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影子(組詩)

青島病中作

我見過在琴鍵上行走的大海

我見過支氣管破裂的大海

這次，偏頭疼在太陽穴

埋下魚雷，布下艦隊

腸胃的帆篷翻轉(zhuǎn)

使我有一張海藻似的灰綠色的臉

朋友，一年多不見，我竟成這般模樣

我小瞧了大海

忘記海上隨時會有風雷

當然，大海偶爾也用風暴來表達祝福

大海一直在身體里奔跑

趕超靈魂

只有你在嶗山區(qū)的家是避風港灣

每次相見，都賓至如歸

停靠在凌亂的衣裳和起伏的書堆里

我倆開始談論大海

最后一朵荷花

最后一朵荷花，盛開在了晚秋

以一己之力

挽救整個衰敗的荷塘

敬拜儀式結(jié)束之后

僅剩下一位不肯離去的信徒

最后一朵荷花，綻放于荷塘的傷殘之軀

搖晃著白日夢的碩大頭顱

與逃亡的秋風握手

積聚了夏天和秋天的最后光輝

香氣已無力打開懷抱

只好隨波遠去

趕在清零之前

我向這朵荷花打探節(jié)令訊息

它則打算待夜幕降臨

請藕和蓮子代答

最后一朵荷花，開放在零落的門戶

和墓地般的胸前

最后一朵荷花，以邀約之姿前來辭行

并同意進入我的詩行

湖上

十月帶著凹陷的涼意

荷葉已老，蘆葦精神尚存

船開過，水波枕著自己的臂膊

水中是否還有山的倒影

湖心島上是否有人題過詩

一本名著如何記載

都已不重要

天空松弛下來，不再拽著云的衣襟

云彩得以把自己抹淡鋪平

泉水由南向北，持續(xù)地

注入這個大湖

泉水是湖的韻腳

避免陳詞濫調(diào)

亭子的檐角挑著空白和虛無

撈蝦者以網(wǎng)兜撈上了水草的寂寞

臨湖而坐

我為風景標注著章節(jié)

風掠過水面，吹上臉龐

仿佛未來迎面而至

我和我的影子

我和我的影子行走山間

一條兩旁鑲了野花蕾絲邊的山路

就是心情

我的心情鑲著跟這一模一樣的花邊

我的心情隨這蹊徑一起雀躍

從山谷的喉嚨里

聽懂了風的口音

從雨和太陽的交接之中

讀懂了彩虹的隱喻

一條山路蜿蜒出眾多條山路

我對我的鞋子有信心

對地球有信心，對天空懷著感恩

路邊石頭，合法的時光頭骨

從縫隙長出白茅的辮子

在過渡地帶，雛菊壓低了呼吸

茴藿香有微微辛辣的聲嗓

從圍困里走出

所受的苦變成了昌盛

略有盈余的部分，恰好用來獨處

奔流

天空交出了權(quán)力

突圍的泉溪接管了峽谷

以白色水花做著筆記

一路喧嘩，一路撒歡

滿河床的石頭也想裸奔

同樣在跑著的

還有那些苔藻和紅蓼

這是一道為了自由而切開的血管

溪水就這樣奔流過

蘆葦蕩的前胸和白楊林的膝蓋

又在拐彎時

把一座小山攔進了臂彎

村莊用一道堤壩

略微把溪水來挽留

鵝鴨冒充劃艇

洗衣人把心情倒映在水面

前方出現(xiàn)了懸崖

當溪水經(jīng)過時

奮不顧身地跑成了瀑布

旁邊，丹柿紅葉直沖蔚藍

這是午后兩三點

我獨自一個人走來

心潮澎湃地

與天空和溪水一起走下山巔

別隴南

就此別過，朋友，我先行一步

車子駛上高速公路

窗外，山峻路絕蹤，猶如命運

我望見了杜甫拖家?guī)Э谧哌^的石徑

他跟在猿猴后面爭食橡子的山谷

還有那些野坡，他以長鏟刨食雪被下的山芋

他急需吃飽肚子，活下來并且有力氣

繼續(xù)去愛那個讓人失望的朝廷

759年的冬天，悲風從天上吹來

一直吹到了今天

詩人中的孔子，累累若喪家之犬

命懸一線，掙扎在大西南的野嶺荒山

仰望時光在天空中奔跑

可曾預見過詩歌那照亮后世的光焰

而我今日，別隴南，轉(zhuǎn)道長安，飛登州蓬萊

也誦九歌、詠四愁、吟十八拍

靠著絕望

飛奔并騰空

朋友，就此別過

出路是有的，出路正在絕境之中

無論同谷更名禮縣成縣還是統(tǒng)統(tǒng)叫隴南

唯青山流水永不改變

誰不曾歷經(jīng)中年的安史之亂

誰就無法得到上天的饋贈

沒有一場體內(nèi)的火災

嗓音怎會變得沉郁頓挫

路也，現(xiàn)為濟南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詩歌和散文的創(chuàng)作，兼及創(chuàng)意寫作、出版、比較文學等方向的研究。已出版詩集、散文隨筆集、中短篇小說集、長篇小說和文學評論集等三十余部。近年主要著作有詩集《天空下》《大雪封門》《泉邊》，散文隨筆集《未了之青》《寫在詩頁空白處》《蔚然筆記》等。獲2011年度和2021年度人民文學獎、第八屆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