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在創作中生動形象地展現了其情感歷程和生命歷程,在她的一生中,享受過幸福,也飽經苦難。袁行霈說:“她以女性的身份,真摯大膽地表現對愛情的熱烈追求,豐富生動地抒寫自我的情感世界。”[1]107幸福美滿的愛情婚姻是她的人生理想和追求,作品中抒發了純潔、真摯的愛情,沖破封建思想的束縛,大膽而熱烈地歌唱自己對愛情的追求。以南渡為界,前期的創作充滿對封建社會的反叛,后期的創作則悲慨哀婉。詞人晚年客居異鄉,造就思想的升華,在飽經愛情、婚變的酸甜苦辣之后,把個人的情愛延伸到對祖國的熱愛,深沉地抒發了憂國憂民的情懷。而被稱為“轉世靈童”的倉央嘉措,成為第六世達賴喇嘛,但他并不在乎身份地位,而是沖破教規的約束,寫下了纏綿而熾熱的“情歌”,成為一位富有才華的詩人,他向往著自由和愛情,用通俗質樸的語言和率真的情感歌詠愛情,贊美生命,短暫的人生充滿傳奇色彩。李清照和倉央嘉措的詩詞中用深情動人的語句揭示他們凄美悲情的內心世界,兩者是相隔幾百年的詩中情圣,產生異代共鳴。
一、共鳴的愛情觀,受挫后的凄然
(一)堅貞真摯的愛情觀
李清照的愛情詩詞,純潔而真摯。康震評價:“她與丈夫趙明誠門當戶對,才情匹配。”[2]17在早期的作品中她就表現出對愛情的美好向往和真摯堅貞之胸懷。李清照的前期創作有許多描寫對丈夫的相思之緒的詩詞,她專一的愛情觀可見于《鳳凰臺上憶吹簫》,“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3]5這句詩運用了兩個典故,借劉晨、阮肇天臺遇仙故事寫男女相戀之情,傳達出豐富的感情信息,此詞以“武陵人”擬趙明誠,希望丈夫在遠方不要像“武陵人”一樣,有新歡而忘舊愛。當趙明誠被誣陷,被罷官時,李清照一如既往地給丈夫以關心,并且深情地愛戀著處在困境中的丈夫,甘愿與其共患難。再看李清照為丈夫趙明誠所撰的《〈金石錄〉后序》:“今手澤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3]202貫穿著濃厚的感情,抒發“不勝死生新舊之感”的情懷,飽含真情實感,表現出作者那顆忠于愛情,忠于然諾的赤誠之心。
倉央嘉措的情詩中表現出對愛情的真誠,他并不以身份地位為重,不以女性為輕,而以平等的地位追求純潔的愛情。其實早在少年時,他就邂逅佳人卓瑪,心中便埋下愛情的種子。“柳樹愛上了小鳥,小鳥愛上了柳樹。若兩人愛情和諧,鷹即無隙可乘。”[4]192便完全釋放了詩人對愛情的憧憬和忠貞,并不畏懼權貴所帶來的束縛,愿為愛情斗爭到底。他的愛情觀一直向往著本真,就像在自然里找到本真一樣,沒有雕飾,沒有喧嘩,只有心底最初的情懷。在倉央嘉措的詩中,通過諷刺和批判他的情人不能做到始終真心實意,反襯出他對堅貞真摯的看重和渴望:“情人若是變心,神力也拉不住。”真心與變心,對立與統一,由此可見詩人情比金堅的愛情理想。
兩位詩人在年少時,對愛情充滿期望,向往自由。李清照與趙明誠結婚之后,作品中更多的是體現對丈夫的深情和專一,以及對經常出門在外的丈夫深深的思戀,希望與丈夫早日相聚。詩人倉央嘉措,雖然身居高位,但仍追求愛情,體現對愛情的渴望,只愿擁有自由的愛情,表達對心愛女孩的執著。由此可見,兩位詩人都擁有執著、真誠、堅貞的愛情觀。
(二)愛情的缺失性體驗
李清照一生坎坷。先是她不得不與新婚的丈夫作別,從詞《行香子·七夕》中可以看出,受政治斗爭的株連,她和丈夫成了長期分離的人間牛郎和織女,很難“相逢”,所以詞人才發出“牛郎織女,莫是離中”的感嘆。而后丈夫因染疾而身亡,在她的一生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精神打擊。詩人便以此在作品中抒發出生死離別之情,《南歌子》中的每一句都與她和趙明誠的情事有關,回想起丈夫在世時的情景,更加傷感,寫出“涼生枕簟淚痕滋”的孤獨,眼淚浸透了深秋里冰涼涼的竹枕。在《憶秦娥·詠桐》中,她寫道:“斷香殘酒情懷惡,西風催襯梧桐落。梧桐落,又還秋色,又還寂寞。”[5]80這是詞人到丈夫殯葬之地,為其進香時所作,丈夫的離去,讓她體驗到愛情的缺失與無望。
倉央嘉措愛情的錯失,除了自身的原因,更多的是受外界的干擾,受到了各種約束,在佛門中受戒,與意中人卓瑪中斷戀情,情絲一直牽連縈繞。“為著溫柔美麗的情人,躊躇著是否該進山修行。人世間可有兩全之策,讓我兼顧佛緣和情緣。”[4]196他對情人充滿依戀卻又很無助,掙脫不了命運的束縛、凡塵的枷鎖。身披佛衣的他不可能追求自由的愛情,在這種矛盾中,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活佛,讓愁事代替了心頭事。“美麗的仙女意抄拉姆,本是獵人我捕獲的獵物。暴橫的君王卻奪人所愛,將我的愛人從身邊搶走。”[4]206君王的橫刀奪愛,造成詩人愛別離的痛苦。倉央嘉措在塵世里對情感的缺失,既來自外界,又來自內心。
二、“花”之差異,“情”之不同升華
(一)情詩中的“花”意象
在李清照和倉央嘉措的作品中,“花”是最重要的意象之一,這些意象與兩位詩人形成了一種獨特的隱喻和象征關系,表現了他們對理想愛情和生命的追求。詩人對意象的選擇,并不是單純的借物抒情,而是把主觀融入客觀事物中,上升為詩人所表達的情感寄托,蘊含人生哲理。
李清照詩詞中的“花”意象,無論是“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5]11,還是“怕情郎道,奴面不如花面好”[5]58都可以看出作者對丈夫趙明誠的用情至深,心思細膩,對愛情既真摯又大膽。《孤雁兒》中,李清照借梅花來抒發對丈夫懷念之情的悼亡詞,寄托了李清照對朝廷南遷不久后病故的丈夫的深摯懷念和孤寂哀思,詠梅悼亡,渾然一體。“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5]66聞笛懷人,由梅思春,即使有梅花好景,卻再也沒有心愛的丈夫做伴,作者回想當年踏雪尋梅的場景,心中更加傷感。《聲聲慢》中“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5]45充滿著喪夫的痛苦、國家破碎的悲涼,以“黃花”自喻,寫出了心力交瘁與孤寂凄涼的感慨,表達了在面對艱難境地時,無比哀愁的心境。到后來又落入“風往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的境地(《武陵春·春晚》)[5]60,充滿了“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悲痛和對故人故國的憂思,眼前的景象早已不堪入目,心情痛苦至極,塑造出一位愁苦的女性形象。
倉央嘉措情詩中所運用的“花”意象,展現出對愛情的渴望。“佛前美麗的哈羅花,你若是我前世的情人,我愿化身金蜂,隨你常伴佛堂。”[4]215“哈羅花”是屬于佛堂的祭品,無法擺脫被掌控的宿命,他把戀人比作“哈羅花”,表達了對戀人的癡情。這是一種質樸的情感和至死不渝的信念,表達對愛情的追隨。“純白的睡蓮輕輕綻放,映滿世界吉祥的光芒”世間有一種美麗,無論身處何地都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不入世俗,也從不為了討好而獻媚,依然保持純潔和真摯,拂去世俗的困擾,選擇寧靜之處,達到內心的和諧。
蓮花象征著潔凈和神圣,佛門眾菩薩的坐臺便是蓮花。詩人把自己遇到的女子比喻成荷花,在遠處觀望著她“冰心玉色正含愁”的模樣。詩人心愛的人、事和景都如蓮花一樣圣潔,和他融為一體,保留著那份純真。
詩詞中的意象通常是詩人表達內心活動的一個載體,兩位詩人雖然對于“花”的熱愛近乎癡迷,但表達的層次有所不同。李清照常常以花自喻,以花抒情,這一意象貫穿了詩人一生中的人生遭遇和情感經歷,她寫的“花”意象不同于倉央嘉措,前者表現得更細膩也更深刻,傳遞的意蘊更加深厚;倉央嘉措常常把“花”比喻成心愛的對象,描寫簡單純潔卻又易消逝的愛情,貼切地表達了詩人心中的喜怒哀樂。
(二)愛情的哲理升華
自南渡之后,詞人李清照過著顛沛流離的困苦生活,國破家亡的巨大變故刺痛著詩人的內心,低落的情緒、孤寂的哀愁只能通過作品宣泄出來。李清照這一時期的創作風格發生了很大的改變,作品不僅表達對丈夫深深的懷念,也有對國家破碎的憂心。《題八詠樓》中:“千古風流八詠樓,江山留與后人愁。水通南國三千里,氣壓江城十四州。”[3]229“八詠樓”原名玄暢樓,出自沈約的《八詠》詩,抒發懷才不遇的愁緒,這種愁緒與表現愴懷故國的“新亭對泣”有同構之處,李清照借此感慨,但并不是因個人的得失而發,而是借其雄渾之筆,抒發期望復國的“江山之愁”。[3]228在封建社會,身為女子無權過問朝政,但毫不影響她對國家命運的關心,“江山留與后人愁”即是既婉轉又深沉的愛國情懷。此外,李清照為出使金國的兩位使者韓肖胄、胡松年所作的詩《上樞密韓公、工部尚書胡工》,從小序中可以看出作者聽此消息時的振奮,因此寫下兩首詩為其送行。并且她還在詩中提出自己的見解:“夷虜從來性虎狼,不虞預備庸何傷”“巧匠何嘗棄樗櫟,芻蕘之言或有益”,[3]232建議他們要提高警惕,不要粗心大意,并且要善于聽取老百姓的意見。李清照這樣的灼見,表現了她高遠的政治見解。面對苦難,從個人情愛中走出來,把目光放在關注家國大事上,正如陳祖美所說:“捉刀代筆依人意,心系家國是真諦。”[3]96
倉央嘉措則與李清照不同,受佛教的影響,他的思想更多地體現在個人修道后的感悟上,其詩作充滿哲學意蘊,他在佛光下,凡心仍未泯。情感的波折和政治的斗爭,使他脫離現實世界,遠離世俗,而去尋仙山瓊閣,他的情感升華為乘鶴凌空,急于掙脫牢籠般的廟宇和僧界,渴望自由快樂的生活。[6]在他的第四十七首詩里,通過與佛不斷地“對話”,使全詩充滿著禪意,在某種程度上詩人把自己與佛融為一體,凝聚著對人生的思考和對生命的感悟,并且進入一種心系眾生的境界。詩人對戀愛的沉思也是他情感升華的一方面,在追求愛情的路上,荊棘叢生,從初遇愛情的羞澀、兩情相悅的歡喜,到對愛情的堅貞,又到錯失愛情的惆悵,他愿為理想的愛情放下一切。倉央嘉措的情歌中,充滿著禪趣,不僅是抒發對理想愛情的向往,也包含人生的哲理,表達對愛情和人生的反思,并心系眾生,雖身處至尊地位,卻讓人倍感親切。他是一位活佛、一位僧王,也是世間“最美的情郎”。
三、結語
在倉央嘉措和李清照的作品里,我們可以感受到他們在感情經歷中雖有不同,但都體現出他們對愛情的真摯堅貞和對理想生活的向往。李清照從個人情愛中走向對家國的熱愛,抒發愛國情懷;倉央嘉措則在渴望愛情中走向對人生的思考,充滿哲學意蘊。
作者簡介:羅玉樺(1998—),女,貴州黔西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語文學科教學。
注釋:
〔1〕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三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
〔2〕康震.康震評說李清照[M].北京:中華書局,2007.
〔3〕陳祖美.李清照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5.
〔4〕閆晗.倉央嘉措詩傳全集[M].北京:中華華僑出版社,2011.
〔5〕榮斌.李清照詩詞[M].濟南:濟南出版社,2014.
〔6〕張力鳳,趙勝啟.千古絕唱 獨領風騷——倉央嘉措情歌賞析[J].西藏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26(2):56-62,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