜功、用人不慎,性格中的暴躁、易怒、易沖動、易沮喪等等。英雄并非是十全十美的完人,吳蓀甫形象、吳蓀甫奮斗失敗的悲劇故事都因這些負面特征而顯得更為真實、豐滿。這些負面特征,其實也是吳蓀甫在事業與家庭兩方面都遭遇失敗的重要原因,小說要表現的民族資產階級無出路的主題也因此顯得無可置疑。另一方面,《子夜》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又消解了吳蓀甫形象與小說主題。如前所述,《子夜》大量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在小說敘事與結構方面起到了重要的調劑、整合作用,但不能忽略它同時帶來的負面效果。讀者認為《子夜》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比吳蓀甫的英雄故事更有魅力、更吸引人,就足以說明前者已經喧賓奪主,這必然在一定程度上淡化、模糊吳蓀甫形象與小說主題。就人物塑造來看,《子夜》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事實上也出乎意料地消解著主人公吳蓀甫的英雄形象。吳蓀甫對家人的專制思想、家長權威與吳老太爺如出一轍,說明傳統文化思想在資產階級吳蓀甫的頭腦中根深蒂固。吳蓀甫的失敗雖然有很多客觀的社會、政治、經濟原因,但更大程度上是因為杜竹齋的臨時倒戈這一偶然性因素。這顯然與吳蓀甫的識人不深、目光短淺、盲目樂觀、不知防范密切相關。吳蓀甫在事業上遭遇困境時,要么暴跳如雷,要么頹唐沮喪、用酒精和婦人麻醉自己,甚至道德失守而強奸女仆。從家庭人物關系與日常生活事件中可以看到,吳蓀甫的個人弱點、性格負面與情緒失控、理性喪失是如何消解了其精通現代管理、剛毅果敢、能力非凡、專注事業的資產階級英雄形象。這些有關吳蓀甫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不僅消解了主人公的英雄形象,甚至還因此直接動搖了小說預設的主題:在有著諸多性格弱點的吳蓀甫能否代表茅盾所謂的民族資產階級中的最優秀者已經顯得極為可疑的情況下,再用吳蓀甫孤注一擲、不計后果的投機公債而不是發展實業所遭遇的失敗,來證明整個民族資產階級在當時中國的走投無路,茅盾反復強調的表現中國社會的出路與走向這一主題,顯然失去了邏輯上的可靠性。換言之,吳蓀甫個人在公債市場上的失敗,其實不足以揭示資產階級無出路的主題。當然,《子夜》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在小說主題與意義的建構方面的背反作用,雖然使得茅盾所強調的小說主題與小說的實際表現之間顯得有些貌合神離,但這一明顯的文本裂隙仍有其特殊的價值,即造成小說的內在張力,從而拓展了小說的意蘊空間。
四、《子夜》都市日常生活書寫的價值
關于《子夜》的文學史意義,文學史敘述大多從其政治主題、社會經濟分析出發,突出其作為“社會剖析”小說的開創性意義和范型特征。這一評價直接影響到了學界關于《子夜》都市書寫的價值分析。研究者往往從階級斗爭的角度,強調《子夜》都市書寫的階級性特征,并以此區分《子夜》作為都市小說與新感覺小說及張愛玲等人都市小說的不同。強調《子夜》都市書寫的階級性,符合《子夜》的政治主題,也抓住了小說都市書寫的政治寓意。但在階級性之外,占據《子夜》大量篇幅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在左翼小說系列中的特殊價值,在中國現代小說發展脈絡中的重要意義,尚需進一步分析。
《子夜》作為左翼小說的特殊價值在于,它對都市現代性的由衷肯定與贊美,為左翼文學提供了一種新的審美趨向。左翼文藝思想在政治立場上強調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之間的敵對關系,因而對資本主義工業文明、物質現代性持否定態度,把現代都市、物質文明視為資產階級剝削工人階級的結果,也將其視作資產階級享樂、縱欲、墮落的象征。基于這一革命倫理與階級立場,現代都市在左翼作家筆下大多都是作為價值負面而被否定、批判,如《麗莎的哀怨》《沖出云圍的月亮》。茅盾的處女作《幻滅》也是如此,開篇就通過靜女士與慧女士的對話表達二人對都市上海的厭惡。與《幻滅》中時代女性的都市負面感受全然不同的是,《子夜》借著恢宏豐贍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表達了作者對都市現代性毫不隱晦的肯定與贊美。這是《子夜》的都市書寫在整個左翼小說系列中最為獨特的地方。在《子夜》對都市現代性的表現與贊美中,不僅作為資產階級象征的現代都市文明徹底擊潰了封建地主階級的傳統文化與生活方式,而且作為無產階級代言人的左翼作家與資產階級之間必然對立的這一革命倫理與階級正義也被暫時懸置,作為左翼小說的《子夜》因此而展現出與眾不同的內涵與魅力。
如前所述,《子夜》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有明顯的偏好,即專注于上層社會尤其是資產階級家庭,對工人及革命者日常生活的書寫相對薄弱。對此,茅盾解釋為前者自己有接觸,并且熟悉,后者僅憑第二手材料[1]614。這一說法盡管符合事實,但是,在個人經驗、材料來源問題之外,還應注意到敘述者對作為資產階級象征符號的都市現代性那種特殊的情感態度。小說開篇對上海都市景觀、機械文明的激情描繪,歷來備受稱道。拋開其明顯的政治隱喻,其間還表達著資本主義物質文明、都市現代性帶給人的強烈震撼與激情。與敘述者對吳蓀甫不加掩飾的贊賞一致,在整部小說中,敘述者對時尚、現代的都市上海的肯定與贊美,同樣不加掩飾。同大多數左翼作家的都市題材小說無意于都市景觀與日常生活表現,而專注于揭露、批判都市罪惡相比,《子夜》的都市書寫在表現對象與情感態度上都呈現出極大的差異。這與茅盾本人的上海經驗及現代化認同有很大的關系。
從晚清到1930年代,上海經濟、文化的繁榮吸引了大批文人作家聚集上海。上海的物質文明滿足了外鄉人關于現代化的所有想象,其資本主義的市場法則又使不少進入上海的外鄉人充分感受到了上海的冷酷和拒斥。在這個問題上,同屬外鄉人的茅盾卻有不一樣的感受。茅盾的故鄉烏鎮離上海不遠,地處水陸要沖、商業發達且與上海有商業往來。茅盾出身官商家庭,其曾祖父早年曾闖蕩上海,茅盾幼年時期家里就常年訂閱《申報》。這些背景讓茅盾對上海自然不乏認同和向往。而頗為幸運的是,茅盾初登社會便就職于上海商務印書館,在商務茶房頭子陪伴下坐著總經理的汽車入職,隨后幾年屢屢升職加薪。對這段早年職業生涯,茅盾自謂是“一帆風順”[12]1。即使茅盾后來被迫辭去《小說月報》主編之職,也并不影響他繼續靠著商務的職務及人脈在上海安身立命。與外鄉作家丁玲、沈從文等在上海遭遇挫折而專注于都市批判相比,茅盾比較順遂的上海經驗使他對上海的態度更為平和,對上海的都市現代化也更為認可。他認為,“都市里的人們生活在機械的‘速和‘力的漩渦中”[8]454,“機械這東西本身是力強的,創造的,美的。我們不應該抹煞機械本身的偉大”[8]455。《子夜》開篇寫到的代表機械、速度與力量的各種聲光電色,以及反諷式地借吳老太爺的否定性眼光呈現的喧囂、時尚、性感的都市景觀,是上海作為現代大都市給予外鄉人的最直觀的感受。其間暗含的現代、都市對壘傳統、鄉村的絕對優勢和勝利,也正是茅盾崇尚機械文明、認可都市現代性的價值立場的直觀表達。反過來說,茅盾的外鄉人身份與因此身份而獲得的尤其強烈的都市感官經驗及現代化認同,是《子夜》專注于代表都市現代性的機械文明、都市景觀及資產階級家庭日常生活書寫的隱秘原因。因此,吳蓀甫憧憬的工業王國的藍圖,其實也可以看作茅盾本人對工業文明、物質現代性的期待與想象。在這個意義上,《子夜》顯然已經不只是一部表現都市階級斗爭的左翼小說,更是一部為外鄉人所寫的展示都市物質文明與現代性的都市小說。循此思路,就不難理解,《子夜》的都市上層日常生活書寫何以在表達作者預設的政治批判的同時,又表現出與其他左翼小說明顯不同的肯定與欣賞,甚至還表現出對“金融資本家的糜爛生活”的“寬容和偏愛”[13]。茅盾的左翼立場與都市現代性認同,使得《子夜》在現代性與階級性問題的處理上顯得猶疑、曖昧不清,展露了茅盾對革命現代性與工業現代性問題的個人化體認與思考,小說的主題與審美內涵也因此得到了豐富和拓展。
《子夜》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在中國現代小說發展脈絡中的意義,需要從新文學第一個十年的小說創作說起。新文學第一個十年的小說以鄉土題材為主,都市題材小說相對較少。茅盾認為,《吶喊》“很遺憾地沒曾反映出彈奏著‘五四的基調的都市人生”,《彷徨》中寫都市人生的《幸福的家庭》《傷逝》“也只能表現了‘五四時代青年生活的一角”[8]226。這種關注鄉土、忽視都市的創作傾向,自然與新文學作家的鄉村生活經驗有關,也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啟蒙對象、啟蒙指向密切相關?!拔逅摹毙≌f創作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一個重要的實踐領域,主要是以青年學生為預設的讀者對象。借小說創作向青年學生宣傳新思想,進行文化批判和社會批判,是作家們的主要目標。相對而言,愚昧、落后、封建、保守的鄉村世界,比都市更適宜于承載新文學作家指向文化批判、國民性批判的小說實踐,這也是新文學第一個十年中鄉土小說成為主流的重要原因。
同樣,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潮流緊密相關,早期都市題材小說在表現都市日常生活方面所獨具的審美意義,也被淹沒在反封建、國民性批判、知識分子生存、女性解放等時代主流話語之中?!缎腋5募彝ァ贰秱拧吩诙际腥粘I畋憩F上的意義,顯然不如知識分子生存、個性解放等占據主流的主題闡釋更引人注意。相對于時代社會的主流話題來說,都市日常生活書寫自身的美學價值,很難引起作家、批評家的重視和肯定。這種價值判斷和批評傾向,必然影響當時小說創作的題材選擇,都市書寫也就越發顯得不成氣候。1927年以后,涉及都市生活的小說逐漸增多,如蔣光慈的“革命加戀愛”小說、葉圣陶的《倪煥之》、丁玲的《夢珂》《莎菲女士的日記》等等。而較為一致的是,這些作品關注的重點都是人與時代、社會的關系,都市不過是展開故事的空間背景,都市景觀與都市日常生活書寫在其中都極為薄弱,且不具備表征現代性認同的審美意義。
1930年代,隨著上海的飛速發展,都市市民讀者數量與日俱增,他們的閱讀趣味、喜好反映著市場需求,也成為影響作家創作的潛在因素。而“五四”以來,新文學的讀者對象以青年學生為主,一般市民讀者不太受新文學作家重視。這一現象無論就思想啟蒙、革命宣傳還是就新文學自身的推廣來說,都極為不利。因此,早在1928年10月發表的《從牯嶺到東京》一文中,茅盾就提出新文藝、革命文藝應擴大讀者對象,爭取小資產階級市民讀者,無論題材、內容、技巧都應該照顧到小資產階級市民讀者的生活實際和閱讀需求[8]217。茅盾這一主張固然是在為其飽受批評的《幻滅》等小說辯護,并因此受到“革命文學”陣營更嚴厲的批判,但他后來的創作仍然堅持重視小資產階級市民讀者?!蹲右埂返亩际腥粘I顣鴮懘笏帘憩F現代都市景觀、都市“消費和享樂”,并且“時常使用著舊的手法”[10],“有意模仿舊小說的文字”[14],在人物關系上借鑒通俗小說三角戀的套路,乃至充盈其間的色情與暴力描寫,都是茅盾充分考慮到市民讀者的生活實際與閱讀需求的結果。《子夜》一問世便成為暢銷書,“某書店竟曾于一日內售出至一百余冊之多”[15],且吸引了左翼陣營以外身份各異的讀者,如立場保守的學者吳宓、資產階級太太小姐、流連歡場的浪子和舞女等,足以說明其都市日常生活書寫在迎合讀者趣味方面取得了成功。
參照中國現代小說的發展歷程、早期都市小說的創作與接受狀況、茅盾的讀者意識和《子夜》的市場反響、讀者反饋,不難發現《子夜》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作為一種新的文學實踐所具有的獨特意義。首先,《子夜》以消費性、階級性、欲望化為特征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不僅開拓了左翼小說的表現領域,使左翼小說得以擺脫早期的概念化、標語口號化等弊病,不再脫離現實與日常生活,對時代社會的表現更趨豐腴和細膩;而且因照顧讀者需求做出的內容、情節與技巧方面的通俗性借鑒,既為新文學爭取到了更多的市民讀者,也促成了新文學與通俗文學的交融。如果將《子夜》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對舊小說的借鑒與茅盾早年對舊派通俗小說的批判否定相對照,《子夜》作為現代都市小說在新舊文學融合方面的實踐尤其顯得難能可貴。其次,就新文學場域內部來看,《子夜》融合階級、政治、工業現代性視野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與同時期劉吶鷗、穆時英等人的都市書寫一道,改變了“中國是有都市而沒有描寫都市的文學,或是描寫了都市而沒有采取了適合這種描寫的手法”[16]的局面,使都市景觀與都市日常生活成為文學表現對象而獲得了自身的審美意義。當然,相對劉吶鷗、穆時英印象式都市洋場生活書寫的浮光掠影而言,《子夜》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雖更廣闊、更詳盡,但在都市人性的文化解剖上,還是未能徹底避免浮于表面、概念化的毛病。如果聯系到后繼的張愛玲小說融匯通俗與現代,在都市日常生活的細密書寫中執著于世俗欲望的深層發現與隱秘人性的多維解剖,就不難判斷,《子夜》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與新感覺派小說一樣,在中國現代都市小說的發展脈絡中還有不可忽視的前驅或基石意義。
回顧上世紀80年代后期“重寫文學史”潮流中出現的一系列重評《子夜》的文章,拋開研究者將文學與政治二元對立的簡單與偏頗不論,還可以發現,這些高舉“文學性”大旗的重評,雖對《子夜》的都市日常生活書寫有所注意,卻未能就其“文學性”進行深入論析,更遑論對其加以文學史視野的檢視。因此,分析《子夜》都市日常生活書寫的展開形式與文本功能,厘清其在左翼小說系列中的特殊價值,在中國現代小說發展脈絡中的重要意義,也可謂“重寫”的繼續。
[責任編輯:蔣玉斌]
注釋:
① 茅盾:《子夜》,《中國新文學大系1927—1937》第八集(小說集六),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663頁。該大系采用的《子夜》版本為上海開明書店1933年1月推出的初版本。
② 茅盾:《子夜》,《中國新文學大系1927—1937》第八集(小說集六),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680-691頁。該大系采用的《子夜》版本為上海開明書店1933年1月推出的初版本。
③ 《子夜》初版本扉頁中的書名“子夜”以“The Twilight:a Romance of China in 1930”字樣構成的圖案為底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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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Compared with the wide attention paid to the political theme of Midnight,a large number of urban daily life writing in the novel has not been paid enough attention by researchers.The writing of urban daily life characterized by consumption,class and desire in Midnight shows all aspects of Shanghai urban society in the 1930s on a largescale and expands the implication space of the novel,which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novel's content,style,narrative and structure,construction of theme and meaning.The writing of urban daily life not only endows Midnight with rich and complex connotation,but also provides a new dimension for judging the aesthetic value and literary history significance of Midnight.
Key words:Mao Dun;Midnight;urban daily life;interpretations of the theme;text fun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