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鎮郵電所
他一臉的冷漠與孤寂,默然走進這個小小的郵電所,將一封新寫的信交給柜臺后面的女營業員,從柜臺上拿起幾封退給他的信夾在胳肢窩下面,無聲地走了出去。
他右腳跨出郵電所的門檻,左腳還在郵電所里面,突然聽見女營業員說,你的信!
他遲疑了一下,腳步停下來,左右看看,郵電所里除了女營業員只有他。心里一陣狂跳,遲疑了一下,轉身移向柜臺。臉、嘴唇和手都跳動起來,心仍疑惑著:有誰會給自己寫信呢?莫不是女營業員看花了眼?他五根指頭彈鋼琴一樣亂顫,將信從營業員手里接過來。收信人一欄里的的確確寫的是自己名字:采油的。字體流暢而秀美。在方圓幾十公里的荒野上,只有一口油井,起先是他和妻子兩個人看管,后來就剩他孤零零的一個人了。他走十幾里路到這個小鎮上買糧買菜買香煙買火柴買肥皂,將一封又一封信寄出去。小鎮上的人不知道他的名字,都叫他“采油的”,他也接受了這個名字,后來在每一封寄出去的信中他也用這個名字落款。
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狂熱地跳動起來,他大步走出郵電所,向十幾里外的那口油井—他的家飛奔。
女營業員叫冬陽。她很早就注意到了“采油的”怪模怪樣的舉動。他雖然距郵電所十幾里路之遙,但每隔幾天就要來一次,而且多半都只是為了寄信才來的,而他寄出去的信很快又一封接一封被退了回來,退信條上寫的不是“查無此人”就是“地址不詳”。
“采油的”和他寄出去的信漸漸成了一個她猜不透的謎,而越是猜不透她越是想猜。她想,他也許有一個失散多年的兄弟或朋友,他寫信是為了尋找他的下落。她聽說他曾經有過一個妻子,一天他妻子突然得了急癥,他背著她向小鎮的方向一路狂奔,但走了不到一半路妻子就咽了氣。也有人說他妻子因為耐不住與世隔絕的孤寂跟一個拉油的司機跑了。他寫信,是為了重新喚回失去的愛情。
一次,他寄出去的信又被退了回來。這封信由于漂泊得太久而變得千瘡百孔。她將這封信與其他的信分揀開來的時候,這封信的信紙從破裂的信封中滑落出來,她終于忍不住第一次看了他寫的信。一個孤獨者的無聲傾訴深深震撼了23歲的她的芳心。之后,她欲罷不能,又看了幾封他寫的信。
他每一封信的開頭都是這樣寫的:
朋友,你也許是一位聲名顯赫的官員,也許是一個深陷囹圄的囚犯,或者是一個令許多男人神魂顛倒的漂亮女孩,又或者是一位使許多女孩傾心的英俊男士,這些我都不管,我只稱你為朋友。
朋友,對你我沒有任何要求,只求你收到我的信后,讀一讀它,不要嫌我啰嗦,我就心滿意足了。之后,他繼續寫下去,寫他守著的那口油井,寫只屬于他的那些荒野上的故事……
每次讀過他的信,她心情都無法很快平靜,酸酸的滋味在心里久久涌動不散。她想,既然他的信被一封封退回來,就意味著從沒人讀過他的信。想到此,她的心便有一種被噬咬般的痛楚。
他終于收到一封信了。看到他驚喜而去的樣子,她感到了深深的安慰。
“采油的”一路飛奔,出了小鎮沒了人跡,就一邊跑一邊大叫。跑了近一半路程,他終于沒了力氣,嗓子也嘶啞了。腳下是一片紫花苜蓿,他雙腿一軟,仰面倒在草地上。藍天,白云,輕風……他大張著嘴呼呼喘氣,等氣喘勻了,他坐下來,看到信封的落款只有“303信箱”幾個字。他所發出去的信的地址有的是從收音機里聽來的,有的是從拉油司機那里得到或報紙上看到的,他不記得自己給“303信箱”寫過信。他小心翼翼把信撕開,信紙上只有短短的幾行字:
采油的,你的信我收到并讀過了,我愿意做你的傾聽者,我很想知道你的故事,知道你的一切,以后就按我信封上的地址把信寄給我吧。落款是:綠云。
他猛地從草地上跳起來,朝東西南北各高喊了一聲:綠云—這時候,夕陽漸漸降落,草地上鳥和秋蟲的叫聲此起彼伏。他把信裝好,興沖沖繼續向前走。
從此以后,他每天都給她寫一封信,每天都去一趟小鎮,也每天都會收到一封回信。
漸漸地,他非常想見到她,他一次次想象她的模樣,想象她的職業。她端莊,大方,是一位人民教師?她俊俏,美麗,是一位紡織女工?她樸實,憨厚,是一位普通農民?興許她和自己一樣,是一名石油工人呢!采油女工?變電所女工?地調隊的放線工?他猜不出來。他在信里對她說了自己的愿望,她很快回信,讓他9月29日到小鎮的長途汽車站接她,她將手里拿著一束花作為標志。他欣喜若狂。
那一天終于到了。
他一夜未眠。黎明的時候他就去處理井上的事,從井場回來,草草弄點飯吃了,燒水,刮臉,又挑了一身自己最滿意的衣服。小鎮上的汽車要到下午4點才進站,他等不及,開始向小鎮進發。路上,他看到一片羅布麻,呈鐘形的小花開得一片火紅。他采了一大把用草莖扎好,舉在手里,像舉著一大把玫瑰。
車站空無一人。他想也許是自己來得太早了。他在車站上轉來轉去,眼睛不時向汽車來的方向張望,眼終于看得發酸發脹了。他突然想起,小鎮上的汽車逢雙才來一趟,今天是29,逢單。他突然覺得這不過是一場夢,根本就沒人給他回過信,根本就沒有一個叫綠云的人,根本就沒人讓他來接站。
他打了一個冷顫,有氣無力地向車站外面走。
車站門口,一個身穿深綠色郵電制服的姑娘正微笑著看他,她手里也拿著一束開得火紅的羅布麻花。
攆兔子
今天沒班,綿羊的對象葦葉到鉆井隊來找他玩,兩人剛坐下,就有人在外面啪啪地用手拍窗戶。走,攆兔子去了,綿羊。
叫他的是哄哄,哄哄喜歡說大話,有駱駝不吹牛的主,開始大家都叫他牛逼哄哄,這個叫法一來是不文明,二來是浪費唾沫,就簡化成了哄哄。最典型的一個例子是,有次哄哄在鉆臺上作業,井架上掉下來一顆螺絲,正中哄哄的腦袋,安全帽被砸了一個洞,他的頭卻安然無恙,他不說是安全帽替他擋了子彈,卻說自己有鐵頭功,還說別說一顆螺絲帽,就是一塊隕石落下來砸他頭上,撞碎的肯定是隕石而不會是他的頭。就這貨。
哄哄喜歡打撲克,但是牌技不佳,輸的時候居多。哄哄打輸了撲克,就在綿羊身上撒氣,有時候是巴掌,有時候是拳頭,也有時候用腳。綿羊從不還手,他害怕哄哄,這全隊都知道。
綿羊實在不想去。他在鉆井隊,他對象在采油隊,兩人很少碰巧同時休班,而且今天同屋的人都出去了,他們可以放心說話,來點小動作也沒關系。可是他必須去,這是圣旨,而且必須趕快去,不然惹火了哄哄又要挨他揍。哄哄打人很高明,臉上一副笑嘻嘻的模樣,完全像在與你開玩笑,其實下手很黑。
綿羊吞吞吐吐跟他對象說,葦葉,實在對不起,你坐一會兒,隊長叫我。不放心,又說,你一定等我啊!哄哄是個狗屁隊長,一名場地工而已—鉆井隊里最熊包的工種,自挨了那一螺絲帽后,他嘴上雖硬,心里卻怕得要死,堅決不上鉆臺了,當了一名場地工,最清閑和沒什么危險的工種。綿羊之所以這樣說,是怕他對象生氣:為了攆個兔子就把我晾這兒啊?綿羊說完了,不敢看他對象的臉色,匆忙走出野營房,心里頭那滋味實在不好受。
哄哄在前面走,綿羊在后頭跟。春天剛走不久,夏天新來乍到,草甸子上的蘆葦長得正旺。前幾天剛下過一場雨,被雨水一頂,蘆葦葉子綠得發亮。走著,綿羊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這不是兩年前來過的地方嗎?
那時候綿羊剛招工到隊上,十七歲,細溜溜的腰身顯得很嫩。不久他與哄哄夜里看井,冬天,很冷,他倆貓在值班房里打盹。哄哄睡著了,綿羊覺得擔著責任,睡不踏實。半夜,門響,進來個老頭,一身農民打扮。老頭在外面凍得久了,渾身哆嗦,臉上卻僵僵地笑著,說,兩位師傅,打攪了。說著從懷里摸出一瓶酒,放在地上,又摸出兩個罐頭和一包花生米,也放在地上。哄哄醒了,眼里伸出舌頭來。
來,喝兩口,暖和,暖和。老頭又說。
哄哄用牙啃開瓶蓋,咕嘟灌了一大口,伸手抓了花生米嚼。三個人就你一口我一口吃喝起來。一邊吃喝,一邊東拉西扯。老頭是堿疙瘩屋子的,家里種著十幾畝薄地,這里年年春天旱,澆水卻沒柴油。說到這兒,老頭抖抖顫顫從懷里摸出兩張十元的票子,說,兩位兄弟別嫌少,給我放點柴油,讓我好賴把麥澆一遍水。說完,看了哄哄又看綿羊,看了綿羊又看哄哄。
哄哄一口把瓶底的酒全喝下去,說,這里我說了算。伸手把錢接過來揣了起來。老頭就對著哄哄直作揖。哄哄起身,給老頭放了油,囑咐綿羊絕對不準讓任何人知道,說完仍然回到原來的地方睡覺。
誰知哄哄活干得不利索,放油時灑了出來,第二天被隊長發現了。隊長先找哄哄,哄哄牙咬得咯嘣響,隊長咋問也是不知道。隊長又來找綿羊,綿羊心里本來就不踏實,隊長一問,就老實招了。結果,哄哄在全隊職工大會上做了檢討,還被罰了款。綿羊是新來的,又認了錯,坦白從寬,只在會上做了個自我批評。
事隔不久,綿羊正在屋里洗衣裳,哄哄來找他,說是剛下了一場雪,兔子找不到別的草吃,準出來啃干蘆葦。走,攆兔子去。哄哄說。
雪有半尺來厚,覆蓋了茅草、地丁、薺菜等低矮植物,只有蘆葦獨立在靜靜的雪原上。走進葦叢,來到一處,四周蘆葦包圍,中間一片空地。哄哄站住了,冷笑一聲,說,知道今天我為啥請你到這兒來嗎?綿羊說,不是攆兔子嗎?哄哄說,攆你娘個茄子!說著,就用掌、用拳、用腳,對綿羊一陣暴風驟雨,打得綿羊兩眼金星亂冒,站立不住,最后倒在雪地上。
爬起來,往后長點記性。哄哄丟下這句話,大模大樣走了。
從此,綿羊就怕哄哄,哄哄打輸了撲克就拿綿羊撒氣。
綿羊回憶著往事,見哄哄站住了,定睛一看,果然是兩年前來的那地方。只是那時候是冬天,現在是夏天,葦子更加密匝,更不容易被人發現。不過現在的綿羊已經不是當年的綿羊,胳膊腿粗了一圈,胸脯厚了四指,成了一條魁梧的鉆井漢子。
哄哄冷笑一聲,說,知道今天我為啥請你到這里來嗎?
綿羊忽然想起來,昨天上四點班,半夜回來的時候,鉆工們一個個又困又乏,煙都在班上抽光了,都饞煙,問誰誰沒有。綿羊一個班都把井口,沒多少工夫抽,一包煙剩下半包,掏了出來。大家你搶一根我搶一根,哄哄知道綿羊不敢不給他留,不來搶,等著綿羊奉送。誰知分到最后一根,綿羊也饞極了,忍不住放到自己嘴里,單單閃了哄哄。
見哄哄問,綿羊說,不就是一根煙嗎?回去我給你買一盒。
哄哄說,好啊,可惜孝敬得晚了點。說著,一巴掌扇在綿羊臉上。綿羊半邊臉就紅了,火燎燎地疼。綿羊正準備挨第二下,突然發現葦葉不知什么時候跟了過來,正站在不遠的葦叢中朝這看,剛才那一巴掌她肯定看見了。綿羊立時渾身的血都往上涌。容不得綿羊多想,哄哄第二巴掌又跟了過來,綿羊覺得臉上的血管就要崩裂一樣,倉促間用胳膊擋了一下。這一擋,哄哄不但沒得手,反而在反作用力下向后一趔趄。哄哄沒想到綿羊會反抗,不由怒起,飛起一腳向綿羊踢來。綿羊從沒打過架,不知道這一腳該怎么應付,只一遲疑,大腿上便重重挨了一下。綿羊愣了一下,他對象柔情和鄙夷的目光仿佛萬根利箭,從四面八方朝他射來。綿羊兩眼就充了血,不等哄哄來第二腳,握緊拳頭向哄哄擊去。哄哄還想與過去一樣,不緊不慢地收拾綿羊,誰知第二腳還沒伸出去,左胸上早挨了一拳,一個踉蹌,差點沒摔倒。綿羊完全沒料到,哄哄會這樣不經打,他更沒料到自己出拳是這樣迅捷有力。綿羊陡然信心大增,他抖擻精神,揮拳一記接一記朝哄哄打去。哄哄哪里躲得及,只幾拳,便倒在了地上,爬不起來。
哄哄躺在地上,突然聽到一個響亮的吻。
零點餐
我和疙瘩、三拐每人捧著一大碗面片,正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劃拉,被隊長悄悄叫進他的宿舍。那時候正是零點三十五分,我們剛下四點班從井場回來。
在鉆井隊,隊長和指導員每人單獨一間宿舍,當然宿舍也兼辦公室。
花兒來了。隊長說。
我們聽了都一驚。
我們在花溝打井的時候,花兒常提個桶到井場去撈油,所以我們三個人都認識花兒。不只認識,我們還給過花兒一些便宜,也都占過花兒的便宜。后來鉆井隊就搬到這片草甸子里來了。
我們用眼四處亂撒,心里忐忑不安還隱隱有點興奮,一時無從開口。隊長接下來說,她爹要她嫁人,是換親,她不樂意,就跑到咱這兒來了。三十多里路兩條腿跑來的,不容易。花兒是下午到的,她爹傍黑就騎輛破自行車攆來了,一定要花兒跟她回去,還說再跑就打斷她的腿,現在喝多了酒睡覺了。
說到這里,隊長的眼雷達一樣把我們三個人掃描了一遍,又說,花兒說要是跟她爹回去她就死。人家一個姑娘家巴巴地跑到咱這里來,咱能看著人家去死?再說,她是沖著你們三個混蛋來的,你們心里該有點數。說著,隊長又狠狠地掃了我們一眼。
有什么數?難道隊長全知道了?在花溝打井的時候正是春天,小麥要澆返青水,可沒柴油抽水機就轉不起來,花兒撈那點浮油還要送到土煉爐上去煉,頂不了啥用。我們覺得她可憐,偷偷地給她放過一點柴油;她也覺得我們可憐,三十多了找不上媳婦。說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反正我們三個人都和她好過。現在她卻要死。
我感到屋子里靜極了,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
別裝聾作啞了,要裝早干啥去了?隊長見我們仍不作聲,又說,有一個辦法能救她,你們三個人誰真心跟她好,今天晚上就睡了她,現在她就等在隔壁,屋子是收拾好的。我問了,她說你們三個人誰過去她都樂意。明天她爹看見閨女叫人睡了,就沒辦法了。以前你們三個人睡過她,她沒敢跟爹說,說了她爹會揍死她,現在說晚了,她爹不會相信,還要逼她嫁人。明天她爹親眼看見生米做成了熟飯,就不會再逼她了。這是件好事,救了花兒也成全了你們自己,你們三個人都好好想想,不過時間可不多了,我還要睡覺,明天上班呢!
隔壁是指導員的宿舍,指導員今天上零點班。
隊長全知道了,看來對過往那些事他并不想追究,這下子倒可以放心了。今天晚上—現在就可以跟花兒睡覺,重溫舊夢,來得太突然了。我們三個人都有些激動起來。為了掩飾激動,我們捧著碗開始吸溜吸溜喝面片,我覺得自己舌頭都在發抖。
不過有一條,隊長又說話了,今天晚上誰要是睡了人家,明天就要去辦結婚登記手續,回來在隊上舉行個儀式,一輩子的大事就算定了。誰要是睡了人家再變卦,咱就新賬舊賬一起算,過去你們干的那檔子事,告了就是強奸罪,到時候別怪我不夠意思,咱法庭上見。
吸溜聲一下子停止了。剛才我們以為只不過是與花兒“美上一回”騙騙她爹,誰也沒想到要跟花兒過一輩子。花兒是農村的不說,身子還……
大概我和三拐都想到了這一層,想到這一層心里就有了主意:不能為了一時痛快一輩子都不自在。拿定主意我們兩個又吸溜吸溜喝起面片來。只有疙瘩還呆呆地愣在那里,像是沒從夢中醒來。
疙瘩原先叫老實疙瘩,人很實誠。有例為證:疙瘩頭大,有人嘲笑他說,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人家有傘,你有大頭。疙瘩卻聽不出來,說,頭大就不怕淋嗎?大家哄地笑了。只是這名叫著叫著就簡化了,成了疙瘩。
隊長見我和三拐滿不在乎地喝起面片來有些來氣,說,花兒這姑娘說起來也不錯,心眼好,長相也說得過去,之前那樣也是被窮逼的,再說還不是你們幾個小子使的壞!現在人家有難了,一個姑娘家幾十里路跑來求你們,你們倒裝起王子、王八蛋來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良心別全讓狗吃了。人家農村的怎么了?也該撒泡尿照照自己,人家花兒哪里對不住咱?
三拐把空碗放在桌子上,嗓子眼像被痰堵了似地說,隊長,我現在正談著一個,是采油隊的,正熱乎著呢,怎忍心把人家給甩了?要不,還用你費這些口舌?
這小子撒謊還賣乖,談個茄子!他胳肢窩里有幾兩灰我還不清楚?
你!隊長還真信了,用眼瞪著我。
我……一輩子的大事,我得好好想想,還有老人,也得聽聽他們的意見。我極力搪塞著。隊長正要發火,門砰一聲被撞開,花兒闖了進來。剛才她大概從隔壁房間出來,在門口聽到了我們說的話。她大大方方挨個看了我們三個人一遍,眉梢眼角蓄滿了怨和恨。隊長,別難為他們了,她說,都怪我不好,我賤,明天我跟我爹走,橫豎還不是一條命,有啥可惜的?說完,她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壓抑地抽泣著,兩只肩膀一聳一聳。
哈哈哈哈……隊長突然大笑起來,我被嚇得一哆嗦。三拐和疙瘩也一哆嗦。笑完了隊長說,好,演得好,演得好啊!又指著我和三拐說,滾吧,你們兩個!
我和三拐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看隊長,隊長說,看什么看,還不快點滾!
我和三拐像遇到大赦,拎著碗急忙溜了出去。
回到宿舍,工友早都睡了,我們驚魂未定,鉆進冰冷的被窩,渾身打著顫,心臟卻怦怦在跳。很快,一切都歸于寂靜。突然,我聽到一聲門響,又聽到一聲門響,然后夜又滑入無邊的沉寂。
疙瘩徹夜沒歸。
王明新,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畢業,在全國多家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小小說、散文等150多萬字,著有長篇小說《冷的鐵熱的鐵》。中國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