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棒

黃偉

北京龍潭湖畔，國家體育總局訓練局宿舍。中國男子舉重隊前總教練陳文斌一手提公文包，一手牽拉桿箱，緩步走出宿舍大門，回眸凝視2307房號。這個生活工作了差不多20年的地方，留下了他終生難忘的記憶，臉上難掩不舍與留戀。

這是2021年7月的一天。頭天，陳文斌送走了參加東京奧運會的戰友。從2000年的悉尼到2016年的里約，連續5屆奧運會，他屆屆不落。年前，還參加了東京奧運賽場的專業考察。領導找過他，“疫情，讓整個代表團精簡壓縮”。他連連擺手說：“我懂，我在電視機旁給大家鼓掌加油。”事后，他的興奮勁一點不亞于在現場，拍紅手掌喊啞嗓子也毫無知覺。中國舉重隊男女8人出戰，取得7金1銀，創歷史最佳，福建籍隊員李發彬、李雯雯各獲一枚金牌，讓陳文斌深感欣慰與驕傲。當然，這是后話。

從1996年赴京參加國家隊集訓起，陳文斌與妻女天各一方，分離已20多年。前幾天，他將自己添置的真皮沙發、熱帶魚缸、功夫茶具等一一送人，又打包了30多個紙箱的行李物品發回福州。身邊公文包里除了手機、證件、鑰匙，還有珍藏多年的參加黨的十七大和十二屆全國人大的代表證，全國先進工作者榮譽證書、證章，硬皮筆記本里夾著一疊照片，有一張是2000年10月福建省委省政府為悉尼奧運會凱旋的省籍成員表彰頒獎，習近平省長在小會議室與他親切交談的照片──“我下鄉時還練過土杠鈴呢！下屆奧運會能不能換塊金牌回來？”殷殷囑托，言猶在耳。

前幾年，陳文斌完成了中國男子舉重隊總教練、福建省舉重中心主任、馬江舉重基地主任的交接工作；前幾天，他結束了備戰東京奧運舉重教研組長的任務；交接最后一棒──移交福建省舉重協會會長一職現進入倒計時。他表示這一棒一定要交好，不能減速，不會掉棒，還用粗筆在筆記本寫下備忘錄：“一，不忘初心，傳承川石島精神；二，人才梯隊建設方面再想想；三，看看基地為服務國家與世界方面還能做什么。”

回到福州，陳文斌即帶人重返川石島，那里是他們當年的“ 井崗山”，1995年到2005年，福建省舉重隊就在這里錘煉。

這是閩江口外的一座小島，距福州城區幾十里，輪渡要走四五十分鐘。一些上歲數的人認出陳文斌，主動招呼寒暄。從碼頭到百多米高的山頂基地還有兩三里路，在幾排營房和一小塊空地上改造的基地，已被無情的歲月印下了痕跡。站在國旗旗桿下，20多年前那陣陣歡呼聲和杠鈴砸地的鏗鏘音符似乎還在耳畔繚繞，簡陋的舉重館墻上刷著他當年寫下的全隊誓言：“勇拼搏，胸懷祖國；灑熱血，稱雄天下！”

1993年9月第七屆全國運動會，福建舉重全軍覆沒，連前八名都無人有緣。項目還留不留？省體委內部爭論激烈。全隊成績最好的年輕教練陳文斌東奔西走，上下呼吁，懇求“刀下留人”，還當場立下軍令狀。他的不甘不服打動了省體委，被破格提拔任省隊主教練、省舉重協會會長。

新官上任三把火，先要解決生存空間問題。

舉重隊長年縮在體工大隊食堂邊一間平房的一角，很多訓練器材與他隊共享。建于解放初期的這一隔間地勢低洼，夏天一場大雨，舉重臺都會漂起來。福州夏天十分炎熱，宿舍沒有空調，訓練與睡眠都難以為繼，夏訓成了制約隊伍發展的最大障礙。

1995年夏，陳文斌打聽到川石島山上有個閑置的海軍雷達觀測站，在軍事禁區內，方便管理，深入大海的孤島海風又多，夜里涼爽。他喜出望外，前去求援。駐閩海軍無償供其使用，省軍區守備部隊每年都要動用登陸艇和軍用大卡車為舉重隊運送訓練器材、生活用品等。

隊里找人接通了電，通水前用塑料布、大小面盆接雨水救急。小島面積3.8平方公里，只有一家小商鋪。一下雨，上山土路坡陡路滑，隊里那輛摩托車無力上下。省體工大隊撥來2萬元錢，可換來的石子、水泥遠遠不夠，只好在土路上按標準輪距挖出兩道剛夠輪胎通過的地溝，再用水泥石料砌起一條數百米長的“雙軌路”。

舊營房總共只夠放三副杠鈴，他們在山上半個籃球場大的平地四邊立柱，用帳篷布做成圍墻與屋頂，下邊用一摞摞杠鈴片壓住，防止被臺風撕爛刮跑。雨一停，太陽暴曬，帳蓬里悶熱難耐，得立馬搬走杠鈴片，卷起“墻壁”。他們調侃，這里就三種色調：黃（皮膚）、黑（地面的煤粉和著身上汗水）與白（淡水不夠洗澡洗衣，衣服上留下風干的汗跡）。廚房柴禾全靠自己砍伐，還要輪流幫廚。

一天下午，四周晴空萬里，兩名隊員按計劃利用營房的門框做引體向上，輪流抱腰當負重物。突然一個晴天霹靂，兩人瞬間被擊倒在地，口吐白沫，四肢抽搐。教練林桂福發瘋般跑下去叫來部隊醫生，撿回了兩條人命……

陳文斌在全隊動員會上發聲：“請大家相信我，這里能練，能長成績，我們一定會苦盡甜來。”

里約奧運會冠軍鄧薇曾兩度登島訓練，她說：“島上的訓練枯燥艱辛，但這就是必要的積累過程。我們練的不僅是體能和技術，更重要的是意志，戰勝自我、戰勝一切的意志。”

僅過了一年，從荒島陸續走出一批又一批奧運冠軍、世界冠軍與世界紀錄創造者。他們將川石島的精神歸結為“敢擔當，勇拼搏，謀創新，奪奧金”。這是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陳文斌準備建議新一屆協會將此寫進章程。

古老的舉重是奧運會惟一的力量大項，中國舉重隊為“鋼鐵之師”，福建又開展紅火，可臨近交班，陳文斌仍有如履薄冰之感，“我們塔基并不牢固，許多事情還沒來得及做”。趁疫情未了，交班還有一段時間，他趕緊踏上了調研之路。

他多次到離基地不遠的馬尾區羅星小學。

羅星小學早在2009年就開辦了少兒舉重訓練班。近水樓臺先得月，開班初始，就與基地構建起密切的互動機制：學校定期組織師生到基地觀摩，省舉重隊不時下山輔導和幫助選材。與省內眾多體校相比，這里的操場寬暢，舉重房整潔明亮，簇新的舉重臺上，鮮亮的杠鈴片碼得井井有條。放學后，一大幫滿臉稚氣的孩子來舉重房比劃杠棒，動作流暢到位，讓陳文斌喜笑顏開。校長許嘉艷開玩笑：“你幫我們弄來的杠鈴，讓我們這個小學校都能享用世界比賽的豪華裝備！”陳文斌笑答：“你們完全配得上這個待遇，我只不過牽線搭橋而已。”那是兩年前，福州馬尾舉辦舉重世界杯賽后，陳文斌向賽會贊助商張孔杠鈴廠力薦，廠家深受感動，一氣留下了三套器材。

在巡訪和座談中，首選課題是推動舉重運動走進校園，在家鄉根深葉茂。耳聞目睹，眼前的羅星小學已基本擺脫了“招生難不好練”的瓶頸，大伙異口同聲道：“我們這里，孩子們都搶著要來。”

陳文斌一一記下了：首先是他們科普宣傳做得好。學生和家長都明白橫（骨胳肌肉）與豎（身高四肢）的辯證關系，物競天擇，福建人在中小級別有優勢，練好了，學生也多了一條出路。

其次是方法科學。三年級學生起始多為體育課上傳統的跳繩、立定跳遠等軟項目，一個季度后才讓摸2.5公斤杠棒，一年后才學舉重動作。六七十個孩子，都踩準學校鐘點，利用好課余時間和周末節假日，讀書健體兩不誤。

三是體教高度融合。業余訓練著眼點是打好德智體全面發展的基礎，為將來走向社會作好準備。曾經的亞洲冠軍、區業余體校副校長鄭娜常年在校執教。

每次調研，陳文斌再三強調， 一定要把隊員當成自己的孩子。他只字未提自己的家事，獨生女兒從幼兒園到大學，全交給了妻子朱萍。

這幾次下來，陳文斌發現學校榮譽室新添多幅省市比賽獲獎的學生頭像，他多年前應邀現場揮毫而就的勵志牌匾仍在原地高懸──“成功是汗水和意志鑄就的”。在福建，這樣的學校如雨后春筍，20多年來，縣區級舉重班已由初期的10多個發展到如今近60個，常年參加舉重訓練的少年兒童由原先的200余人，增長到2000多人。

關于未來舉協會長的人選，陳文斌明確表示，必須對舉重有感情，最好也懂點舉重。后來聽說接棒人是石智勇，陳文斌拍手稱快。

80后的石智勇曾是陳文斌的第二批隊員，1996年從省體校直接拉到川石島，沒幾年就獨步世界之巔，屢創世界紀錄，奪世界冠軍。2004年雅典奧運會男子62公斤級賽臺，他完成總成績325公斤，金牌在望，情不自禁穿著厚重的舉重鞋在臺上來了個后空翻。這一經典動作被人津津樂道，他卻在落地時腰部受震，挺舉第三把175公斤失手，與刷新總成績世界紀錄失之交臂。

2008年末，石智勇退役時與陳文斌探討未來人生。石智勇表示，之所以不想走傳統的轉型當教練的老路，是自己經歷太單一，只有去上社會的大學，才好充實人生。陳文斌支持他。之后，石智勇從省體育局團委調到團省委，先后擔任統戰部部長、少兒部部長，2022年國慶被任命為省運動技術職業學院院長。

“基地是我另外一個家”。離開體育圈的日子，他與隊友一直保持聯系交往，視線始終未脫離舉重。

在經歷一輪密集的對其他領域和外省市的技術授課后，陳文斌找時間清理思路，與石智勇先做思想交接——

協會必須圍繞配合完善體育局的中心工作，工作到位，及時補位，還不越位；打造強大的人才鏈，確保人才梯隊良好布局是根本大計；協會應有凝聚力與向心力，整合資源，讓八仙過海，人盡其才；不放過一切機會，宣傳推進舉重。

陳文斌推心置腹道：“人的一生其實很短暫，能干成的事不多，若能做好自己熱愛的事就足矣。工作要超人，付出也必須超群。希望新一屆協會能做我們沒有做或者沒能做好的事，希望你能比我干得好。”

石智勇對自己接棒后的工作有所考慮，幾乎出口成章：“現在我開始理解你如履薄冰的心境。請放心，陳指導，體育培養了我，我對舉重充滿感情，一定會將自己的所學所思所悟回饋體育，盡我所能，做好工作。”

福州馬江舉重基地，恰似海鷗展翅，雄居在翔龍山與三江口，給美麗的“有福之州”抹上亮麗的一筆。陳文斌曾親歷了這一巨型工程的開荒與奠基。

1999年，馬尾區政府被省舉重隊川石島創舉所感動，主動提出無償劃撥一塊土地供其使用。多次相邀后，陳文斌和區政府一行人持桿打草，上山勘查選址，確定了26畝地的紅線。之后他又四處籌措資金，親自設計布圖，2005年一期工程竣工，將隊伍全都拉了過來。之后，在政府與社會的大力支持下，他們又一鼓作氣，于2015年完成了全部工程，最終占地72畝，建筑面積2萬多平方米，建有國際標準訓練比賽館，配備46個舉重臺，另建了綜合訓練館、運動員公寓、教學科研樓、桑拿房、室內游泳池，集訓練比賽教學培訓為一體，來人絡繹不絕。

今年4月23日，新任國際舉重聯合會主席穆哈邁德·扎路來馬江基地考察調研，雖然已是第四次光臨，但他對基地的一切仍看得很細。

榮譽展廳里，高掛著從這里走出的 6位奧運冠軍和10位世界冠軍的大幅彩照。

觀摩畢，參與座談交流會的都是國際舉聯、國家體育總局、省市政府與相關部門的現職領導，僅陳文斌例外，還被安排作專題發言。扎路在談到馬江基地時加重了語氣：“基地規模世上獨一無二。但由于各種原因，2015年在這里掛牌的國際舉重聯合會培訓中心的職能作用尚未發揮好，現在理應推得更高，做得更專業。”他提出可以考慮在這里建立一個國際舉重學院，打造名副其實的世界舉重之家，進一步為中國和世界舉重運動的發展貢獻力量。

末了，扎路當面對陳文斌說：“你雖然在教練崗位已退休多年，協會的職權也即將交班，但你幾十年積累下來豐富的教學經驗要傳承下去，好繼續發揮應有的作用。”

座談會后，扎路滿面笑容，拉上陳文斌合影。

崗位有終點，追夢無止境！

責編 柏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