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奧斯汀小說中的風景書寫與英國性

任夢凡 杜垚

風景描寫對于一個民族、國家的身份認同和價值構建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簡·奧斯汀作為英國19世紀的代表作家之一，其作品中不乏英國鄉村風景描寫，這些風景書寫對于不列顛民族重要的組成部分——英國性的呈現有著重要意義。本文擬透過對簡·奧斯汀作品中自然和人文風景的分析，從鄉村莊園、民族風俗和民族價值觀視角出發，分析風景體現的顯著民族特征，探察奧斯汀筆觸下的英國性。

何為英國性？“英國性”最早于1805年收錄進詞典，指的是“顯著的民族生活特征”。盡管對英國性的研究與20世紀后殖民話語的興起密不可分，但是早在18世紀英國的民族國家概念就已經形成，因而對英國性的研究絕不僅限于20世紀。英國性所代表的內涵豐富，最早可以追溯到中世紀，涵蓋政治、經濟、歷史、風俗文化、民族生活習慣、國家地理風貌、民族身份認同、價值理念、言行規范等多個方面。

風景，作為人與環境長期互動的產物，不僅僅代表著自然風貌景觀，其內涵可延伸至社會、文化、經濟等諸多領域。而近年來，除了風景與權力、政治風景、帝國話語、意識形態等研究主題之外，圍繞風景與民族身份認同的研究也逐漸為學界所關注。“具有代表性的風景有著特定的文化內涵，用以構建、維系和推動傳播具有統一民族身份認同的神話”。風景在展現某個社群的“思想價值體系”和“審美觀念”的同時，也塑造了他們對于世界的認知和闡釋，影響著他們對于“民族/國家的想象和身份認同”。

而對于英國來說，風景對其民族價值觀的形成具有重要意義。風景包括田野、湖泊、森林等非私人所有的自然風景和以莊園、城市等人類居住地為代表的人文風景，這些歷來是奧斯汀作品中不容忽視的重要組成部分。奧斯汀以其婚姻愛情的創作母題聞名，但是她描寫的絕不僅僅是“鄉間村莊的三四戶人家”“奧斯汀的帝國意識蘊涵在她的文字中”。在奧斯汀筆下的鄉村風景中，莊園象征著財富、權力和階級，是人物生活的中心所在，其建設和布置也透露著不列顛民族代代傳承的傳統。莊園之外，暢游鄉間的旅游偏好也清晰地再現了奧斯汀時代的社會生活習慣。同時，人們對風景的審美追求，對風景進行的探索和改造，也印證著彼時中產階級在風景審視方面相似的價值理念。本文擬透過對奧斯汀作品中自然和人文風景的分析，從鄉村莊園、民族風俗和民族價值觀視角出發，分析風景體現的顯著民族特征，探察奧斯汀筆觸下的英國性。

一、鄉村莊園里的“英國性”

鄉村莊園作為18世紀英國小說中的“常客”，是英國性的重要表征之一。對于18世紀的英國社會來說，莊園不僅是中產階級日常的居住場所，同時也是身份和財富的典型象征，彰顯著階級間不可逾越的鴻溝。一方面，莊園多元復雜的美學價值提供了持久的觀賞性，可以彰顯莊園主人的個性氣質和喜好偏好；另一方面，莊園也作為一種獨特的民族符號，彰顯英國社會對于“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歷史性追求，表明經濟發展并沒有改變英國人崇尚風景、重視美學的民族特質。鄉村莊園對于構建和展現英國社會的民族身份認同意義非凡，是“維護強大穩定、恒久有序、保守內斂的傳統鄉村價值觀的法寶”；而基于土地、階級和種族的鄉村英格蘭的傳統英國性，也在時代的更迭之中“逐漸從階級認同演變為國家認同”。

何為英國式鄉村莊園？“每個房子前面都有漂亮的小花園，表明這些都是典型的英國式住宅——英國人自古以來就以其花園著稱，而寬闊平直的道路、整齊栽種的花木、精心選址建造的房屋及其色彩豐富的裝飾都反映了文明、理性、講究秩序與規則等英國性品質”。家境殷實的奧斯汀幾乎一生都生活在典型的英國式鄉村，其作品中自然也不乏各式各樣的英式莊園風景。《傲慢與偏見》中帶著“很大園囿”的、有著“寬闊深邃的優美樹林”和“愈流愈寬的小溪”作為裝點的彭貝利莊園，《理智與情感》中門口有“小塊綠色草坪”的巴登莊園和有著“開闊的灌木叢和幽僻的林間小道”的克利夫蘭莊園，無一不是典型英式莊園的體現，展現著18世紀英國社會階層對于莊園發自內心的熱衷。此外，莊園不光是單一的主體建筑，其內部裝潢和地理位置都屬于莊園風景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伊麗莎白第一次來到彭貝利莊園，便為巧妙布置的莊園景觀所折服：坐落于河谷對面、山水盡收眼底的彭貝利莊園在內飾上也盡顯精心和秩序——“每間屋子都高大豁亮，家具陳設都和主人的身份地位相稱”。精心考量的莊園選址，整齊得體的內部裝飾，皆是“文明、理性、秩序、規則”等英國性品質的考究。

由奧斯汀筆下隨處可見的莊園以及彼時英國社會對莊園的熱衷皆可見莊園對于展現社會特征的重要性；而鄉村莊園內外的方方面面——從選址到山水樹木、內飾裝潢，都在訴說著英國性的種種內涵。

二、旅游風景與民族風俗

旅游風景是分析奧斯汀小說風景書寫及英國性彰顯的重要切入點。奧斯汀幾乎每部小說中均有外出遠足的情節設置，旅游風景也因此發展成為英國民族生活習慣的一個有力體現。旅游遠足得以日漸興盛不僅依賴于中產階級在資本主義經濟發展過程中逐漸積累起的財富，而且少不了風景畫等文學藝術浪潮的助推。離開聚居地探尋他處的風景成為18世紀末19世紀初英國人的社會風俗，年輕的男男女女將乘馬車外出或步行遠足視為結交朋友、交流思想、增進感情甚至是打發時間的有效手段，并發展成為社交生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奧斯汀作為英國家境較為殷實、家庭生活較為和睦的女作家之一，曾因學業、娛樂等原因多次出游，見識了英格蘭廣袤大地上的別樣風景，這一切都在其文學創作中留下痕跡。

奧斯汀的小說中均有主人公為探尋他處風景驅車遠游的情節安排。其成名作《傲慢與偏見》中，伊麗莎白和加德納夫婦一同出游，第十九章中，伊麗莎白對家中沉悶氣氛感到不快：“她的湖區之行就是她眼前最快意的念頭。”奧斯汀的旅行風景并非虛構世界中的天馬行空，而是真切地與英格蘭地理風貌相連接：“根據目前的計劃，他們往北只走到德比郡為止，它多半也會像馬特洛克、恰茨沃斯、多伏谷、皮克山區等風景名勝一樣，令她神往”。伊麗莎白的此次旅行也是推動小說情節發展的關鍵，彭貝利莊園之行改變了她對達西先生的刻板印象，成為兩人化解誤會、感情升溫的轉折點。小說《愛瑪》中也同樣有主人公通過風景畫而產生對游山涉水的念想的相關情節。從未出過遠門的愛瑪對離開父親駕車遠行毫無興趣，直到奈特利先生向她描繪美麗的勃克斯山并贈送有其風景畫插圖的書籍。插畫里綠樹成蔭，山脈連綿的美麗景象成為促使愛瑪首次離家遠行的主要動機。

奧斯汀對旅游風景的著墨不單純為豐富情節，更是對真實英國生活的記錄，反映了19世紀初擁有經濟基礎和審美追求的英國人崇尚旅游、回歸自然的社會風尚。同時，作家對旅游風景的文學記錄也反向鼓舞讀者回歸鄉野，促進了旅游業的發展，加快民族風俗的形成。

三、風景與民族價值觀

風景對英國人來說只是財富象征、游樂場所的看法未免過于單薄，從很大程度上風景已然進入英國民族精神，融入社會價值觀構建。無論是審美價值還是生活偏好，風景認同都發揮著不可小覷的影響力。

（一）風景美學與審美追求

英國人熱愛風景并不停留于淺層的、個體化的欣賞，其逐步發展成為一種批判美學并進入學校之中，在公民教育中占據著不可替代的地位。不僅教學大綱中設有相關地理學、地圖學課程，繪畫等藝術愛好也成為居家小姐們的“必修課”，喜歡并能夠欣賞風景成為英國公民的專屬特征。隨著全民風景鑒賞力的提高，風景畫應景興起。除此之外，“如畫美學”（the Picturesque）隨著風景鑒賞的普及逐漸進入文學批評視域，成為研究以奧斯汀為代表的英國作家作品的重要切入點。

盡管英國人對國家景觀持較高的贊許態度，并以此彰顯民族自豪感，但是仍然保持批判性思考，對自然與人文風景的評判各異。在《理智與情感》第十八章，首次來巴頓造訪的愛德華就與埃利諾和瑪麗安對風景展開了激烈的爭論。雖然他們都對巴頓周圍的風景表達了贊賞，但是談論至深三者提出了各自對風景欣賞的看法。其中埃利諾認為大多數人“對自然美景其實并無多少感覺，贊美之辭言過其實，附庸風雅”，同時批判了愛德華“為避免虛飾，結果落入另一種做作”的行為。瑪麗安對埃利諾的觀點表示認同，同樣譴責了傳統視角的陳詞濫調，更加關注個人的感知：“贊賞美景已經成了個庸俗字眼。有人首先給美景下了個定義，于是其他人都假裝去感覺，還搜索枯腸找漂亮話去描述，為的是假裝文雅”。

置身于風景中的英國人并非盲目空洞的，他們主動反思構成風景要素的排列組合，積極參與風景繪畫、劇場、文學作品的批判創作，不僅在社會范圍內掀起風景美學浪潮，而且形成英國人獨特的認識風景、感受風景、批判風景的價值立場。

（二）風景的探索與改造

隨著英國在四次英法戰爭中取得勝利，英國逐步確立了在世界的地位。進入19世紀，英國的海外事業雖有所回落，但帝國意識仍然是彼時英國社會民族意識的重要組成之一。奧斯汀見證了大英帝國的萌芽，不列顛民族的帝國身份也進入奧斯汀的作品，帝國所推崇的海外開拓與探索精神也隨之進入日常生活中，進入對風景的改造與探索之中。

進入一處風景之后，考察風景的全貌并大刀闊斧地進行人為改造，是刻在英國人骨子里的“傳統”之一。主流中產階級通常不會把風景“拿來就用”，而是根據自己的要求改變其呈現方式。《曼斯菲爾德莊園》中，諾里斯太太在和拉什沃思先生談到對索瑟頓大院的改造時表示自己天生就喜歡改造，只要有一塊土地，就會不停地種植和改進。拉什沃思先生在對索瑟頓大院周圍的景觀陳設進行評價時，也是從是否適宜改造的角度進行考量：“建在莊園最低洼的地方……那是不利于改造的。但樹木郁郁蔥蔥，還有一條小溪……那是大可利用的”。

同樣不容忽視的還有風景進入者和改造者展現出的冒險精神。在克勞福德兄妹到訪并與芬妮、埃德蒙等一行人一同出游的過程中，他們展現出的對于荒野的渴望和好奇與大英帝國推崇的開拓精神不謀而合。“年輕人突然發現了一扇通往院子的門，門外便是誘人的臺階，它直通草坪和灌木林……大家再也按捺不住，像要沖向新鮮的空氣和自由一樣，一窩蜂地跑到了門外”。面對從未涉足過的新土地，年輕人沒有表現出絲毫膽怯，而是為門外的世界所吸引，探索的欲望和冒險的精神推動著他們走向外面的世界。

面對莊園還有其他風景，書中人物展現出的與生俱來的改造和探索意識，與奧斯汀時代的英國民族身份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這種探索與改造正是帝國背景下英國性品質的呈現。

四、結語

奧斯汀筆下的風景書寫具備多重屬性，其中英國性在過往研究中較少被探討，但這并不代表其不具有研究意義。相反，構建起風景書寫和英國性的聯系不僅為奧斯汀小說的文學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而且將人與自然的聯系從純科學命題上升到人類社會、政治及文化的視域。細觀奧斯汀小說不難看出，風景以多樣復雜的身份融入英國人的日常生活；鉤陳歷史，風景更是承載英國過往煙云的文化符號。風景書寫里不僅有英國人的莊園特色、審美追求、鄉村舊夢和探索精神，還有英格蘭一脈相承的傳統和構建身份認同的強大力量。

基金項目：華中農業大學2021年湖北省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計劃；項目名稱：簡·奧斯汀小說中的風景書寫；項目編號：S202110504284

（指導老師：鄧小紅）